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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祟(杨溯)


姜也站在靳非泽对面,隔着一层红盖头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悦。他爱演,穿着大红喜袍,浑身挂着纸剪出来的金银首饰,红裙曳地遮住脚,贴了符咒的红盖头挡住了脸,微微低头,真有股娇羞的新娘味道。
庄知月不断振铃,他踩着铃声跳到姜也面前,像个美艳的僵尸。如果要求冥婚的是靳非泽,姜也说不定真的会屈服,一人一鬼相伴一辈子,死了之后埋进同一副棺材,一起腐烂变成泥土,难舍难分,再也分不开。
不行。他摇了摇头,甩掉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还要照顾李妙妙,暂时不能死。
“我好看吗?”靳非泽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
姜也没说话。
“夸我。”靳非泽命令他。
姜也把大红花塞进他手中,低声说:“好看。”
真的很好看。
庄知月高声喊:“一拜天地!”
二人齐齐朝着天地俯下身。
姜也裤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他掏出来看,又是老姑婆的电话。今夜成亲的不是她,难不成她要作怪?封她尸骨的箱子泼了黑狗血,她很难逃出来,应该惹不出大乱。等应付过今夜,再想办法治她。姜也不管振动的手机,继续拜堂。
“二拜高堂!”她继续喊。
两人朝沈铎俯下身,沈铎差点以为这不是演戏,下意识要往兜里掏红包。霍昂一脸感动,不停给他俩咔嚓咔嚓地拍照片。
庄知月太紧张,漏了第三拜夫妻对拜,直接道:“送入洞房!”
靳非泽似乎有些不满,披着红盖头的脑袋往庄知月那儿侧了一下。庄知月尴尬地振着铃,催靳非泽快走。靳非泽生气地顿了半晌,终于跟着铃声跳进后院,沈铎他们也挨个退场。姜也留下来招待宾客,张嶷留下来陪姜也。其实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没人愿意留下来喝这晦气的喜酒,更何况他们对姜也心里有愧,见了面多尴尬。
“孩子,你得一个人和老姑婆待一晚上。”老寨民说,“自己当心啊。”
姜也点了点头,几个留下来寒暄的老人家长叹了一声,接连说告辞。姜也把他们送出门,独自返回祠堂。宴席酒菜依旧,几乎没人动筷子。堂中红洞洞的,红桌上的白烛流着眼泪似的蜡滴。
沈铎他们都不见了,大概是跟着靳非泽去了后院洞房,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前堂只余姜也和张嶷两个人,灯笼摇曳,红光如血,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姜也提了盏灯笼,跨过门槛往后院去。
张嶷在他后面笑嘻嘻:“老弟,这次出门哥没带多少钱,下次给你补份子钱啊。”
回廊是长长的一条,十分阴森,暗影在抖动,好像藏了什么怪东西。姜也没搭理他,径直朝洞房去,前方忽然闪过一抹红裙,似是靳非泽的裙摆。
“靳非泽!”他喊道。
红裙闪过的方向正是洞房的方向,他快步转过拐角,正好看见那一抹火焰似的裙摆没入门缝儿。周遭都黑漆漆的,只洞房有灯火,隔窗映着好几个人影,人头攒动,似有笑声传来。隐隐听着是沈老师他们的声音,姜也松了口气,推开门,却见新娘子规规矩矩坐在喜床上,红盖头未揭,长裙遮住脚。
却不见其他人,张嶷的人影映在正门外,仍在絮絮念叨:“哥……给你补……份子钱……”
姜也扭头,窗纸外面映着几个人影,皆一动不动。那些人吃饱了没事干,真以为这是洞房么?还在外面听墙角?姜也放下灯笼,准备掏出手机研究一下鬼师的咒语,说:“我们今晚在这里凑合一晚上,你睡床,我睡地,”
手机刚取出来,微信群弹出一条信息,接收时间是五分钟以前。信号太差,五分钟以前的信息,他现在才收到。
ZZY:【你在哪儿?咋还不过来?我们大家等你半天了。】
姜也感觉到不对劲。
Argos:【我和靳非泽在一起。】
ZZY:【???靳非泽在我们这儿啊。】
张道爷(驱鬼1万,看宅3万。谢绝还价,唱歌免费):【你人呢?咋转个弯儿就不见了?】
门口持续传来张嶷的声音:“补……份子钱……”
那人影越来越大,几乎贴在门上。
一股寒气从心底藤蔓似的长出来,姜也缓缓抬起头,看向喜床上端坐的新娘子。
新娘子的手伸出了大镶大滚的衣袖,露出上面发霉似的尸斑。
