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躲在那,就连程寅都察觉了,你以为吴王和他的侍卫没有察觉吗?故意说给你听,便是知道你毛躁冲动,要拿你当刀。”
程寅闻言看向封离,他昨夜哪有察觉,七殿下真是……忽悠起人来眉毛都不带皱的。
“你甘为敌国皇子之刀,还在这沾沾自喜,我无非就是昨日比试侥幸赢了你,我们那点仇怨,与国仇家恨如何能相提并论?”
封离负手而立,微微仰头,那悍然坍塌的气势瞬间被重塑,且变得更为高大而包容。
“我知你是昏了头,不与你计较,只要你向封珏道歉,此事就过去了。”
雷源先是被解泉泠骂得狗血淋头,愤怒到了最高点时被封离戳破,再被他高帽子一戴,自己都没想明白,便真迷迷瞪瞪向封珏道了歉,甚至道完了歉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
在国子学内诋毁同窗,雷源等人很快被绳愆厅带走。国子学内的气氛空前和谐,今日课堂上众学子都尤为投入。
令封离意外的是,韩仲博士临时调整了课程内容,今日没有讲经,讲的乃是大禹建国以来,与北梁的数场大战。封离并未曾特意了解过这些历史,头一回在国子学认真听讲。
南北两国划江而治时起,对峙的格局便已成型。百余年来,南北共有三场大战,有因北梁南侵而起,也有因南禹欲夺回失地而起。
最近的一场便是十一年前,北梁以南禹渔民越境捕捞为由,挥师南下。然而那所谓越过长江中线捕捞的渔民,在战前根本连影子都没见到。
“北梁斩杀渔民祭旗,但那些所谓的渔民皮肤白皙、双手细腻无粗茧,根本就没有渔民的样子,而是北梁掳来的南人。”韩仲博士语调虽平和,却目光炯炯,那满腔被激起的热血,亦渐渐牵动满堂学子的心。
“北梁豺狼之心尽显,那一战大禹将士死守,打了一年,先被连下五城,之后又一一夺回。最终北梁惨胜,大禹更是无力再战,迫于无奈送皇子为质。”
“此番北梁提出扩大榷场,朝中分为两派,一派欢欣鼓舞,认为我国以礼仪、财富撼动了北梁,这是他们移风易俗的成果。另一派则相反,认为北梁豺狼之心不死,不过是试图麻痹我朝。”
“尔等未来也将入朝为官,对此事尽可思量,拿出自己的见解来。今日课业,便以扩大南北商贸为题,三日内每人做一篇文章与我。”
听前头时封离还津津有味,唯一可惜的是韩仲博士乃是文官,对战事不甚熟悉,只能说个成败,却说不出两方交兵的战略战术,说不出你来我往的交锋。而封大将军感兴趣的,恰恰是这个。
可听到说要做文章,还是写什么对扩大南北商贸的见解,他顿时就傻了眼,这与他何干?
偏偏韩博士像是会读心术,他正在心里怨念,就听韩博士点了他的名:“七殿下,尤其是你。今日之事因你而起,三日之后,你的文章要当堂来念,不要妄想偷懒耍赖。”
封离:“……”你也是周昭宁的人吧,你比周昭宁还狠!
“还没拜读过殿下的文章。”
“殿下在北地十年,熟悉南北风土人情,定能言之有物。”
“对对对,定有新奇见解。”
“我等静候殿下!”
封离:“……”这整个国子学都被周昭宁收买了吧,逼着他学没起作用,现在就要捧着他学了是吗?
封离当场就要翻白眼,结果程寅凑了过来,低声说:“殿下,我也很期待,今夜回府便写吗?写完能先给我先看吗?”
封离忍无可忍,冷冷问道:“你不是对读书习字兴趣泛泛?”
