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步履稳重, 现在特意学着女子迈小了步子, 看起来很像一位落落大方的闺秀。
游萧的心不由自主疯狂跳了起来。
小时候只知道“舅舅”长得好, 可当时他心中没有这个概念,并未在意对方的容貌, 甚至还怕苗笙醒来因为衰老而不高兴,把对方以前的画像全部烧毁。
现在想想,真是自己年幼无知,暴殄天物!
他悄无声息地尾随苗笙两人离开大堂,看他们上了马车,往城镇中赶去。
平小红跟客栈伙计打听过了,这镇中有一家最有名的医馆,名叫丹桂医馆,馆中有一名坐诊的老郎中堪称神医,此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姓裘,人送外号“裘神仙”,因为年纪老迈,基本不再出诊,想让他看诊,就得去医馆排队。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老郎中一听年纪就让人产生了信任感——就算是从二十岁开始行医,那也是六十年的经验,什么病例没见过,肯定可靠!
镇上车马不多,镇子也不大,即便马车走得不快,没过半个时辰,他们便找到了这家丹桂医馆。
本以为人不会太多,但一进门,平小红和苗笙就惊呆了。
整个大堂都坐满了人,队伍弯弯曲曲在里边转了好几圈,一直排到了门口,在大堂最南边的角落,有几道屏风隔出了一个小诊室,队伍就从那里排起,想必那就是裘神仙坐诊的地方。
“公,啊不,夫人,这队伍岂不是要排上一两个时辰?”平小红劝道,“不如咱们去看别家?”
苗笙轻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就是冲着裘神仙的名号来的,排吧。”
平小红担忧:“您身子骨能受得了吗?”
正说着,医馆伙计给他们搬来了一个小马扎,又递给他俩一个号牌,上边写着“八十四”,平小红瞪圆了眼,问那伙计,“这得排多久?!”
小伙计态度很好:“裘先生经验丰富,看诊很快,现在已经排到了三十六号,估计一个半时辰之后就能排到您这儿了。”
“一个半……那都得到下午了。”平小红看着手里的木牌,又看看已经坐在马扎上的苗笙,无奈地叹口气。
这时游萧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你出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于是平小红便跟苗笙谎称说去马车上拿东西,快步出了医馆。
苗笙一个人坐在马扎上,排在前边的是一位女客,小丫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都不敢回应,只能高冷地坐在那里点头摇头,巴望着平小红快些回来。
平小红没耽搁多久,很快就返回了医馆,用传音入密跟他说:“公子,我找了个代排队的,让他来排队,咱们可以去旁边饭馆坐一会儿,免得在这里空气不好,万一有人的毛病传染给咱们就不好了。”
她见苗笙还有疑虑,便将他搀扶起来,将他手里的木牌接过来放在马扎上,“放心,我跟店伙计说过了,他们没问题,大家都是病人,在这里未必坐得住——您看,还有人是派自家丫鬟或者小厮来排队的。”
苗笙确实坐着有些憋闷,听她安排妥当,便随她出了门。
他们前脚离开,再次装扮成小厮的游萧便进了医馆,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上。
医馆对面就是个饭馆,也有不少富贵人家在这里休息,排队等着看诊,平小红要了最后一个雅间,扶着苗笙进去坐下。
摘下帷帽,喝了杯热水,苗笙才觉得舒服一些。
平小红劝道:“公子,别折磨自己了,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能有碧山医馆的分号,他们看病也很在行。”
“碧山医馆?”苗笙好奇道,“很有名吗?”
