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在席间扔下了一颗巨雷。
 却是无声的。同学几人眼皮子翻花,眉来眼去地经历了一场八卦风暴。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樊霄呼吸一滞,万般咀嚼思量,却仍嚼不出甜。
 游书朗这话说得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像说糖是甜的,药是苦的,白云黑土一般,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他口中的“前任”品不出任何特殊的滋味,如同曾经的一件衣服,穿过,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而此时,游书朗已经掀过了“前任”的话题,去摆弄手中的餐布,那条带着刺绣印花的餐布,好像比他这个前任还值得关注,铺展,放在腿上,又正了一下位置。
 “我男人看男人的眼光真好。”大波浪最终打破这份静默,手臂支着下颌望着樊霄,“前任,好吃的菜上四道,你做主。”
 樊霄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刮了一下,合上餐牌,周全的说道:“如果没有忌口,那我就去准备了。”
 好冷,大波浪打了个寒颤。
 樊霄刚刚离开,游书朗就在几个人的热切上浇了一盆冷水。
 “别问,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连个前任都没有。”
 “就一个问题。”大波浪举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悄悄问,“活儿怎么样?听说越帅的人活儿越一般。”
 游书朗:“……”
 同学相聚,总有聊不尽的话题,张世成与大波浪你来我往地抬杠,游书朗趁这个间隙出去抽烟。
 卫生间的壁角,烟雾轻腾,烟灰弹了两三次后,樊霄推门而入。
 游书朗并无诧异,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也未表现出抵触,甚至偏身让出半个壁角。
 樊霄从繁复的衣襟中摸出花里胡哨的香烟,是胭脂。
 “游主任来一根?”他弹出一根递到游书朗面前,“你以前不是喜欢?”
 游书朗举了一下手中抽剩半截的烟,双指一抖,积蓄的烟灰簌簌落下。
 樊霄将胭脂送入游书朗口中,又接过他手中的半支烟,咬进了自己齿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两人从未分离,仍是不分彼此,毫无忌讳。
 火柴一擦,火光送了过来,游书朗看了一眼樊霄,低头就着他的手点了烟。
 “在等我?”樊霄甩灭了火柴,笑着问。
 深吞一口,吐出烟雾,游书朗才道:“怎么讲?”
 “你进来六分钟,放水、抽烟足够了,还没出去,那就是在等我了。”
 游书朗没答,算是默认下来:“不是医药代表吗?怎么,换工作了?”
 湿糯的烟蒂含在樊霄口中,让他心悸得失神,片刻后才回了游书朗的话。
 “医药代表还干着,白天跑药店,晚上到这里做个兼职,这里常有东南亚客人,我会说泰语,工资高些。”
 游书朗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举起手中的烟,细细端详:“一包胭脂,够你在这儿端两晚盘子的吧?樊总这样屈尊,到底为的是什么?”
 被人逼问,樊霄反倒眼中有了笑意:“在里面也戒过,出来就管不住自己了,想你时想抽,心烦时想抽,试过别的烟,真抽不惯,因为这烟贵,所以现在抽得少了,只有特别想你的时候才会来一根。”
 深情剖白并未软化锐利冷硬,游书朗告诫:“樊霄,有些话现在说着不合适,你最好咽回肚子里。”
 未等樊霄有答语,游书朗淡声又问:“在里面?据我所知你没进去过吧?”
 “六个月。”樊霄舍不得吸那半截烟,每次只轻嘬一口,“因为我是污点证人,按那里的法律,罪行较轻的污点证人可不向外界披露罪责。”
 游书朗摘了烟,第一次郑重地看向樊霄:“污点证人?”
 樊霄点点头:“我一直都想报复他们,海啸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可以带上我和我妈的,可那些人却自私的关上车门,一会儿也不愿意多等。”
 夹烟的手有些抖,双目低垂,樊霄冷嗤:“我妈是他的妻子,是他们尽职尽责的母亲;我是他的儿子,是他们听话懂事的兄弟。可到最后呢?没人在乎我们的命!”