程寅挠头,朝封珏的方向使眼神。封离看过去,正对上封珏一双殷切期盼的,大眼睛。
旁人可以不理,对跟班必须得讲义气。封离朝两人悄悄竖大拇指,苦着脸点头。
“是……韩博士……封离应下就是。”
封珏顿时笑逐颜开,程寅也跟着傻乐,封离……没忍住最终还是翻了白眼。
下了课,封离一出课堂,便见周济等在门外。他跟着出去,果然,周昭宁的马车竟又在国子监门外等候。
“王爷今日又顺路?”
周济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应下:“是,今日会谈暂停,王爷早早便出了宫。”
封离盯着周济看,反问道:“王府位于城东,国子监在城东南,王爷出了宫该径直往东而行,折往东南也叫顺路?”
“这……”周济对上封离洞悉的神情,干脆耍无赖道,“车夫不辨方向,王爷说顺路便顺路。您别看我,我也不辨方向,我素来都是在这京城中乱走的。”
“周抱鸡,不愧是你,周抱鸡……”
“殿下,您骂就骂,为何又要叫这诨名,您过分了。”
“对啊,我就是过分,你拿我怎么着吧?”封离朝他做了个鬼脸,活脱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他也不管周济气不气,径直爬上马车关了车门。
“多大了,还与周济吵架?”周昭宁见他进来,把手中书卷放下,语气寻常又有些亲昵。
封离听在耳中有些别扭,但又没觉出来到底怎么个别扭,便不去细究。
“王爷不觉得他很好逗吗?”
“不如你。”周昭宁低声接话,正好马车行驶起来,盖过了他的声音。
“什么?”封离没听清。
“没什么。”周昭宁转而问他,“今日心情不错,有什么好事?”
说到这,封离还真有事要找他。有求于人时,他从来殷勤备至,当即给周昭宁续上了茶水,又依葫芦画瓢,从食盒里翻出来点心借花献佛。
今日车上备的是冰糖雪梨糕,秋燥,正是吃梨的时候。
“王爷,今日我有奇缘,想到了一个为你分忧的好主意。”
封离眉头微蹙,做出一副严肃神情。周昭宁差点被他这模样逗笑,故意反驳:“你不添乱已是了不得,竟还有为我分忧的时候?”
“那当然,你我……夫夫一体,君之烦忧,我之忧愁!”
周昭宁观他浮夸神色,想起上次他的“彩衣娱夫”,不好评价他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
“那你说说,我有何烦忧?”
“最近你忙的最大的事,当然是北梁使团一事,烦忧的自然也是这个。”
“那该是于阁老和薛宗光烦的事,我只等他们禀报。”
“但你也讨厌北梁人,你还特别讨厌那个赫连重锦,别否认,我看出来了。”
周昭宁原本扬起的嘴角微收,目光审视。
“这男人吧,无论多少年纪,在什么地位,总有一些丢弃不掉的锐气。你就是上了比武台,也不能对赫连重锦下手太狠,更不用说当面斥骂。肯定憋得慌吧,我给你推荐……”
周昭宁忽然出声打断了他:“我为何要特别讨厌他?”
“为何要?讨厌不就是讨厌?你都已经讨厌了,还问为何要讨厌?”封离不解地看着他,“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理由够不够?”
周昭宁目光沉沉,半晌未语。
他神色古怪,封离却等不及,见他不说话,赶紧把前头的话续上了:“我给你推荐一人,刑部尚书之子解泉泠,他是上届秋闱的解元,可以提前授官的吧。他特别会骂人,把他弄进鸿胪寺,保管天天把赫连重锦骂成黑脸。”
封离以为这“为君分忧”的主意,不会受到太多阻拦。举人任官并不少见,只是旁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任京官,任官之后他依旧能参加明年春闱考取进士功名,可谓两不耽误。
没想到周昭宁听完,问出的却是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你如何知晓他会骂人?他今日骂你了?”
“没有!我在国子监好得很,同窗友爱,怎么会骂我?”
“那便是,他替你骂谁了。”周昭宁语气笃定,只见他端起桌上茶杯,神清气定地啜了一口,问道,“说吧,今日发生何事?解泉泠替你骂了何人?又是如何骂的?”