这不是靳非泽,而是老姑婆。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尸体明明被封进了桃木箱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也又缓缓扭头,望向窗外那些“偷听”的人。窗纸上有个小洞,他压着心头几乎炸开的恐惧,冷静地透过小洞观察。一只青白的眼睛蓦然出现在洞外,眸色浑浊,毫无感情。姜也慢慢撤开身体,退到门边。
手机又一动,是沈铎的信息。
沈铎:【撑住,我们来救你!】
Argos:【音频文件】
Argos:【庄知月研究一下,鬼师到底和鬼说了什么,怎么沟通的。】
或许,这是他唯一的生还希望。
老姑婆站起来了,她站起来的动作无比缓慢,一卡一顿,木偶似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姜也拔出腰后的手枪,打了她几发子弹,她跌倒在床,又重新爬起来。朱砂子弹只能让她退一退,却无法真的消灭她。姜也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也不管门外是谁,劈头就撒了把朱砂。只听见一声凄厉惨叫,也没看见人,姜也夺路就跑。
到底是为什么?老姑婆怎么从封印中出来的?
姜也在大院中穿行,前方有个拐角,刚要转弯,忽见月洞门外立着几个翻着白眼的吴家人,姜也迅速改变方向,绕道跑去门口。可是路突然变得好长好长,怎么跑都看不到祠堂大门。姜也知道,肯定是老姑婆作怪,他遇见鬼打墙了。身后传来诡异的爬行声,姜也回头,正见老姑婆双手双脚并用,飞快地向他爬过来。姜也纵步上墙,堪堪躲过冲过来的老姑婆,尔后一手抱住红漆抱柱,一手点射老姑婆。老姑婆被打得败退,姜也抓住机会,迅速下地,夺路而逃。
庄知月打来电话,姜也一面跑一面按下免提。
信号又不好了,庄知月的声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清。姜也不得已,爬上墙,攀上屋顶。到了开阔处,信号果然好了不少。可是老姑婆也爬上来了,碎瓦声紧追在身后,不绝于耳。
“我知道鬼师说了什么了!那段乱七八糟的话不是胡话,他是在倒着说我们的土话!”
“别废话了,直接说内容!”姜也大喊。
“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是老姑婆,你是谁?”
姜也猛然想起昨天,鬼师挥着芒草朝着空无一人的树下叽里咕噜,暴躁地大喊大叫。
那树下一定站了什么,可是没人看得到。
鬼师在问:“你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老姑婆!”
“你是谁?”
原来如此。从头至尾,打电话给姜也的不是老姑婆,要冥婚的也不是老姑婆,这个追着他的东西,根本就不是老姑婆。所以他们即使封印了老姑婆,也无法阻挡凶祟作怪。
不是老姑婆,是谁?
姜也记得路茵说过,冥婚是建立一种联系,此后亡者就会跟随在生人之后,如影随形。
那东西想要跟着姜也。
那东西想要触碰姜也。
它是……
脚下的烂瓦忽然破了一个大窟窿,姜也一脚踩空,跌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裂开了,姜也觉得自己像个散架的玩偶。周遭一片漆黑,他想要爬起来继续跑。忽然间,黑暗处亮起火折子,他仰起头,眸子猛然一缩。吴家人举着火把他围做一圈,牢牢困在中心。新娘子虫子似的爬进来了,居高临下停在姜也面前。
她伸出惨白的手,缓缓揭开红盖头。
不能看。姜也的脑中响起警报,他下意识地知道,决不能看红盖头底下的脸。任何属于祂的东西,都不能看!然而,他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手脚好像有千斤重,根本动不了,眼皮子也无法合拢。他瞪着双眼,眼睁睁看新娘揭开盖头。
手机狂震,屏幕显示靳非泽来电。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挪动手指,滑动屏幕接听电话。
仅仅是这点努力,他的全身就像要被碾碎了,痛苦万分。
新娘子终于撩开了盖头,在他面前露出了脸。
它没有脸,面孔的位置是个漆黑的大洞,无比幽深,仿佛连接着另一个可怖的世界。
里面传来一个幽幽的呼唤:
“江燃——”
它不是老姑婆,祂是洞神。

第81章 跨越河流
靳非泽站在瓦房里,脸色阴森。他在姜也的手机上装了定位木马,定位明明显示在这里,和他站的位置重合,可是这里没有姜也,也没有姜也的手机。李妙妙焦躁不安,趴在地上到处嗅,却怎么也找不到姜也的气味和踪迹。
张嶷望着罗盘上凝滞不动的指针,说:“没有小也,也没有脏东西。奇怪,一路走过来都没看见脏东西,小也遇见什么了?”
