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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难当(宋昭昭)


他勉强镇定下来。“原是庭芝你啊,朕方才还在梦中,糊涂了。”
“陛下午时宣的臣进宫,因为摄政王的缘故,臣便一直在偏殿等候陛下传召。”郑庭芝顿了下,俯身叩首,嗓音淡淡,“如今未时快过了,故庭芝想来求问陛下,何时能够出宫。”
“你想出宫?”
“是,陛下。”
贺子裕上下打量着人,这位郑翰林和他想象的男宠姿态并不一样,更像是一个清贵的文人带着傲骨,即便面对帝王也无谄媚,依旧神色淡漠。
这样的人竟然会与小皇帝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会是原主强迫的吧。贺子裕的目光中不自禁带了怜悯。
“那你,出宫去吧。”他索性开口施了他恩典,又往水里沉了沉,避免露出什么不该露的东西。“下次别在朕沐浴的时候进来了。”
郑庭芝抬起头来,眼中露出错愕神情。“陛下准微臣出宫了?”
贺子裕感觉不对,立马换了语气道:“朕瞧见你就晦气的很,若不是你,秦见祀也做不出这犯上作乱的混账事。赶紧出去,别再碍朕的眼。”
“是。”郑庭芝好像松了口气,连忙站了起来,拱身往后退去。
“等等,先站住。”
郑庭芝猛然顿住脚步,抬起头以一种你果然要反悔的眼神盯着他,贺子裕见状轻咳几声,“衣裳,给朕递过来。”
“……是,陛下。”
郑庭芝走后不久,贺子裕就爬上来穿了衣裳,手脚惯是生疏,里衣的衣带系得松松垮垮。他拿起外袍正要套上,不知怎的头似针扎般的痛了下。
贺子裕一下扶住了桌角,皱着眉头俯下身去,紧接着画面一闪,他就想起曾经小皇帝好像召过郑庭芝陪侍沐浴。
那会儿水珠嘀嗒落入池中,小皇帝让郑庭芝脱去衣袍,那人却不为所动。
“庭芝,如今连你也要违抗朕?”小皇帝冷漠地看着他。
“臣,不敢。”
“是不是因为摄政王对你青眼有加,你便觉得可以借此攀附,朕倒是要问你——”小皇帝负手站着,“昨夜摄政王召你入府,你一夜未出,究竟都与他做了什么!”
“陛下,臣不过一介翰林,只知撰志修书,从无谄媚攀附之意。”
訇然,小皇帝抬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连打带拽地踢他入了水。郑庭芝一身湿淋地挣扎爬起,却又被踹了下去,他握紧拳头抗拒间,眼神中带了屈辱。“陛下,臣实在清清白白,请您莫听小人谗言……”
“好啊,”小皇帝轻轻笑道,“那庭芝今晚,便来朕寝宫中吧。”
“嘶。”
贺子裕猛然捂住头,倒吸一口冷气。他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
难怪他一来,秦见祀就把他浸在水中,原来不是因为他要越级把郑庭芝升为右相,而是因为小皇帝动了不该动的人,强抢了他的心上人?
记忆里,这位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好像确实没有别的什么特殊之处,唯独喜好男色,莫说府中豢养了从南风馆中赎身出来的小倌,就是朝中,也有许多大臣与他暗中来往,关系不清不楚。
贺子裕神色复杂地摇摇头,不行,就算是把郑庭芝打包送去摄政王府,他也不能再胡乱行事,以免秦见祀真做出了弑君的举动。
他摸了摸屁股,还没搞清楚秦见祀是否真得看清了他,拾起地上外袍,就决定晚间就去寻这位皇叔赔罪。

斜阳下小楼,余晖在天际染了一片金粉云彩。
贺子裕是没什么重要奏章批的,只能坐在书案旁无聊下着棋,等宫婢们把晚膳送来,黄昏的光洒在他脸上,映照着面上细小绒毛。
“左相呢?”他把玩着棋子,忽然问道。
“啊相爷,这会儿应当还和摄政王在军机阁呢。”王总管打了个盹醒了,连忙回话,“陛下是要见相爷?”