封离:“……”怎么没把你精明死算了!
第47章 相求(1)
封离摸了摸鼻子, 支支吾吾。他倒是不介意告状,但是雷源的事已经当场解决,再拿来说就有点难为情。
周昭宁也不催逼, 只是泰然自若地饮茶,大有他不开口说清楚,那所求之事也免谈的意味。
封离看着他,周昭宁放下茶杯, 有意将那碟冰糖雪梨糕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说:“润润喉。”
“咳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现场,看到他一通发挥口渴了。
“还咳嗽了, 确实该润润。御膳房做的,手艺还不错, 尝尝。”
他闲话家常一般, 将封离带了进去, 真就尝起糕点来。那冰糖雪梨糕清甜可口,软糯绵弹,一抿便化开。尤其这糕点还冰镇过, 在燥热尚未散尽的秋日黄昏,入喉便平复满身燥意。封离一个不觉,便吃下去了两块。
周昭宁垂眸, 决定让王府小厨房三五日给他做一次, 看来比昨日的桂花糕更称他心意。
大概是吃了周昭宁的点心,又或者是周昭宁平和的态度感染了他, 封离也不那么不愿意说了。
“就是有几个不长眼的笑话我,被我骂了回去。解泉泠看不过眼, 就帮我骂。”他撇撇嘴,又扔了一块梨糕到嘴里。
“笑话你什么?”
封离顾左右而言他:“这梨糕挺好吃, 没了,怎么就三块?”
“你的那两个小兄弟呢?封珏和程寅不在?”
封离最后一口梨糕正往下咽,差点直接呛进肺里。他呛得眼角发红,捂着嘴一阵咳,周昭宁也太敏锐,当真是一针见血。
这时,一杯茶递到了他嘴边,封离接过,灌下去整杯才好些了。
“他两……一个打架,一个劝架。”
“程寅性情爽直,倒也寻常。”
“打架的是封珏……”
周昭宁没接话,只是换了神情看他,严肃许多。能让封珏忍不住动手,那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玩笑话。
“你在外人面前伶牙俐齿,曾不止一次说过,侮辱你便是侮辱本王。但是到了我面前,却连告状也磕磕绊绊?”
周昭宁一声轻叹压在喉间,有心抬手为他擦去眼角呛出的泪花,最后还是没有伸手。
“莫非,我连个外人也不如?”
封离是想点头的,外人可不会肆无忌惮“欺压”他,也不会让他心有戒备,他跟外人相处起来还更自在。
可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说出口的只有“甜言蜜语”:“那当然不是,我只是……王爷日理万机,心疼你还要为我的小事费心。”
“所以只想为我分忧,不想我插手你们同窗之间的事?”
封离从善如流,打蛇随棍上,重重点头。
周昭宁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启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周昭宁的嗓音偏冷,可念出这句诗时,却有种冰消雪融的温存。封离的心跳快了一拍,忍不住更期待地望向他。投桃报李,所以准备顺他的意对吧!
“你待我如此深情,我更该一闻其详。”
原来温柔缱绻都是假象,只有强势霸道才是周昭宁的本来面貌。
大失所望的封离一声冷哼,不情不愿地答:“就是有人在课堂内说我在北梁的事,封珏气不过就跟人打了起来。”
周昭宁立刻联想到了昨夜之事。赫连重锦刚翻旧账,今日就有人在国子监传话……
“昨夜之事,武明已报与我。封离,昨夜与今日,要么便是国子监内有人跟踪偷听,要么便是有人与北梁人勾结。此事,你如何看?”
封离面露惊讶,来回打量周昭宁。他一没想到周昭宁对武明的之事毫不避讳,虽然他两心照不宣,但是就这么说出来,多少不像周昭宁平日里深浅难测的作派。他二没想到周昭宁会给他小题大做的选择,若他顺着后话说,便能狠狠出一口气。
雷源出言不逊,他确实气愤,但想了想还是摇了头,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心机不深的少年罢了。
“他只是恰巧听到我与赫连重锦的对话,如此而已。”
周昭宁不置可否,心中却赞许快慰,封离的包容大度,有君子之风。
马车到了摄政王府,封离当先下去,破天荒地站在车辕下等他。
两人并肩入府,封离问道:“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解泉泠进鸿胪寺一事?”