 “报复他们我计划了很久,为了找到证据,也做了一些同流合污的事,后来我和当地的检方合作,答应帮他们继续调查二十年前的制假售假的案件,也确实查到了一些证据。所以案件审理期间,他们将我转为污点证人,从轻处罚,获刑六个月。”
 话落,一时两下无言。游书朗目光深幽,望着的却是洗手台上一只正在奋力爬行的七星瓢虫。
 它从水池弧形的内壁往上爬,用尽全力,累行数步,却又功归一篑,跌回了水池深处。
 掐灭昂贵的香烟,扔进了垃圾桶,游书朗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洗手,在水流迸出前的一瞬,他捞起那只七星瓢虫,随手甩了出去。
 哗哗的流水声中,游书朗问道:“樊霄,你给添添设立的医疗基金账户中的钱,品风创投以你个人名义投资的分红,哪一样需得你受这样的苦?”他关了水,抽出一张纸巾擦手,语中的戾气一闪而过,“所以,你又在搞什么鬼?”
 半支烟,抽到现在,再也咂摸不出任何滋味,烟蒂仍旧夹在指间,樊霄透过镜子望着游书朗的眼睛:“给添添看病的钱,我就算再落魄也不会动,品风别说分红,如果我想要,整个公司都是我的。”
 向前压了一步,樊霄几乎贴上游书朗的脊背:“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公司,收益不错,足可保我衣食无忧。”
 “可是……”
 话被忽然截断,走廊里传来低声呼唤:“樊霄,樊霄!经理找你呢,问你怎么脱岗这么久?”
 “草。”樊霄骂了一声,一把拉住游书朗,推开了卫生间隔间的门,将人塞了进去。
 “你!”
 刚刚漏了话音,樊霄就捂住了游书朗的嘴,他一下子跃上马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有人进来,又唤了几声樊霄的名字,还挨个隔间的门底瞧了,看到游书朗的皮鞋西裤,才迅速地离开了。
 手掌的纹路压在唇上,很容易翻起一些不可描述的记忆,游书朗微微红了耳根,一把打开樊霄的手。
 “你干什么?”
 樊霄蹲在马桶上,手上的湿润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用力压下想去吻自己掌心的冲动,站起身,接上刚刚的话题:“我还有话和你说。”
 “刚刚你也听到了,我是有钱,可那些钱都是借助家族的势力挣来的,资本,关系,路子,无一不是我顶着我爸儿子的名头搞来的。”
 “书朗,我并非幼稚得非要和钱过不去,该拿回来的,我终究会拿回来。但我也想真正做一回自己,倒不是为了什么实现价值的傻逼理由,就是想赚点干干净净的钱来花,做一点值得自己努力的事情,不然……真的撑不下去。”
 狭小的空间,声音的振频似乎都能触动心房,游书朗脚跟向后,却退无可退。
 “白手起家比我想象的难太多。”樊霄拿出手机,在相册中翻出了一张照片,送到了游书朗眼前,“不过我只用了六个月,就从终端医药代表做到了地区级的总经理,虽然只拿到了西埔那个经济欠发达区域,但这在业内也算神速了。”
 照片中的樊霄西装革履,与曾经并无二致,他同一些销售冠军站在台上,批红着绿,手中拿着荣誉证书。
 他似乎有些嫌弃胸前的大红花,微蹙着眉,眼睛却特别明亮。
 镜头就定格在了这一瞬间,抓住了他眼中的光。
 就如同……现在的樊霄。游书朗多看了一眼照片,才避开目光。
 樊霄试探性的向身前的人靠近了一点,声音嗡嗡的,像在撒娇:“那么屁大个职位,几盒烟钱的奖金,以前极不入眼的东西,当时我他妈激动得微微发抖。”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迅速垮了神色:“下了台,那些人都打电话给家里报喜,我这辈子都没有一件值得报喜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件,却不知要和谁去说。”
 “你的电话我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没拨,说过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我就要做到。”
 樊霄轻轻的摩梭着游书朗的衣角,也只敢摩梭衣角:“现在我把这半年挣到的所有钱,都压在货里了,买进卖出,资金周转起来总有断档的时候,能赚一点是一点,游主任,餐厅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很久了。”
 狭窄的隔间儿,眼神无处可落,游书朗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一直垂着眸子:“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没有又再搞鬼,不来打扰我的生活,你做什么工作,是苦是乐,赚多赚少,都与我无关。”
 游书朗将人推远:“樊霄,请继续遵守你的承诺,现在让开。”
 回到餐厅落座,游书朗自然被人打趣,大波浪看了一眼时间,啧啧了两声:“确实中看不中用,才十几分钟。”
 游书朗干了杯子中的红酒,用餐布擦了一下嘴角:“所以,你才更该珍惜张世成。”
 “嘿,关我什么事儿?”张世成无语,“说我长得不好看呗?游子你嘴可够损的啊。”
 笑闹几番,宴罢离席。游书朗与樊霄擦肩而过,一人无视,一人回眸,未做告别。
 经人催促,樊霄收回目光,继续服务,却不知怎么惹了席间男客,百元大钞飘忽落地,男客折辱:“小费。”
 脊背慢慢僵直,眼睑下压,樊霄面上的笑容更深。
 鞋尖踢动钞票,席上的男人眼尾上扬,满面鄙夷:“不捡吗?这么清高还出来做服务员?”