“当然啦,这是江湖著名神医谷碧山谷开的医馆,比起寻常大夫,他们能用内力给人看病,看得更好。”平小红道,“我师父跟他们谷中最年轻的长老谢青枫大侠关系很好,若您不放心,可以请谢大侠亲自来给您诊脉。”
听到“我师父”三个字,苗笙脸上的神情略显冰冷:“不必了,既然跟你师父交好,那对方说的话我不太敢相信。”
平小红:“……”
“公子……”一代女侠抠着手指头,意意思思地说,“我师父是心机深沉了些,但他也是不得已的,不管做生意还是在江湖上闯荡,不能太老实,而且他从来没有害过人,更不太可能撒谎骗您——”
说到这里,她撞上苗笙意味深长的目光,登时卡了壳。
呵呵,正好刚骗完,说这话确实亏心。
雅间里安静了片刻,苗笙喝了口茶,突然问道:“你说这位谢大侠医术高明,那跟你师父比呢?”
“当然我师父稍稍厉害那么一点啦!”平小红用指尖捏出来一截很小很小、几乎看不出来的距离,“其实他们俩都很厉害,但侧重点不太一样,我师父擅长给百姓诊病,谢大侠偏重武林人士的内伤和外伤,还擅长药理和解毒,因为他师弟是个制。毒高手。”
听到这里,苗笙很感兴趣:“神医谷哎!谢大侠会允许他师弟制造毒药?”
“以前管不了,后来俩人在一起了,晏秋帆大侠,哦,就是他师弟就不再鼓捣那些毒药了,而是搜集江湖奇毒来研究,现在大家谁中了毒,都是先到碧山医馆去找解药。”
苗笙更加感兴趣了:“青枫,秋帆,听起来都是男的,在一起了?”
“是啊!”平小红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四府盟另一对平平无奇的断袖罢了。”
苗笙忍不住扶额,这四府盟到底还有多少断袖!
正如店伙计说的那样,这队伍排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俩人吃了简单的的午餐,平小红虽然能收到游萧的传音入密,但还是装模作样跑下去看了一眼,才通知苗笙自己下来。
再有两个人就排到他了,他向四周看了一圈,想寻找那个帮自己排队的人。
是平小红找的,又藏头露尾不现身,其实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这位裘神仙看病非常快,前边两人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出来了,听到里边叫“下一个”,平小红赶紧扶着苗笙:“夫人,您小心些。”
进了那隔间,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看上去精神矍铄,笑容慈祥。
裘神仙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位夫人,请坐,麻烦摘下帷帽,老朽看诊,需要看您的面色。”
苗笙将帷帽取下,向平小红使了个眼色。
平小红会意,接过帷帽,对裘神仙道:“老神仙,我们家夫人天生不能讲话,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好了。”
“原来如此,那先号脉吧。”裘神仙道。
苗笙把手腕放在脉枕上,见对方眯起眼睛,按住自己的脉搏,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
片刻后,裘神仙不再眯眼,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会不会被看出些什么?苗笙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平小红连忙道:“老神仙,您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难道我家夫人病得很重?其实他只是最近有些睡不安稳,有点头疼脑热,还有些恶心想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是来之前两人对好的话,苗笙不想让郎中胡乱猜测,他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喜脉。
“不必紧张,这都是正常现象。”裘神仙捋了捋胡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夫人是喜脉,应当是刚有孕不久,这些反应都是孕早期的征兆。”
平小红其实从未怀疑过自家师父的医术,听到老神医也这么说,简直要乐出花来:“真的?!太好了!多谢老神仙!”
苗笙听了,心却重重一沉,根本笑不出来。
他不信这位裘神仙会被游萧收买,其实也从未觉得游萧会做出这样的事,既然对方都这么说,看来喜脉是确有其事。
自己居然是一个会怀孕的男人!
平小红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红包,放在了裘神仙的桌上:“多谢老神仙的喜讯,我家老爷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方才看您神情严峻,还吓了我一跳,以为夫人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没有,只是夫人脉象让老朽有些诧异。”遇到添丁喜事收红包实属正常,裘神仙拱手道了谢,然后看着苗笙,意味深长道,“夫人寸脉略旺于尺脉,若不是滑脉症状明显,老朽险些以为眼前的是位男子。”
听到这话,平小红和苗笙俱是一惊。
苗笙头垂得更低,他此刻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喜脉”两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避开裘神仙探究的眼神。
平小红是真没想到对方号脉都能号出男女来,立刻道:“这怎么可能!我家夫人貌美如花,怎么会是男子!”
