在他们话间,天际霞光汇聚。
清冷霜色穿过霞光,留下漫天阴云,雷声阵阵。
沈寂抬头看过一眼,随手握住谢浮手腕。
“这里不安全,我们去外面等。”
谢浮垂眸,再抬眼看他,随他闪身半空,飞往府外。
旧府外围杳无人烟,一片荒凉。
两人没走太远,齐齐落在空处一块宽阔石面。
空中越见夺目的异象引动旧府法阵,原本残败的府邸眨眼也亮起如霜华光。
沈寂原地站定,抬手在面前放了一道结界。
魔月一脉旧址等了传人数万年,会保护九殷不受任何伤害,尤其在接受传承的关键时刻。
他和谢浮这样的外族人近距离旁观传承,谨慎点不为过。
屏障升起,沈寂收势再看向府内。
形式繁华的古镜正迎着霜云中似有如无的魔月高飞,遍布符文的镜面散发出道道月影波纹,覆盖整座碧华旧府。
法阵闪烁呼应,气息愈浓,华光更甚。
系统看了,忍不住说:“太好了宿主,九殷接受传承还挺快嘛,这就快结束了,看来我们运气挺好的!要是在里面好几天,我都怕绝域那边出动静,幸好没有。”
沈寂说:“嗯。”
九殷出关及时,修炼大成不需要继续留在魔界,对玄宸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系统美滋滋地畅想:“哎呀,传承接受了,马上奖励就到手了,宿主你这段时间和大反派双修,如果加上两粒九转金丹,肯定能稳定在金丹后阶了!”
它还在构思未来,见宿主突然接起传讯玉简,没听两句,它咽了咽口水,闭嘴保持安静。
沈寂很快结束通话,对谢浮说:“绝域有动静了。”
谢浮道:“岳释?”
沈寂说:“十有八九。”
在传讯里不方便说得太详细,玄宸只说绝域各地都有法阵波动。
皞渊内有龙族平定;皞渊以外,却是天高海阔。如果有心隐藏,进行地毯式搜索也作用有限。
昝伐活得比那湛更久,在龙族身份尊贵,地位崇高,能查阅的记载应有尽有,对绝域的了解不亚于任何人。有他为岳释做内应,是最好的伪装。
谢浮道:“你欲往前往?”
沈寂看向被月光笼罩的碧华旧府:“不急一时,等公主结束再去吧。”
魔月下,日光掩埋,天色暗淡。
唯有倾泻如注的霜华中、浴月释放的光影里,一道道曼妙的轮廓从天而降,没入秘境。像是一脉相传的前人,在传承时为后人尽最后的绵力。
两个小时,九殷的身影终于显现。
天际魔月弥散,一轮弦月高挂,照亮符文减退的碧华旧府。
九殷在月色中腾飞,遥遥看到府外的沈寂和谢浮,袖摆微扬,飞快沉身落地,面上露出不可抑制的笑意,美艳绝伦。
“仙君,凤皇,九殷在此拜谢。”
沈寂看着浴月悄然融进她掌心,也笑了笑:“恭喜。”
不过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话落,他转而说,“本来应该陪公主回魔宫,但绝域异动,我和谢浮要先过去一趟。”
“绝域异动?”九殷笑意收尽,皱眉道,“仙君此话何来,我不必回返魔宫,还请凤皇施法,带我一程。”
谢浮看沈寂一眼。
沈寂略一颔首:“走吧。”
谢浮抬手,一张卷轴凭空抽长,转瞬展开。
灿光一闪,三人刹那不见。
“凤尊。”
云烺回身,看到玄宸,笑道:“帝君。”
玄宸与他一同看向眼前封印:“沈寂已传讯,他与凤皇随后便到。”
云烺眸光微动。
玄宸又道:“凤尊奔波日久,今日又深入阵中查探,不若先行歇息。”
云烺笑道:“不必了,多谢帝君挂心。”
说完,他抬手掐诀,往前轻挥,“此处封印已由陛下巩固,近日却似不稳,帝君可曾察觉?”
