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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掠过易北河(美岱)


他将手帕扔到一边,拉过毛衣盖在我身上,躺下身望着天花板,怅然地说:“所以,不是我对你负责,是你要对我负责。你让我变成了个疯子,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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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出自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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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的三楼走廊尽头是浴室,地砖陈旧,有肥皂和水垢留下的斑驳印迹,我一直想差人来清理,可总是忘记。三楼往上是一间尖顶阁楼,那是我的住处。我住在阁楼里,餐厅正上方,一是因为懒,不愿意过多地走动,二是因为得长期保持这个站点的联通,这意味着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要保证自己尽可能在。(这样想来我还挺有职业精神。)
阁楼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当我在床上站起身时,头会碰到天花板。可我没有在床上站立的习惯,所以这不是问题。我爱这狭小的空间,和那扇同样狭小、约两掌宽的窗户。床上铺着法兰绒毛毯,这是南希为我挑选的,她总在担心我,倒不是情报工作方面,而是生活日常,她甚至会为我买过冬的衣服。而椅子是一把在二手市场购入的Wassily chair,柔软的黑色皮质与光亮的钢架身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把椅子是个盗版,至少跟正经的包豪斯没什么关系,但后来萨连科说这就是包豪斯,因为它特别符合人体工学,无论是我坐在上面张开//腿还是跪在上面抬起//臀时,都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进入,容易拥抱。
今晚,我和萨连科躺在床上,起先他搀扶我去洗了澡,后来我在未消的疼痛中逃避似的很快入睡。枕在他的臂弯,感受到那不属于我的心跳声与我的呼吸在同一频率,千回百转的梦境消弭了,只有一片河流似的沉静。散发夜晚湿漉漉的气味儿、青草味儿、云杉和松木散发的清香,你知道,河流也会蒸发的,那水汽有连绵不绝的生命的味道,生命和存在没有关系,前者却给予后者感知的能力。大概因为这一点,我爱河流,我爱生命。
忘了开暖气,尽管在萨连科怀里我也在半夜被冻醒,从那扇可怜兮兮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更加可怜的月光让萨连科苍白的脸颊变得跟死人无差,他变成了一个银白色的人儿。睫毛,头发,这些金色的暖意被此刻的月光所覆盖,像往昔的面纱,让他从记忆出逃,来到此刻。莫名的心痛席卷了我,我坐起身,想去开暖气。
“别走!”睡梦中的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吓了我一跳,“别走!”
“我冷,罗曼,我想开暖气。”
“……对不起。”他悻悻地松开手,我探身够到墙壁上的暖气片开关后回来,往被子里缩了缩,同时也钻进他的怀里。
“你冷吗?”我仰头问他,他睁开眼睛,瞳孔在月色下泛起一片玄色。
“不冷。”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刚才我……我害怕你会偷偷离开。”
“我为什么会离开?”我握住他的手。
“我今天让你疼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疼的。”
我沉默了,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并不排斥生活的变故,甚至还很热爱这种突如其来。可因为是萨连科,我会害怕。因为对他有太多认真的成份。我发现,我可以对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对他无所谓。
“你发现我多久了?”
“一个礼拜。”
我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被他盯了整整七天。我太过自信了,或者说太过随意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南希。
“这对我来说不容易,阿尔,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才能推开你这扇门。”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沉重,在他胸口,我没有闻到怀念的松脂味道,“比起你不爱我,我更不能接受你已经彻底地忘了我。”
“还好,阿尔,你看见我的第一眼,从你的表情中......”
“我从没忘记过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在他怀里低声说:“你把我想得太没有良心。”
“你有吗?”
我笑了,摇头说:“大概是没有的。”
萨连科耸了耸肩,“但至少你是有心的。”
继而又是沉默,月色的光块缓慢地移动,潮湿的雾气攀附上玻璃,让这光芒被晕染得模糊,就像我和萨连科的此时,包含太过冲动而暧昧不清的成分,并不清晰,也不明了。我知道,就是他在进入餐厅的那一刻也没有想过今晚能和我躺在这张床上。我们将笨拙地、激动地迎来这段命运的突变,尽可能地保持住冲动之后的所有尊严。
“你不会有危险。”他突然开口。
“什么?”
“在找到你后,我就申请了休假。所以,现在我不是以一个.......格鲁乌的身份来找你,我是说,我现在是自由的,我也很谨慎。”
我撑起身子,凝视他:“可是你军人,告诉我,你的军衔是什么?”
“少......少校”
“见鬼!”我重重地锤了一下他,“九年就升到少校,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他突然脸红了,就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学生,略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本来就是要去军校,战争爆发后没能去成,后来在军校完成了学业,出来就是尉官,又因为在战争时期积累下了军功和在东德这边做出了点成绩......”