 轻蔑的声音骨头极轻,传得很远,甚至让行至门前的游书朗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见樊霄背对着自己,挺直的脊背如同剑刃。
 那张钞票安静的躺在樊霄脚边,不及一盒胭脂的价格。
 手臂搭着椅背的男客再次催促,显然已经有些恼怒。
 游书朗眼中的那柄利刃缓缓弯折,高大的男人沉下身子……
 “游子,电梯来了。”
 游书朗静矗半刻,收回了目光,转身向电梯走去。
 拾起小费的樊霄倍显殷勤,红酒慢慢滑入杯中,一杯送到男客手中,一杯送到妖娆的女人面前。
 “先生,用帮您存一下围巾吗?”樊霄服务周到。
 男客享受着底层阶级对权势的屈服,将颈上的男士围巾送了过去。
 打开专属存衣柜,围巾被随意一扔,樊霄的长指在男客的西服中一探,果然找到了名片。
 输入姓名及公司,手机中检索出大量信息。
 翻翻找找,看到了一张夫妻合照,樊霄轻啧,笑容越发温和。
 晚餐不过半程,男客的正妻便掀了桌子。
 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中,樊霄在角落,于自己的掌心落下深深一吻。
第90章 清纯的小玩意儿
 性能优越的跑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游书朗坐在副驾驶位接通了视频请求。
 黄启民上了年纪,最近精力不济,很少出现在实验室,工作沟通全靠电话会议,他又是个随性的,电话说来就来,不分时间,好在务实,从不拖沓。
 短短几分钟,多人电话会议结束,捧着面碗的田小恬隔着屏幕笑嘻嘻:“游哥,镜头向左转一转,我想看看开车的是谁?要是不帅,配不上我们游哥,我可是要闹的。”
 闻言,会议室的其他几人都靠近屏幕,成了大头娃娃,连黄启民也捧着茶杯又坐回来,鼻梁上架起了老花镜。
 即便是死亡角度,游书朗在屏幕中也称得上英俊,他不咸不淡的掐灭众人的八卦之火:“小田,吃完面记得擦嘴,还有,祝大家周末愉快。”
 退出会议室,游书朗收起手机对身边的人说:“不好意思,同事开玩笑的。”
 “没事。”一张年轻的冰块儿脸转了过来,“如果游部长能将镜头转向我,我会很开心的。”
 “我已经离开恒通了,小秦总还是别叫我游部长了。”游书朗擅长四两拨千斤,捡着不紧要的话题继续。
 秦之杨倒是上道,当即切换了称呼:“那书朗也别叫我小秦总了,可以叫我之杨。”
 游书朗看向窗外,纠正:“叫游哥吧,小秦。”
 话音落了很久,一直目视前方的秦之杨才淡淡地应了声“好”。
 到了餐厅,车子停入停车位。秦之杨接了通电话,期间示意游书朗帮他开一下后备箱。
 按动开关,备箱盖缓缓打开,一团燃烧的火焰跳跃而出。塞满了整个备箱空间的火红玫瑰,点缀着彩灯,异常娇艳。
 “生日快乐!”秦之杨走过来,“约了你三天,还真怕今天请不动你。”
 游书朗很少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如今却让他结结实实的领教了一次。小孩子追人的手段让人无语,秦之杨虽然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却比当年的陆臻还要折腾。
 他轻啧了一声,再次按动按钮,将满车的玫瑰重新关进黑暗。
 “不喜欢?”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身份证上的日期是胡乱写的,花很漂亮,但不适合我。”
 毕竟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即便生了副冷面,也看得出秦之杨此时的尴尬。
 “那你生日哪天?我重新帮你庆祝。”
 本想着找个契机与秦之杨说开,见他此时执拗,游书朗便也直截了当。