玄宸语气微沉:“沈寂曾言,昝伐于阵中动过手脚,也许与此相关。”
云烺道:“以陛下之力,可护绝域一时。”
一时,而非一世。
封印错漏无从查出,一经发作,三灵境在劫难逃。
玄宸转眼看他:“绝域今非昔比,凤尊今日兵行险着,若沈寂在此,定当相劝。”
云烺但笑不语。
他心知玄宸此言是为查探封印一事。
绝域生变,封印之内气息涌动,等闲不可靠近,以免侵染。
然近日招数用尽,他仍未能稍有弥补,眼见绝域风波将至,他已别无他选。
玄宸见状,不再赘言。
恰时遥远处有流光闪过,他抬眼望过去,转身迎了一步。
“他们到了。”
云烺也望过去,果然看见三道流光划过天际。
一落地,沈寂对云烺颔首示意,看向玄宸:“怎么样?”
玄宸道:“龙帝已加派龙卫四处搜查,尚无消息。此处封印有凤尊亲自坐镇,也暂无不妥。”
沈寂注意到这句话的用词。
这么说,封印也不安全。
再看云烺,才看出他眉眼间带着来不及掩饰的疲惫。
系统对这些的敏感度一向不高,只能看到表面现象:“宿主,这里的天比上次来的时候更阴沉了,我记得大反派加固封印之后还有好转呢,是不是绝域气息又外泄了?”
云烺有所察觉,和沈寂对视,笑道:“陛下余威浩荡,我怎敢居功。”
沈寂只问他:“你进去过?”
云烺微顿,点头道:“不错。”
沈寂皱眉。
按之前在望忻宫、昝伐说漏的口风,浴月之所以在绝域,是用作镇压封印,昝伐暗中从封印里取出它,不可能不趁机对封印动手。
连谢浮在加固封印时都没能察觉出痕迹,昝伐的手段很高明,更能说明风险。
当初来绝域,还没进结界,谢浮已经看出绝域气息外泄,现在绝域躁动,云烺这么做,是拿自己做赌注。
云烺道:“你且放心,封印无碍。”
沈寂说:“封印有碍无碍,你都没必要以身犯险。”
云烺张了张嘴,看他片刻,还是没有反驳。
九殷看着,上前一步:“魔月可压制绝域气息,若需查探,不妨我去一试。”
闻言,玄宸意识到什么,抬手虚引:“有劳公主。”
九殷当即祭出浴月,飞身前往封印上空。
沈寂和谢浮一起闪身远处海岛,玄宸和云烺也接连赶至。
遥遥旁观九殷布阵施法,玄宸向两人大致叙述一遍这十天来、绝域的所有动向。
最大的变故就发生在不久前。
昝伐回皞渊纠集部下,当众和那湛交手,彻底划分阵营,叛出了龙族,凭借遍布绝域的法阵,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湛对此怒不可遏,亲自带领龙卫搜寻海域,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玄宸道:“昝伐如此行事,必有倚仗。”
沈寂看着阴云密布的长空,眸光深沉。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昝伐倚仗的无非岳释。
这么大张旗鼓,看来岳释是有恃无恐。
玄宸又道:“如今凤皇亲至,我当回仙界,早做准备。”
沈寂没拦他:“什么时候?”
不同于谢浮云烺,玄宸来到三灵境,相当于一个光杆司令,万事都要亲力亲为,施展不开拳脚,确实应该回去尽早安排。
绝域气息如果真的爆发,各界都不能独善其身。
“即刻便走。”
玄宸往封印处看了看,“来不及与公主辞别,来日当面请罪。”
话落,他取出卷轴,又看沈寂一眼。
沈寂看出他的心思:“洛凝远在岐山,很安全。”
玄宸一笑,手诀变换,没入卷轴不见。
他走后,又有流光疾驰而来。
那湛悬落海面,遥向谢浮见礼:“凤皇,可否单独一见?”
闻言,谢浮却先转眼看向沈寂,余光扫过云烺,神情淡淡。
沈寂说:“去吧。我在这等你。”
谢浮深深看他,随即卷袖负于身后,踏空远走。
沈寂目送他的背影,听到耳边传来云烺的声音。
“此剑,有上神之威。”
沈寂抬手抚过腰间剑柄,笑说:“是吗。”
看到他唇边笑意,云烺收回视线,也笑道:“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人。”
沈寂挑眉:“我是哪般的人?”