“你在格鲁乌中是什么地位?”我问,他看了一眼我,略带犹疑。
“德累斯顿这边,副站长。”
“上帝!”我倒吸一口冷气,问:“你是新上任的?之前我调查过,可不是你。”
“嗯,我是从波恩那边调过来的,之前我在那边。”
“那你为什么过来?是因为我?”
“有这个原因,当然,还有别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语气当中可以听得出为难,可见他既不想欺骗我,但又不得不对我有所保留。这将会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毕竟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这个身份,总归有无可奈何之处。比如说,对我而言南希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可有些话得提前说明白,为了他也为了南希,于是我复又躺下,佯装无所谓地说:“总之,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你是军人,还是个少校,你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苏联人对自己人玩的那一套,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你不必一直强调,阿尔,我也有某种决心。”他看向我,伸手捧住我的脸,“我找到了你,就不再想让任何别人找到你,在几个小时之前也许我还只是做着找你问个明白的打算,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说完,他好似尘埃落定般地凑过来吻了吻我,把我扯进他的怀里。在他安详的笑容中,幸福好似潮水在他的体内攀升,拍打着爱情的海岸。我意识到,他的确没有开玩笑,他打定了主意。
既然是这样——他都不怕,而我——阿尔弗雷德·莱利,一个永远心不在焉的人,一个游荡多年、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在孤寂的黑夜里长久沦落,在污秽的沼泽里自我放逐,就在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命运的砧板上时,心中行将熄灭的火焰发出最后一丝闪动,生命之光再度点燃,他从高空坠落,再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谁怕谁呢?我简直战栗不已,像个赌徒似地在脑海里涌现疯狂的念头。我凑上前去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为那里不存在松脂的味道而施于惩罚,也为自己的落地进行主权的宣誓。他痛得嘶了一声,却岿然不动。
“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和我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这人很难搞定的。”我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向来喜欢挑战!”听出我话中的应允,他发出孩子气的笑声,几乎兴高采烈地再度把我按在了身下。
之后漫长的黑夜,在我的视野里的那扇可怜的小窗户中,喘息纠缠着一夜的月光,摇晃至黎明的熹微。视死如归般地,我们把彼此折腾得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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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wassily chair ,瓦西里椅,马歇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于1925年设计出品,经典的钢管椅,典型的包豪斯风格,据说是以其老师瓦西里·康定斯基命名。作者本人很喜欢包豪斯风格以及康定斯基这位抽象艺术家,所以在写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这把椅子。但的确,很符合人体工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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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秋雾如牛乳般粘稠,在莉莉疑惑不已的眼神中我和萨连科下楼去用早餐,弗兰克在后厨烤面包,浓郁烤麦麸香味意味着“琴声”即将迎来崭新的一天。萨连科有点脸红,当坐在我对面迎接上莉莉狐疑眼神的时候,东德女孩毫不遮掩地打量他,又拧着眉上下把我扫视了个遍,被我驱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萨连科小口吃着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橙红的朝霞逐渐清澈,阳光拨开了河面蒸腾的水汽,丝丝缕缕分分明明起来。莉莉在唱片机上放起了安静的小调,舒缓如流水。早上九点时分,我把看完的报纸递给萨连科,萨连科认真地阅读时,我情不自禁地注视他。
你知道,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他度过如此静谧的一个清晨,尽管这样的清晨在我们之后的人生中将重复很多次,但我从来不觉腻烦。你可以想象,这种初生的光芒、这种行将消散的湿漉漉的空气、这种绵长而甜蜜的咖啡香味,这种从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平静小调......多么能为回忆镀金。这副画面,萨连科坐在窗边读报纸、喝咖啡的画面,变成我所珍藏的关于他的最美丽的碎片之一。
“为什么看我?”他放下报纸,垂下眼睫时,两颊浮现令人怀恋的红晕。
我在桌子下用脚踢了踢他,说:“不像你呀,昨晚的那个人去哪里啦?”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萨连科低声说:“昨天很不像我,但我觉得,那也是我。”
“这么说你有两幅面孔咯?”
“我很难对你保持理智。”
“我知道,你疯了。”我笑着揶揄他,他也笑了,握住我的手,凑前认真地问:“还疼吗?”
这时轮到我脸红了,我挣脱他的手,大手一挥,说:“怕疼不是男人。”
“男人也是可以怕疼的。”他站起身,瞅准时机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吻,说:“我现在要走了。”
我挑了挑眉,尽管是在休假,但为了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萨连科在中午之前就离开这里前往据说他在德累斯顿军区的住处。
“薇罗奇卡也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我的姐姐,她一直在列宁格勒,我给你的那个地址,但现在她来东德了,我们将住在一起。”他笑着说,在秋日的阳光下简直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也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我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可在恋爱这回事上,这个人天真而老派,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见他家人一样。我想如果我是个女人,他大概就要考虑结婚这回事了。
“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点了根烟,靠在餐厅外的大门上,注视他走进正午的阳光中。黑色大衣被照得发白,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发让我想到了此际成熟在乌克兰原野上的麦田。
“今晚就来。”
他朝我眨眨眼,走到河堤上,面朝易北河伫立了片刻,突然转身看向阴影下吞云吐雾的我,挥了挥手,说:“等我!”
