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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难当(宋昭昭)


“陛下,实在是老奴多嘴了,请陛下责罚。”王总管见贺子裕眉头深拧着,颤巍就要俯下身子,却被贺子裕一把扶住。
他叹口气。“也罢,暂且看看她去。”
贺子裕站起身,出殿坐上御辇,蹲在屋顶的暗卫瞧见了,一下蹿没了身影。
长庆宫的位置距离帝王寝宫最近,一向都是宠妃居所。
当年小皇帝强纳林容儿为妃,上奏弹劾反对之人无数,但鲜少有人知道,在骠骑将军的死讯传至京都后,那些个日日夜夜里,十三岁的小姑娘蜷缩在阴暗屋子的角落里,红着眼睛看家中伯叔商讨如何瓜分家产。
大哥随同爹一同战死沙场,重病的娘听闻噩耗就呕血不止。
她的二哥哥不过上街一趟,再回来时竟被贼人打断了双腿,奄奄一息。
家中已无人能护她,直到那天,一角玄袍出现在她眼前。林容儿哭噎着抬起头,看见曾经熟悉的面孔。
“贺子裕……”
“哭什么,跟朕回宫,朕会护你到底。”
长庆宫里,烛火扑哧摇曳着,林容儿低头绣着帕子间,又想起往事,垂下眼睫。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拉长的嗓音猛然让她回过神来,林容儿猛然抬起头。“他这个点来什么?”
她慌忙收起绣绷,招呼婢女去迎,贺子裕就已经披着披风,大步走了进来。
他离林容儿越近,就越发现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般,钻出来替代他,直到林容儿行了个礼,跑上来抱住他腰。
一下子,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贺子裕连忙捂着头后退一步。
“陛下,你怎么了?”林容儿还要再扑上来。
“站住。”
他连忙抬起手,挡住林容儿步伐,发现在离她远些之后,那种感觉又淡了下来。贺子裕稍稍感觉好些了,上下打量林容儿道,“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朕送给你的?”
“我这全身上下都是陛下送的呀。”
“……是信物,”贺子裕想了想,“类似于玉佩之类,质地优良的东西。”
林容儿不解,在原地转了转身子,恍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珏来。“陛下是在说这个吗,这是我入宫那年你送我的,一直戴在身上。”
玉珏离得近些,那种不适的感觉就又重新出现,贺子裕倒吸一口冷气,变了变脸色。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产生不适感的源头,但是这种可能性太低,低到他先前都没有去想过。
“怎么了陛下,你不舒服吗?要宣御医吗?”林容儿眨着眼。
贺子裕不答,只是缓缓伸出手去,触碰上那块玉佩。
一下子,他就感觉精神像是被搅扰一般吸扯拉动,贺子裕皱起眉头闭上眼,像是被人狠狠一扯,看不见的冕旒打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幽冷气息一下逼近:
“哪里来的野鬼放肆,把朕的身子还回来!”
“你是——”
“朕乃,贺子裕。”
少年帝王的嗓音沙哑冰冷,訇然,贺子裕睁开眼猛然后退几步,面色惨白,他再看向那块玉珏,眼神中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小皇帝的魂魄还没有被带去地府。
旁边,林容儿一直问他怎么了,贺子裕仍是不答,仓皇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转头吩咐王总管拿着玉珏回寝宫,“……容儿,朕改日再来看你。”
“那陛下真的不用叫御医?”