云烺不答,越过他往前一步,语气依旧温雅:“你与陛下,皆是我难以企及。”
沈寂笑了一声:“谢浮我不发表意见,至于我,凤尊没必要这么自谦。”
“凤尊。”
云烺没有回头,“七千年凤尊,三千年丧家之犬,苟且罢了。”
沈寂微顿。
系统也大惊小怪:“宿主,云烺的好感度突然开始涨涨掉掉,怎么回事啊!”
从宿主的角度,它只能看到云烺的小半侧脸,看到他抬眸望天,表情莫辨。
“芸芸众生,皆道我有不臣之心,金阁如此,罥赤台如此,明煌城如此,四界亦如此。”
云烺道,“所谓杀父之仇,夺位之恨,三千年来,耳闻所见不外如是。”
系统惊呆了:“宿主,缺心眼也疯了吧!他怎么突然跟你说这些,这不是凤族秘辛吗,你现在表面上可是大反派的人啊!”
沈寂一直没开口。
云烺回身看他:“人各有志。生为凤尊,谢浮早已夺去我的志向。”
沈寂说:“你恨他?”
云烺反问:“换作是你,如何不恨?”
沈寂看着他:“但我不是你。”
云烺微怔,苦笑敛眸:“是啊,你不是我。”
他低声道,“那日我方知晓,谢浮破壳便失双亲,与执昌受赤凤追杀千年,几度生死,全受父皇凤令。他的恨比我更深,却未杀我,乃至凤尊之位,他亦不曾收回。”
沈寂说:“别多想。”
云烺摇头:“我已一败涂地,何来多想,只是有的话听得太多,无从分辨。”
沈寂说:“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向谢浮告密?”
云烺避开他审视的双眼。
“你说你生为凤尊,是谢浮夺走你的志向。”
云烺转身未半,又听他开口。
“你错了。”
云烺又怔,回眼看他。
沈寂说:“那不是你的志向,是你父皇强加给你的责任。如果你把这当成志向,会希望做得比谢浮更好,但你扪心自问,当初邬巡密谋暗杀,你有过一丝一毫取代谢浮、发展凤族的想法吗。”
“你怎知我并无二心。”
云烺道,“不谈其他,毓金宫尚有凤卫不信我未曾插手此事,有时流言纷乱,我自己尚且不信——”
沈寂打断他:“我信。”
云烺呼吸微错。
沈寂说:“只要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全都信。”
“你……”
系统突然惊呼一声。
可他看看两人,没有插嘴。
沈寂接着说:“邬巡谋反,你为救人在雪域重伤,和我遇见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回避。云烺,这不是想达成志向的做法。”
云烺怔怔看他:“你还记得?”
沈寂说:“我还记得。”
云烺沉默着。
“别人的想法与你无关。”
沈寂说,“扔了这个凤尊头衔,做你想做的,只要发自内心,什么都可以。”
云烺沉默许久,缓又笑道:“做我想做的。沈寂,会出此言,唯你一人而已。”
沈寂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需要我,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云烺看着肩上的手一触及走,温润笑意沉定稍许,忽而翻掌取出一封信,指间微紧,慢慢递到沈寂面前。
沈寂抬手接过:“谁的信?”
云烺道:“你一看便知。”
沈寂展信扫过两行,不由抬眼看他。
云烺面色不改。
正在这时,熟悉的灿银流光从天而降。
事关云烺,沈寂手中灵力涌现,信纸悄然收起。
谢浮从银芒中缓步而出,看到他的动作,脚下停顿一瞬。
云烺适时退了半步:“陛下。”
谢浮再看云烺,眸光倏地微凛。
沈寂失笑:“打搅我什么?在这吹海风吗。”
他握住谢浮的手,把人从面前拉到身侧,视线不受阻挡,才抬眼看向远处风起云涌的绝域封印。
浴月的光芒还在空中高涨。
谢浮看他一眼,掌中紧了紧。
沈寂有所察觉,也转眼看他。
四目相对。
谢浮力道忽松,也看向于云雾中隐约可见的九殷。
沈寂看出他有话想说,只是把话强按下去,没有出口。
系统丝毫没有这种眼力,还想讨论刚才看到的信:“宿主!你看清楚了吗,刚才的信好像是岳释写的哎!”