“回答问题只是你分内之事,从来不是我的交换条件。”
封离的脚步兀地停了,他不敢置信地反问:“不是吧,周昭宁你堂堂摄政王,耍赖的吗?”
“何时耍赖?我何时答应过你,回答问题就让解泉泠进鸿胪寺?”
封离被他问住,他还真的没说过,是他自己想当然。他心中不忿,却不愿就此放弃,限于身份他收拾不了赫连重锦,但给他添堵必须亲自来。
想通此节,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把条件说来,怎么才肯同意?”
他都做好了被周昭宁百般刁难的准备,没想到周昭宁只是将他抱臂的双手拉开,高昂着的下巴压一压,令他站正,说:“只要你肯在国子监好好听讲,我便答应。”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等等,怎么才算是好好听讲,我觉得我一直挺认真的。”封离警惕地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
“下月国子学的课业考核,排名中等便算认真。”
封离一听,按照他一直表现出来的水平,周昭宁这属于是狮子大开口,他当即决定以退为进,答道:“那算了,我放弃,你未免太强人所难,我怎么可能考进中等,我必然是末等。”
封离说完,那余光偷瞄周昭宁的反应,这厮,肯定会让一步。
他对这场“斗法”胜券在握,没想到周昭宁只是肃然而立,和缓却坚定地摇头:“封离,你可以做到。”
说完,不等封离反驳,他又道:“你让解泉泠明日去鸿胪寺点卯,我会安排妥当,这交换条件便当做你答应了。”
“我没……”
周昭宁转头看向他,神色郑重,那一瞬间,封离只觉像被蜜蜂蛰到嘴,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答应了。很好。”周昭宁替他说完,封离没有反驳,就这样默认下来。
当晚,周昭宁随他去正院用的晚膳。两个正值青年的大男人莫名其妙又卯上了劲,吃起来风卷残云,最后还被封离趁乱捞走几杯酒。
他酒量未见长,酒品却见好,酒足饭饱,倒头就睡。因此也就没看见,周昭宁亲自将他抱到了床上。
第二日,封离一到国子监,便被封珏带着程寅围住。他还有些宿醉带来的后遗症,太阳穴突突的疼,封珏兴致勃勃问他,把他吓了一跳。
“殿下的文章可作好了?可否允阿珏一观?”
封离一下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想起来,他昨日为了封珏,答应了韩博士要做文章。
可是什么扩大南北商贸,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起笔,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封离试探着说:“没写。”
封珏闻言,立刻自发为他注解:“哦,殿下还没写。”
多了这“还”字,一字之差,语义大不相同。封离刚要反驳,目光便落在封珏青紫的嘴角上。
封珏昨日和雷源打架,他这样乖巧听话的谦谦小君子,如何是雷源的对手?不仅嘴角被打破了皮,如今成了青紫,颈间还不知道是被什么划了,留下一道结痂的血痕。至于衣袍遮挡的位置还有些什么伤,恐怕也不会少。
封离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他胡乱点了个头,豪言壮语反倒脱口而出:“昨夜……昨夜王爷找我,就没来得及写,我今日便写!”
“昨夜王爷找殿下?”程寅憨直地问,“那不是正好与王爷请教一二。”
封珏转头看向程寅那一张一合的嘴,伸手便整个捂住,拽着他的袖子把人往旁边拖。封离回头,正听到封珏在对程寅说:“昨夜,那是夜里,王爷找殿下,他们夫夫之间你说是做什么?程寅你是不是傻,那什么一刻值千金,殿下哪里记得做文章的事?”
程寅恍然大悟,顺口就把封珏说不出口的那句诗补全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封离:“……”请赐他一双没有听过这段话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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