“不用。”
他挥挥手连御辇都没上,大步往寝宫走去,思绪纷乱却寻不着应对之法。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小皇帝的魂魄并没有被阴差带走,并且应该,就附身在林容儿腰间的玉珏上,所以他两次靠近林容儿,都会受到影响。
这该如何是好,有一个摄政王盯着想篡位就够糟心,现下魂魄方面又出了问题。
难道把玉珏找个盒子锁起来,丢到池塘里边?找个道士让这残魂魂飞魄散?贺子裕想到自己在奈何桥边孤独游荡几百年的事,摇了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长廊下灯笼轻动,掩映着烛光闪烁。猛然间,贺子裕想起那日秦见祀在的时候,似乎压制住了他体内的异动。
“王孝继,立刻召摄政王进宫,就说朕病了,病得厉害。”
“陛下,这个点宫门都落锁了呀。”
“那就开宫门!朕就在这皇城之中,难道连一扇门都打不开不成!”贺子裕甩袖,负手大步往寝宫走去,“皇叔若不肯来,就说……别逼着朕跪下求他。”

“是。”
“看来真是病糊涂了,”身后有人伸着手,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太阳穴,秦见祀挥了挥手,那人就赶紧退下了。
“王爷,那您——”
“备马,进宫。”
此刻,贺子裕已经取下发冠,只着寝衣,他往脸颊唇间擦上米粉,面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
他挥挥手让人把东西撤去,王总管捧着玉珏远远站着,不知这是何故。宫婢跪坐着挨个点蜡烛,跳动闪烁着一圈昏黄的光。
许久,一片焦急的寂静里,外头传来通报声。
“陛下,摄政王到了。”
“传他进来。”
远远地,那股子阴寒气就临近了,由玉珏带来的不适感也淡了下来。贺子裕所料不错,秦见祀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很有驱邪的功效,虽然对贺子裕也会产生影响,但是他毕竟也算有几百年的道行,如今又占着肉身。
而小皇帝的残魂藏在玉珏中,秦见祀一来,必定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要今晚能留住秦见祀,贺子裕就可以接着施行后面的计划。
秦见祀走近,瞧见龙榻上斜支着身子的贺子裕,淡淡打量。“早朝的时候,可不见陛下有重病的样子。”
“皇叔,你来了。”贺子裕从榻上撑起身子,虚晃了下。他请秦见祀再走近些,眼却不自禁地瞥向旁边的玉珏,“实话不瞒皇叔,朕方才也是好好的,只是困倦睡了一觉,却像是被鬼压床了。”
“喔?倒是新鲜。”
“皇叔你今晚,应当没有政务要处理吧。”贺子裕试探问道。
“有。”秦见祀面无表情。
“……”贺子裕默默握紧拳头又松开,喊道,“王孝继,派人去趟王府把奏章都取来。”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秦见祀负手看着他,目光沉沉。
“朕醒来之后,身子就各种乏力不适,便是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贺子裕低下头拢了拢薄衣,长发垂落半掩着精致锁骨,面色苍白,“朕就想,皇叔久战沙场,神鬼不惧,倘若皇叔愿意陪朕一夜,或许……邪祟就会退散呢。”
“陛下抬举了。”秦见祀嗤笑一声,“本王还以为陛下今夜重病,要拟旨传位,原来只是噩梦惊醒,也要劳烦本王特地进宫。看来陛下当真是整日闲散,无所事事。”
贺子裕抬起头一愣,这厮居然是以为他要驾崩了才进宫来。他见秦见祀转身就要往外头走去,慌忙拽住衣角。
“只此一晚,皇叔想要什么,尽管去内库中挑拿,今早皇叔不是还上奏调史天青为户部侍郎吗?”贺子裕咬牙,“左相驳了皇叔,如今朕准了。”
秦见祀这才转过身来,低头看他,沉思半饷似乎在权衡利弊,许久,又勾了勾唇角。“陛下如今倒是聪明不少。”
贺子裕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他衣角,瞧见面料被自己揉皱了,又赶紧摸了几下抚平,随即就被攥住了手腕。
“皇叔——”
秦见祀就势俯下身凑近来,那张俊美容颜又被放大,贺子裕下意识往榻里缩去却被桎梏住,只见秦见祀端详片刻,忽然伸出手,拇指指腹蛮横地擦去贺子裕唇间和脸上的米粉。
“……”贺子裕试图拍开他手腕,艰难开口,“朕可以解释……”
秦见祀已然松开了他,站起身来捻了捻手指上的粉,神色淡淡,“来人,服侍陛下就寝。”
宫婢们鱼贯而入,也不敢抬头看小皇帝脸上被捏出的印子,贺子裕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王总管身前拿起玉珏,又大步走去床边坐下。
玉珏很安静,看来怕秦见祀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贺子裕抬起头,发现秦见祀正盯着他手里的玉珏看,他连忙藏了起来。
蜡烛剪灭了烛火,寝宫中逐渐暗了下来,只留书案前一盏灯火。床幔放下,贺子裕隔着屏风讶异地看着微光里,秦见祀俯身在书案前坐下,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当真没有要走的意思。
宫婢们又随之退下了。
贺子裕握着手中的玉珏,闭上眼。
恍然间,他又分出魂来进入玉珏中,黑暗之中幽冷气息又逼近来,半透明的少年身影身着帝王服饰,此刻正满脸不爽地看着他。
“小皇帝?”贺子裕试探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野鬼,居然敢抢朕的身体。”那人抱胸看着他,“若不是朕现在使不上力气,非得让你魂飞魄散!”