沈寂说:“嗯。”
系统狐疑地说:“那是不是,玄宸那个调查岳释帮手的任务,指的就是云烺啊?”
沈寂说:“不是。”
玄宸的最新任务早在救出楚遮后已经刷新出来,需要调查和岳释暗中有联系的一丘之貉,任务特意标注,是除龙族外的帮手。
这条任务毫无线索,应该是之前的二选一里,他和玄宸都决定去永安救楚遮、而不是检查鬼域封印,从而导致的蝴蝶效应。
牵一发而动全身,会产生这样的后果,也不是不能预见。
玄宸为救楚遮,在岳释逃脱的关键时刻被困住三天,因此失去相关线索,顺理成章。
“虽然我不知道云烺干嘛把信拿给你看,”
系统还是不明白,“可他嫌疑很大吧?他在原文里不就是联合玄宸他们打倒大反派吗,现在岳释也想打倒大反派啊!况且你也听云烺自己说了,杀父之仇,夺位之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觉得他恨大反派,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呢!”
身侧正巧有脚步声落定。
沈寂循声看过去。
今天的云烺,和九千年前的年轻凤尊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稳重,但骨子里的性格从没变过。
云烺和前任凤皇最本质的区别,是云烺太端正,太清朗,和周遭形形色色的算计格格不入。
九千年前他做不到和前任凤皇同流合污。
九千年后,他也做不到在得知真相后向谢浮报仇。他不仅做不到,甚至殚精竭虑,为谢浮鞍前马后,也许是为凤尊的责任,也许是为赎罪。
至于恨不恨谢浮,他也反问过。
如何不恨?
谢浮从回到岐山起,就一直在夺走他的东西。
声誉,民心,一步一步夺走了赤凤至尊,最终只留给他空空如也的毓金宫和一条命。
然而他的恨掺在不属于他的愧疚里,连这份心意都是徒劳。
以他的性格,对谢浮的恨,远远不及他三千年无处倾诉的痛苦。
书里他选择和玄宸联手,其一是出于洛凝;其二是谢浮的统一过于暴力,被针对是理所必然。
有什么是为他自己,原文没写,很难说。
不过这些和一根筋的系统解释起来太麻烦。
沈寂只说:“如果是他,有这份证据,任务已经成功了。”
系统恍然:“对哦……”
说完它又叹气,“其实我也觉得不是云烺,他是主角团的嘛,可这任务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到底会是谁啊?”
沈寂说:“不猜谢浮?”
系统一惊:“对哦!”
它的声音立刻精神百倍,“我怎么忘了大反——”
一句话没说完,它记起宿主早就说过大反派不可能容忍岳释在妖界撒野,又怎么会帮岳释?猜这个实在有点离谱。那猜云烺也是……
意识到又被宿主委婉的鄙视智商,系统讪讪住嘴,不出声了。
沈寂还没收回视线,身旁另一道熟悉的冷冽声音代替系统的聒噪,响在耳边。
“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我在想,”沈寂看向谢浮,“岳释迟早对封印下手,到时候我是去仙界避难,还是去岐山。”
谢浮道:“想得如何?”
沈寂笑说:“岐山吧。有凤皇陛下在,岐山比仙界安全。”
正在这时,空中古镜终于收敛光华,缓缓落下。
九殷抬手接回法器,也沉身落地,来到三人面前。
见玄宸不在,她心内了然,没有细问,直言道:“诸位,此处封印的确有异。若我猜得不错,凤皇与龙帝皆曾出手巩固,按理并无不妥,却在封印之下,气流涌动,杀象暗藏,再往深处,相隔凤龙之力,我凭浴月,也无可再行查探。”
沈寂说:“有机会压制吗?”
九殷面露愧色:“封印中太古之力流转,变幻莫测,我目力不及,修为不足,且功法未至大成,恐怕难办。”
沈寂和谢浮对视一眼:“你觉得呢。”
谢浮道:“封印残缺,无所强求。”
九殷又道:“仙君放心,凤皇之力护印在外,单凭岳释,断无可能破阵。”
沈寂看着阴云密布的上空,不置一词。
之后前往皞渊的路上,他扫过身旁两道流光,在结界内问谢浮:“那湛跟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