“不急。”贺子裕又下了一枚棋子。
王总管心想着他们陛下何时竟学会了这高深玩意儿,等凑近了瞄一眼看,才发现下得是五子棋。偏偏贺子裕还下得十分认真。
指探入棋盒中,传出清脆的玉石撞击声。
“陛下,林淑妃提了点心来,正在外头候着。”宦官进来通报说。
后宫粉黛,红香美人,贺子裕拿棋子的手一顿,这不比和男子贴烧饼来得香甜。一个帝王后宫有三千佳丽,他竟忘了还有妃嫔之事。
按照小皇帝的审美水平,也不知这林淑妃是何等绝色美人。
只是贺子裕做鬼时尚且只想着投胎,做人也当不成这人中色鬼。让他替原先的小皇帝宠幸后宫妃嫔,想来还是有些为难。
“陛下?”王总管见他又发起了呆,提醒道,“林淑妃在外头等着呢。”
贺子裕回过神来挥挥手,让她进来。
“陛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就踏进来一道俏丽身影。
女子面上脂粉未涂,几分清秀,点心盒子一扔就冲近了,抓起他手上下打量,“陛下,你没被摄政王打吧,我听说他下午的时候欺负了你,我我要替你打回去!”
“……你要打摄政王?”贺子裕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淑妃林容儿,就是前几年战死的骠骑大将军,卫国侯林崇的嫡次女。
这林容儿自幼随性烂漫,是在卫国侯战死后,被小皇帝不顾三年孝期,强行纳入宫为妃的,她那会儿才十三岁。这些年小皇帝虽然脾气差,却唯独听得进她说的话。
“朕没事,”贺子裕笑道,心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的难舍之意,他摇摇头抛开这些思绪。“你是为了这个特地过来看朕?还是说馋御厨做的晚膳了,想过来蹭上一顿。”
“欸,被陛下给发现了。”
贺子裕勾了勾她鼻子,举止间也不觉得陌生,“那容儿便留下来一起吃罢。”
林容儿欢呼起来。
贺子裕站起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不过不顾三年孝期,纳了人家十三岁的姑娘为妃,好像怎么看怎么禽兽。
“怎么了陛下,你莫不是脑袋摔坏了吧?”林容儿凑过头来看他。
“去,你脑袋才坏了。”贺子裕挥挥手。
林容儿忽然又半蹲下身子,抬眼定定看着贺子裕,好像透过他在寻找别的什么人的身影。“陛下,你没事吧?”
贺子裕没来由地被这目光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我能有什么事。”
他漫不经心地扔了两枚棋子回盒,心情忽然也没有那般好了,林容儿见状认定了他被那秦见祀欺负惨了,忽然伸手扒他里衣去,要看有没有伤。
“林……容儿,你你放肆!”贺子裕急忙捂紧领口,可这妮子力气大到出人意料,一下半扯开露出白净胸膛,他打着她手,挣扎着往外跑,“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朕松开!”
“不松!我倒要看看摄政王怎么对你了,他是不是打你了!我要找我哥告状去!”
“你胡说什么,朕是天子岂会被人打,当心朕诛你九——”
“我爹和我大哥都战死啦,我娘也死啦,就剩我和二哥,贺子裕你要诛谁去?”
林容儿死拽着不松手,喊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宦官宫婢们赶紧来拦,贺子裕连忙捂着衣裳,穿过他们往外跑去,身上的寒毛却都立了起来。
不对,太奇怪了,这不该是他会说出的话,做出的反应来。
他一边往前跑着,思绪却不在前边,四围的喧闹和林容儿的挣扎声一下淡了,他感觉身上好像有东西挣扎着要出来,挣扎着要取代他,正在他满头大汗的时候,王总管忙大喊道:
“陛下小心——”
砰的一声,贺子裕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厚实的一堵墙,还带着点温度和瑞龙脑的香,他趔趄往后倒去,猛然被人一把拽起,鼻尖重重一嗑。
那人又很快地松了手。
“陛下倒是好兴致,青天白日,衣衫不整,在御书房里和林淑妃嬉戏玩闹。”
贺子裕捂着鼻子迅速抬起头来,其实那种胆颤心惊的感觉涌上来的时候,他就大概知道自己撞到了何人。
秦见祀。
此刻,秦见祀正眼带戏谑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刚才身体要被侵占的感觉却在一瞬消失不见,贺子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隐隐觉得像是秦见祀又在无形中帮了他一次。
后边人皆俯身行礼。贺子裕低下头,下意识背手去遮屁股。“皇叔此刻不该在军机阁吗,怎、怎么会来此处?”