而让小皇帝使不上力气的原因,是有某尊大神正在旁边挑灯夜读。
贺子裕吸了口气,平静回答道:“地府的册上,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应该是在阴差来拿之前,躲进了林容儿的这块玉珏之中吧。”
一听贺子裕提起林容儿,小皇帝就来了脾气,“你竟然还敢翻容儿的牌子,谁给你的狗胆,你要是敢碰朕的妃子,朕死都不会放过你!”
“我不碰。”贺子裕走近他道,“但是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既然不肯入轮回,留在这玉珏中也罢,可是我等了几百年才等来这样的机会,你若还是要和我抢,我就把这块玉珏在秦见祀面前摔碎,让你就此成为无处寄托的孤魂野鬼。”
“你敢——”
“我有何不敢,”贺子裕轻蔑扬起下巴,“和我比起来,你也只是个小屁孩。”
小皇帝气得冲上来打他,贺子裕一退飘远,也难怪秦见祀每次见他都是那副态度,恐怕一直当他是不省心的熊孩子,又碍于先皇遗命,多少照顾着点。
贺子裕边飘边挑衅,小皇帝又追着他打了许久,一直到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半空中。
“朕一看你在秦见祀面前点头哈腰的就来气,朕的天子威严,你好歹也要学个七八分。”
“天子威严——哦我的陛下,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
“朕那是犯了哮喘!他还敢把朕浸在水中,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你来了,他担着弑君的千古骂名,连史书也要狠狠唾弃他。”
“你还有哮喘?”贺子裕总算知道小皇帝的死法了。
小皇帝抱胸,冷哼一声。“所以你多注意着点朕的身体,给朕小心伺候。”
“其实即便你夺舍回来了,”贺子裕开口道,“命簿发生变化,反而会让阴差将你带走,我在地府待了几百年,这套流程熟得很。”
“不可能,朕看你分明是害怕朕回来,胡编乱造。”
“那是因为你被阴差带走之后,我也会失去借身的资格。这样一来,这具身体就真的死了。”贺子裕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其实他猜小皇帝留下来,应该是为了林容儿。“你应该不想让这具身体真正意义上的消亡吧。”
黑暗里,小皇帝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贺子裕能感觉到小皇帝此刻真的有些难过。
“朕真的回不来了?”小皇帝又不死心地问道。
“你可以试试,但是试过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贺子裕赌的就是他不敢试。
“……”
贺子裕还要再说话,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推开飘上来的小皇帝,闭眼回到了身体中。
秦见祀的手探开床幔,看见贺子裕正安详地睡在床上,沉沉呼吸。他看向贺子裕手中握着的玉珏,正散发着淡淡的灰色光芒。
片刻之后,他拉上床幔,踱步回到了书案旁。
贺子裕悄悄睁开眼,微拉开床幔,看见隔着朦胧的屏风,秦见祀又在书案旁坐下,批阅暗卫送来的奏章。烛火映照着他侧脸,骨相极佳,这样俊美一人面冷也就罢了,还心黑。
把犯了哮喘的小皇帝浸在水中,摁压他的伤口警告,时刻盼着他驾崩……这位摄政王绝对比外界传的还要狠厉,且极重权欲。
不过他在识破自己装病之后,竟然还愿意留下来守夜。
看来户部侍郎的位置果然很重要。
贺子裕想到自己制定的计划,除了讨好秦见祀之外,必须也要找到新的能与之抗衡的势力做靠山,这个皇位坐着才能高枕无忧。
“喂,还有,”小皇帝又不满出声道,“你抢了朕的身子就罢,为什么连朕的脸也抢去。”
“什么?”贺子裕一愣。
“你长得跟朕一样啊。”
贺子裕魂灵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又看了看小皇帝的样貌。“你确定?”