我笑了,冲他吹了个口哨,易北河应景而又活泼地拍上一朵金灿灿的浪花。
“老板。”莉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蹑手蹑脚的,眼睛跟我一样盯着萨连科离去的方向,亮闪闪的狐疑,“他是谁?”
“一个苏联人。”我扔掉烟头,用脚踩熄了火。
莉莉撇了撇嘴,“他不会找我们麻烦吧,听弗兰克说你昨天和他打架了?那早上你们为什么一起吃早饭,他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还挺帅......哎?您去哪里?埃里克那小子今天又不来,我快忙死了!你得给我加工资!”
我朝莉莉摆了摆手说:“我要外出一趟,中午记得把账单算好,再出差错我罚你款。”
“我要去告你!去劳动局告你!”
莉莉气冲冲地转身进了餐厅,我信步走在河畔,朝与萨连科相反的方向走。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南希还在最危险的敌人内部,我必须把我已经暴露了的事实通知到她。德累斯顿位于山谷,周围群山环绕,秋风穿过森林朝城市谷地涌来,空气冰凉而甜蜜。我心情很好,第一次仔细欣赏起这座城市的疮痍。路过一片还未被修理的教堂废墟,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颠了颠。
“连神在人间的帐幕都敢夷为平地,人类的胆量还真是不可估量啊。”
我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市中心地带。路过茨温格宫,开放的展馆前人影幢幢,而我却觉得没修复好的残垣断壁更美。德累斯顿市民们对此宫殿的重建兴致高昂,路过我的十人有九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我将自己扔进人群中,半小时后,确信自己没被跟踪后便钻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秘密电话。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屠宰场老板罗伯特的声音。
“怎么了?”他语气很紧张,这是我们的紧急线路,还是第一次打。
“下午屠宰场有新货吗?”
一阵沉默后,“有新货的,都是早上刚杀的,本想通知你们的......哎呀,一忙就给忘记了。”
“好,我马上来看。”
挂了电话,我步行到邻近的公交站,乘坐公交车前往了屠宰场。其中暗示很明显,我相信不久后就会见到南希。
屠宰场位于城东地区,在一片连绵的林地之前,坐公交车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我不爱吃猪肉,也不爱看杀猪。所以经常靠在屠宰场边的围栏对着林子抽烟。这里血腥味儿浓,獾的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獾的肉质其实很不错。”罗伯特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他四十岁左右,是个高大的白俄罗斯裔,儿时生活在但泽,德语说得很好,后来又随亲戚移民到美国,后来开战了,他曾作为情报人员打入法西斯内部。
“你吃过?”我看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上面有斑驳的血迹。他手底下有工人,但他偶尔还是会亲自操刀。他曾给我演示过杀猪,给我吓得晚上没睡好觉。我杀过人,却害怕猪在临死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叫与天真的、恐惧的眼神。
“有那么一回,有只獾胆子大了,越过了围栏。”他和煦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出阳光的阴影。“所以就那一回我动了手,要知道多亏了希特勒,德国人对动物保护有一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我耸了耸肩,问:“好吃吗?”
“很好吃,野生的,肉质总是比吃饲料的鲜美。”他扔掉烟头,踩熄在泥泞里,“这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方便对我说的话。”
我用沉默和微笑回答,罗伯特挑眉意会,这时屠宰场大门传来鸣笛声,大门打开后,一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压着石子咯吱咯吱地驶了进来。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车内的南希,转身对我说:“那么不打扰了。”
“谢谢你,罗伯特。”
“分内之事。”他拿起一把铁锹,沿着围栏走到另一端,开始填补被獾挖出的土洞。南希穿着件轻薄的大衣,里面是件波点的黑色连衣裙,踩着双黑色羊皮短靴,金色的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浅浅的口红就足以光彩照人。
我朝南希伸出手,南希越过栏杆和我靠在了一起。
“不错。”她掀开我的风衣,瞧了眼我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说:“衬衫扣好了,毛衣也没穿反。”
我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南希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我给她递上了火。
“怎么了阿尔?”
我仰头迎接阳光,笑着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就想见我了?”
“的确是,南希,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为什么不画眼影,我喜欢那种亮晶晶的颜色,波光潋滟的,很衬你。”
南希柔柔地靠在我肩上,缱绻地叹息道:“有时候,我很累。你知道人一旦累了,就没心思打扮了。你呢?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吗?”
“我从不做噩梦,那回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失败,我和南希逃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不得不共居一室,当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躺在身边的南希,那独属于女人的温润而美妙的曲线、在黑暗中优雅而梦幻的剪影,我被回忆所侵袭,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于是我哭了,醒来时被南希抱在怀里,她哄着我,而我搂着她的腰,正往她怀里钻,极其狼狈地叫“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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