“陛下口吃了?”
“朕吃什么?”话刚说完,好像听到头顶人一声嗤笑,多少透露着愉悦,贺子裕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看来陛下这次,倒是长了不少教训。”
“……那也是皇叔本事滔天。”他低哼一声,随便一掌就能把他打回肉身,偏偏打他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秦见祀与他错身间,目光下移,自然没有错过贺子裕的里衣松散下露出的白净胸膛,和手腕上那几道瘀痕,贺子裕对上这目光,拢了拢被林容儿扯开的里衣,装作不经意地别过头去。
秦见祀忽然又转身抬起手,比贺子裕高半个头的身形,就这样遮挡住后边的视线将人拢住。
而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攥住贺子裕的手腕,随即漫不经心地摸上瘀痕。
贺子裕身子一颤,想要躲开却发现身子受压制动不了。
“皇叔你——”
“陛下,受伤了啊。”他勾起唇角。
贺子裕痛苦地眯起眼,这伤还不是拜他所赐,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陛下应当还在记恨下午的事情罢,但臣最不喜的,就是有人与臣作对。”秦见祀淡淡地摸着那道瘀痕,忽的面无表情地往下狠狠一压。
贺子裕猛然倒吸口冷气,忍住闷哼声,随即就听见耳旁传来人压低了的嗓音。“所以陛下最好还是忍耐住性子,以后出言前,三思而后行。”
阴影里,他被逼出一点生理性泪水,眼尾微微泛红。
秦见祀低声问:“陛下以为如何?”
“……皇叔说的是。”
他很满意这样的反应。林容儿等人正在后边俯身着,判断不出形势,想要起身冲上来,秦见祀随即却放下贺子裕的大袖,转身散漫地放下披风,递给后边的宦官。
“免礼。”
贺子裕松了口气,顺势对身后的林容儿递了眼神。她一下偃旗息鼓,像只被割了嗓的鸭。
“今日议事太晚,索性便在宫里用膳了。陛下应当不介意吧。”秦见祀见状抬了抬唇角,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王总管轻咳一声,宦官连忙端上了第二把椅子。
“皇叔,淑妃要和朕一起用膳,皇叔是外男,恐怕于礼不合吧。”
“喔是么,林淑妃?”
林容儿被点到名,跟着身子一抖。她正犹豫着便对上秦见祀锐利目光,几乎又要吓哭了,先前说要打摄政王的勇气如今都消失无踪,只喊声“臣妾告退”,小手招呼着宫婢走人。
贺子裕:……
秦见祀从容往后靠去。“用膳吧。”
话音刚落,宫婢们就端着菜鱼贯而入。
原来先前贺子裕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御厨放饭,是因为这帮人知道秦见祀要留宫中,菜先为他温着。
贺子裕知道秦见祀在朝中的身份定义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骄横到这个份上,连宫中御厨宦官也要时时顾着他的感受,凡事先体贴着他来。
岂有此理。
“皇叔,你当真要和朕一起用膳?”
“看来陛下还不饿。”秦见祀眼也不抬。
贺子裕权衡再三,还是在位子上坐下。他笃定了秦见祀如此凶狠都是因为郑庭芝的事情,他得快些把这事解决了,以免这位时刻想着弑君。
秦见祀抬起碗筷,暗卫就开始试菜。
满汉全席,丰盛异常。贺子裕犹豫了会儿开口说:“……朕把郑庭芝放出宫了,以后无事不会宣他入宫,也不会胡乱再让他升迁。”
“陛下玩腻了?”
“没,没,只是朕当以国事为重,……不该如此折辱一介文臣。”
“好。”
这就完了?贺子裕抬起眼,看见秦见祀脸上果真没有什么太多的神情。郑庭芝不是他相好吗,难道说只是玩玩就丢的感情,被小皇帝碰过之后就再无兴趣?