“废话。”
“那大概是阴差施了什么法子吧。”贺子裕淡淡道。“话说你后来把郑庭芝怎么了,真睡了吗?你在上面还是下面?”
“……朕没睡到。”黑暗中传来小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以死相逼,朕还能如何?料朕看,这厮必定和秦见祀有一腿。”
“啧,人也没睡到,你死得真冤。”
“闭嘴。”
“你说我要不要给秦见祀送十个八个男宠讨好下?不过他能吃得消吗?”
“不许丢朕的脸面!”
“哎,好吧好吧。”贺子裕叹了口气。
书案旁,秦见祀看着奏章,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其实贺子裕忘了一点,就是秦见祀与一般的野鬼是不同的。
虽然楚江王殿下也是喝了孟婆汤下来的,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但秦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位摄政王,也就是从前安康侯府上的秦大公子,自幼就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人。
透过秦见祀的目光,隔着床幔朦胧往里看去,分明是有两个“贺子裕”在那争吵不休,于是一切就都无可隐藏了。
难怪于他这几日瞧这小皇帝总有几分不对劲。秦见祀合上奏章,掠起了唇角。

第6章 想不出标题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贺子裕醒来的时候一下掀开床幔。他光脚跳到地上,瞧见四围空荡,秦见祀已经走了。
桌案上燃尽的蜡烛与垂下的蜡泪,证明着秦见祀确实在这里坐了一夜,瞧着这个点应当是去准备上早朝了。
当真是个铁人。
贺子裕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昨夜一时心急应允了秦见祀,要升任史天青为户部侍郎,可户部侍郎这位置可是美差,有诸多肥水可捞,眼下危机过去,如果再将户部侍郎的位置让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他是要坐稳皇位才能保命的,如果放任摄政王一党势力横行朝堂,就长远来说,这桩买卖还是吃亏。
“你想对秦见祀反悔?”小皇帝从玉珏中短暂出来,撑着头问他。
“你不闹夺舍了?”他反问道。
“早朝辛苦,还是你替朕去上吧,朕再睡会儿,晚些夺。”
“……”
“但户部侍郎一事,不能白白便宜秦见祀。”小皇帝颐指气使,“朕命你且去闹一闹。”
“不能冲动,现在还犯不上和他作对。”
“秦见祀分明就是乱臣贼子,野心勃勃,你若是不肯,朕天天闹你。”小皇帝叉着腰看着贺子裕,下一刻,玉珏就被丢了出去。
“野鬼!”
“知道了知道了。”贺子裕无奈挥了挥手。
恢弘大殿上,贺子裕一身玄色龙袍,端坐在龙椅上。
先帝留下的五位肱骨大臣,已经没了两个,除去秦见祀,就剩下每日为他授课的太子太傅,和年事已高的左相陆检。这两位看着虽没大用,可地位却不一般。
朝堂清流的领袖,身后多少门生子弟,小皇帝无能了十几年,那两位早就对他没了希望,倘若他此时能展示出自己隐藏的品格,那两位或许还会出手与秦见祀抗衡一把,助他亲政。
虽然此刻,左相陆检的唾沫星子都要溅到他的脸上。
“史大人并无功绩,怎能平白升迁到户部侍郎的位置,原本吏部定下的人选就是户部郎中司马齐,陛下怎可应了摄政王,不经微臣直接下旨,如此有失公允!”
贺子裕轻咳一声。“朕认为史天青此人……”
“禀陛下,禀摄政王,臣要弹劾户部主事史天青,”御史站了出来,“其为人品行放荡,经常酗酒作乐,如此之人岂能提拔为户部侍郎。”
“谁不知史大人早就送礼至摄政王府,王爷此番向陛下力荐史大人升任侍郎,到底是何居心!”
“臣请奏改换户部郎中司马齐,升其为户部侍郎。”
“臣有本启奏——”
朝堂上顿时一片纷扰,跳出来弹劾的多是左相门生,贺子裕瞥了眼秦见祀,一身紫色官袍端坐在皇位之下,仍旧是从容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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