 “小秦总,哦,小秦,你的心思我清楚,但我们不合适,之前的事情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感谢是感谢,感情是感情,混淆不了。如果你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那就以朋友的身份继续联系,你要是觉得做不了,断了也行。”
 见秦之杨愣怔,游书朗拍了拍他的侧肩:“这事不急于一时,你慢慢想,不庆祝生日也有饭吃吧?饿了。”
 刚刚转身,就听秦之杨的声音响于身后:“用慢慢考虑,我现在就回答你,不做普通朋友,我会追求你到你对我动心的那一天。”
 游书朗停住脚步,忍住了扶额的动作,他从口袋里翻出烟,抛进嘴里,转身往回走。
 直至离得秦之杨极近,才偏头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是什么精神柏拉图,你这种清纯的小玩意儿最好离我远点儿。”
 说完,游书朗撤开身体,调转方向,向停车场的入口走去。
 “游书朗!”红得像只虾子的秦之杨依旧面无表情,“可以的,我和你上床。”
 草!游书朗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日子总是过得这么不消停。
 他没转身,只是扬了下手,懒散道:“我对你没兴趣。”
 游书朗的心情有些糟糕,买了杯咖啡,坐在中心广场上放空。
 繁华区域,人头攒动,夏末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偶尔会卷来一片落叶,落在坚硬的石板上,化不成春泥,平添遗憾。
 咖啡凉得很快,喝到胃里是冷的,游书朗没有浪费的习惯,小口小口抿着。
 对面轻奢的家具馆,整面幕墙用金色装饰,夕阳斜照,晃得人眼睛生疼。
 游书朗刚要错开目光,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丽影从门内走出,身边还毕恭毕敬的跟着一个男人,脊背微微猫着,面皮子带笑,挤出的都是皱纹。
 双眉一压,略略沉吟,游书朗唤了声:“史总。”
 光鲜亮丽的女人十分惊喜,见游书朗走近,便挎上了他的臂弯:“还真是巧,在这里遇见你。”她目光一扫,笑着问:“就你自己?你那个难缠的朋友呢?”
 手里拿着咖啡杯的游书朗有些无奈:“多久的老黄历了,史总还翻?”
 “这位是?”游书朗的话题瞬间转到了随行在侧的男人身上,并且送出友善的目光。
 “啊,家具馆的老板,姓……?”
 “齐,齐天盛。”男人赶紧向游书朗递上名片。
 游书朗寥寥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咖啡杯十分自然的递到了男人手中。
 “齐老板帮忙拿一下,我将您的名片惠存起来。”
 商界赫赫有名的“史娘子”的朋友,来头自然不小,齐天盛恭恭敬敬地接过咖啡杯,双手擎着。
 说是惠存,名片只是被随意放入口袋,游书朗拿出自己的钱夹,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笑着接过咖啡杯。
 “辛苦齐老板了。”随即递上钞票,“你的小费。”
 “什么?”齐天盛一怔。
 “嫌少?”游书朗又去翻自己的钱包。
 “不是。”齐天盛看了一眼饶有兴致作壁上观的女人,硬着头皮笑着说,“举手之劳,谈什么小费。”
 “虽然说你是老板,但身在服务行业,就是服务员,小费还是要给的,是不是史总?”
 女人扬扬眉,然后点点头:“这话没错。”
 齐天盛面容有些扭曲,但一想到女人刚刚定下的大单,便只能强压心中的怒火,咬着后槽牙去接游书朗手中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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