饭桌上寂静无声。
但是瞧秦见祀这个反应,贺子裕还是放下心来。起码秦见祀不会再因为郑庭芝的事情找他算账,此人如此可怕,非讨好卖乖,恐怕不得苟活。
贺子裕默默吃着饭,一边观察,发现这人连喝汤都极为优雅,不发出一丝声音。他还以为武将出身的人,在礼节上会不拘一格一些,也没有。
一桌之上,两人各吃各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贺子裕终于按捺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想了想又问道:“皇叔最近有什么缺的吗?”
“没有。”
“皇叔下午在军机阁和左相商议什么要事,是边关军情吗?”
“不是。”
“……今日这夕阳瞧着还不错。”
“嗯。”
“皇叔——”
“陛下,食不言,寝不语。”
贺子裕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小声地喝着汤。秦见祀余光掠过边上那道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团起来的身影,端起茶杯时露出一丝笑意。
秦见祀用完晚膳,就大步往外走去,身后的暗卫赶紧跟上了他。
“王爷,这陛下被您这样一治,果真服帖不少。”
“嗯。”他坐上马车,“虽然聒噪,他若能乖些,本王倒也省力。”
“王爷英明。”

后面接连几日,贺子裕开始熟悉小皇帝的起居生活。
他有时晨起上早朝,散朝之后跟着太子太傅学习帝王之道,学完用了午膳,下午就处理一些闲散政务,在御花园里逛逛。
到晚上,就在自己寝宫里睡下。
贺子裕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无能小皇帝的角色,在早朝打盹,上课时发呆,御花园里调笑宫女,时不时发个脾气,训斥一下宦官宫婢。秦见祀倒也没对他怎么样。
而晚间无事的时候,贺子裕就待在御书房里,叼着支狼毫认真规划他的帝王伟业。
他已经充分见识到了摄政王这三字在这宫中的权柄威势。
这命是他借来的,能活多少年当真不好说。以他如今傀儡皇帝的身份,整日贪图享乐虽然不会亡国,但总有一日,难保不会被秦见祀逼宫夺位。
所以他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讨好秦见祀,二是求人不如求己,寻找人选与秦见祀抗衡。以他如今的处境,他决定暂时先选前者。
“王孝继,派人去内库里挑几件好玩意儿,等会儿送去摄政王府。”
“啊,陛陛下您是要送摄政王东西?”王总管听到贺子裕出声下意识哈腰喊在,听完却发愣了,“陛下想送王爷什么?”
贺子裕取下狼毫,散漫地转了转笔,“朕想想,不是说朕前些日子送了郑庭芝半人高的珊瑚树吗?……去库房找找,有没有一人高的,明日给皇叔送去。”
王总管面色倏然复杂起来,张了张口没说出话,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贺子裕没听到他回应的声音,抬起头扫视他两眼,把笔掷了过去。
“在想什么?”
“哎哎陛下,”王总管拂尘一甩,忙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笔,犹犹豫豫道,“陛下,虽然王爷长得是不错,可这,这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
“老奴说话不中听,您也莫怪,您说您对郑翰林那也就罢了,王爷若知道您觊觎上了他——哎呦别说珊瑚树,就是这御书房都能给您拆咯。”
贺子裕想明白过来王总管理解的意思,抬脚伸去轻轻一踹,“去!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王总管连忙又一声哎哟,忙不迭地爬起来,吩咐人去内库了。
时辰渐渐后移,宫婢们换掉燃尽的蜡烛,昏黄光照着的御书房里又亮堂些许,纸窗里映着伏案的身影。
贺子裕记完一圈朝中大臣的名字生平,觉着差不多了,他把笔投进笔洗里,宦官就送来侍寝妃子的牌子。
贺子裕摆摆手,“朕今夜在寝宫中睡。”
“陛下,您前天应了林淑妃,要去她那坐坐的。”王总管小声道,“要不,现在看看去?”
“她又拿什么贿赂你了,让你这么吹耳旁风?”
“没有没有,老奴也是担忧皇嗣……毕竟陛下您都已经十七了,既不再封后纳妃,也不说选秀临幸,女子十六岁及笄,淑妃如今已经到了圆房的年……”
“圆什么房,在朕眼里她就是个毛孩子,”贺子裕揉了揉眉心,那天见到林容儿,身体那般异样,他其实多少也有些奇怪,总感觉像是自己遗漏了什么事。
按理来说他借了这具躯体,阴差就会把小皇帝的魂魄带走。如今躯体已然归属于他,为什么他却不能完全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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