“是老朽失言了,请勿见怪。”裘神仙提笔蘸墨,在药笺上写了几行字,“夫人体内湿寒略重,安胎不易,回去之后还要好好调养,千万不要多思多虑,也不要操劳。”
他将药笺递给平小红,看着苗笙,认真叮嘱:“道法自然,人亦如是,夫人,凡事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苗笙心脏跳得很快,总感觉他是看出了什么,浑身僵硬地起身,礼貌地向他躬身点头致意,连帷帽都忘了戴,大步冲出了屏风。
大堂里的人看到他的容貌,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声,这小镇上还没有过如此绝色之人,大家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目送他出了医馆。
“夫人!”平小红飞快地追出去,在门口拉住了苗笙,把帷帽递给他,“你先等等,要不去马车上坐会儿,我还得抓药。”
苗笙戴好帽子,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我不需要,你要抓就抓落胎药!”
“啊这……”平小红吓出一身冷汗,拉住他的手腕,“别冲动啊!再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
苗笙回头看着她,声音冷得像被数九寒天的冰水浸过似的:“小红,暂且不论男子怀胎这种事多么匪夷所思,若你有了一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你是什么感觉?这个孩子将会毁了你之后所有的生活,你会作何打算?”
“可能我不是女子,没有天生的母性,没有对婴孩的喜欢,我不想要它,我恨它!”
游萧同样戴着帷帽,藏在这家医馆旁边的小巷中,此刻离苗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将他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泛起浓浓的自责。
苏醒了这么些日子,他知道苗笙心中情绪曾跌宕起伏过,只是这人尽管失去记忆,也与从前差不多,将真正的心情在人前遮掩得很好,直到这声惊雷重重劈下。
游萧无奈地注视着苗笙跌跌撞撞的步伐,看着对方瘦削的身影,很想上前将人抱在怀中,为他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永不会塌的青天,可是对方偏偏不许。
笙儿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还缺乏安全感,现在要背负起孕育一个新生命的责任,更不论男人生子这种事多么匪夷所思,会让他承受多么重的心理压力和非议!
若是能够替他分担该多好。
苗笙失魂落魄地向前走着,平小红放心不下,只能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生怕他出什么意外。
各种激烈的情绪在他心中来回激荡,翻江倒海,互相碰撞成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而他就站在这战场上唯一的靶子,被钉在原地,任凭这些情绪将他撕扯成无数碎片。
他知道若真的怀孕,那就是一个生命,自己是否有权现在就决定它的生死——可游萧说过,现在它还只是一个囊块,只有那么一点,若是将它清除,是不是也不需要有那么强的负罪感?
我只考虑我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很自私?
可是不管不顾地将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若是将来别人因为它是被男人生下来的,而嘲笑它是个怪物,它不会怪我吗?
老天爷,我该怎么选?!我该怎么选?!
自苏醒之后,苗笙心里第一次这般绝望,甚至希望自己不曾醒过来,这样就不用面对这种难题!
他心痛至极,胸腔中剧烈震颤,熟悉的甜腥再度涌上喉头,“咳”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当即失去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欲坠。
“笙儿!”游萧按捺不住,施展轻功,几步便落在了苗笙身边,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往马车方向走去。
平小红赶紧替他俩撩开车帘,方便两人坐进去。
“阿宝……”苗笙眼前发黑,但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怀抱,心里突然安稳了些。
游萧摘下他的帷帽,用帕子替他擦去唇边血渍,心痛至极:“笙儿,若是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我们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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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萧爹你好好照顾笙爹爹。
游萧:放心,他是我的眼珠子。
苗笙:原谅爹爹不想要你,毕竟现在我们还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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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这篇文设定不是一个男人会生子的世界,也不是ABO,只能算是医学奇迹吧,因此我还是想写出这个从抗拒到接受的心理过程。
苗笙虽然是个大美人,又身体虚弱,还是个断袖,但他心理上还是一个实打实的男人,对于自己怀孕这种事很难接受,而我也不想通过道德绑架让他去接受。
他虽然只是一个纸片人,但在我心里他是活生生的,面对一些人生大事会有常人的反应,尽管这些反应未必完美。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所遭遇的一切仿佛都是老天强加给他的,这让他很憋屈、很痛苦,也很孤独,因此会排斥一切突如其来的感情或者事物。他害怕游萧这样沉甸甸的感情,何况现在又来一个孩子。
但肯定是不会把崽崽打掉的,现在俩人一切互动,吵架也好,合作也好,其实都是一个互相熟悉、增进感情的过程,再通过一些支线剧情,苗笙会去了解游萧和崽崽,爱上并接纳他们,也与自己和解,放下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排斥。
关于脉象:从网络上查到,有中医理论认为,男子阳气为主,阳旺于上焦,故寸脉旺于尺脉;女子阴血为主,阴血盛于下焦,故尺脉旺于寸脉,是男女正常的阴阳脉象。但能不能纯根据脉象判断男女不清楚哈~
苗笙醒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已经躺回了客栈的床上。
想必时间已经晚了,天色已黑,屋里点着蜡烛, 光芒阴森森的, 好似身在地府。
“阿宝……”他喃喃地喊了声, 接着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想起是游萧把自己抱回的马车,还有末了那句“若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便不要”。
心情顿时变得无比糟糕。
他觉得现在的感觉很不真实,自己、游萧, 还有这个孩子, 好像是一场幻境,一个噩梦, 自己被困在这个噩梦里出不去, 也没有能够走出去的力气。
苗笙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平平的小腹, 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会怀胎。
若是给它三四个月的时间,它真的会慢慢长大吗?
“公子, 您醒了?”平小红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听起来怯生生的, 充满了担忧,“要吃点什么吗?现在已经戌时末了。”
苗笙一点没觉得饿, 反而还有点堵:“不吃了,多谢。”
“哦, 那我给您煎药去了——药还是得吃的, 为了您的身体, 是师父之前开的药方,不是老神仙开的那个。”言下之意, 不是保胎药。
苗笙现在的心情平静了很多,知道自己身体最重要,于是便道:“好的,麻烦你了。顺便把你师父请来吧。”
“师父?!”女侠有点慌神,在屏风外边抠着手指,“他、他不在啊……”
“别骗我,他离我不会远于三丈,信不信我喊一声他就出来?”
平小红用起小心机:“那您喊吧。”
您自己喊的,后果自负。
苗笙叹了口气,朗声道:“游萧,出来!”
声音只比方才大了一丢丢,毕竟身子骨虚弱,没力气。
下一刻,房间的窗户轻轻一响,游萧轻盈地跳了进来,他穿了身墨蓝色的劲装,看起来潇洒利落,颇具少年英气。
“笙儿,我在。”走进屏风的同时他向平小红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苗笙坐起来靠在床头,见他恢复了本来面容,心口莫名其妙地猛地跳了一下。
确实英俊,太能让人迷糊了。
可是现在不能迷糊,不能再迷糊。
苗笙脸上的妆容已经全都被擦去,此刻他散着头发,面色苍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垂着的双眸含着无限愁思,淡色红唇轻抿,又被房内阴暗的烛光染上一层柔柔的光晕,看上去恍若画中仙。
这人从来不扭捏作态,也不用浓妆艳抹,他什么模样都好看,自然又美丽。
“别再看我了,坐下说话。”美人叹了口气。
游萧不是想盯着他看,只是觉得可能自己看一眼少一眼,舍不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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