“时间又分岔了,”沈铎环顾四周,沉声道,“小也在另一条河流。”
“什么意思?”霍昂急得冒火,“你能不能用我们听得懂的话解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世界是多元的,就像橘子的瓤,相互挤压,层叠并置,共同存在。有的时候,瓤和瓤之间的界限被一些未知的力量打破,就会出现禁区。禁区连接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所以会出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异常生物。如果我的时间分岔说是正确的,那么现在小也突破了这层界限,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们和他的位置重合,却看不到他。我们和小也的关系,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纸,并驾齐驱的河流,我们相对位置相同,却位于不同的空间。”沈铎捏了捏眉心道,“要找到他,我们就得跨越这条河。”
“怎么跨越?”霍昂追问。
沈铎白了他一眼,“我要是知道,还会站在这儿么?”
霍昂无语,“你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靳非泽忽然问:“时间分岔,必然有一个交叉点,如果找到那个交叉点呢?”
“这是一个办法,交叉点所在就是两个世界相交的地方,到那里我们就能和小也见面。”沈铎道,“但是交叉点在哪?我的理论不够完善,还没有推导出寻找交叉点的办法。”
靳非泽拿出手机,这世界上笨蛋很多,姜也是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不会做无用的事。姜也彻底失踪前接了他的电话,通话时间足有30秒,虽然估计被鬼怪钳制着什么也没说,但或许也传递了一些信息。
他播放刚刚和姜也通话的录音,里面什么声儿也没有,只有一些沙沙的背景环境音。他把音量调最大,凝神倾听。
“你在听什么?”霍昂问。
沈铎比了个封嘴的手势,这时,霍昂听出了端倪,录音的确没有人声,可是有个有节奏的环境音,笃笃地响着,好像有人轻轻又迅速地在手机听筒旁边敲击。
这是摩斯密码。
他跟随着敲击声,拼出了密码里的单词——
CAVE。
“洞?”庄知月问,“难道是娄无洞?这附近最邪性的,又带‘洞’字的,就是那个地方了。可是……”她咬了咬嘴唇,“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姜也碰到那种东西,生还的几率着实不大。而且要是想去娄无洞,必须穿越外面的迷雾,开车都得一个小时,太危险了。”
霍昂道:“你们寨子里那条娄无河不是会流进娄无洞么?不如我们顺水而下。”
庄知月摇头,“娄无河流出寨子后有个瀑布急转弯,水流非常急,你根本过不去。除非你是一具尸体,顺水漂过去。”
要是以前,沈铎绝不会浪费人力物力去救生还几率极低的人。可现在姜也是他的学生,又是他带来侗寨的,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能放弃。沈铎沉吟半晌,道:“我、霍昂和阿泽带齐装备,找辆车去娄无洞,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他正要喊靳非泽一块儿走,忽然发现瓦房中央空空如也,靳非泽和李妙妙都不见了。
霍昂震惊了,“怎么回事?小靳和妹妹也跨过去了?怎么我们还在这儿?”
“……”沈铎望着打开的窗棂,道,“他们去跳河了。”
庄知月道:“可是怎么张嶷也不见了?”
大家此时才发现,刚才还站在旁边拿着罗盘神神叨叨的白毛小道士也失踪了。
另一边,靳非泽回木楼简单装了点物资,放进防水包,直接下到娄无河边。时间紧迫,他才不想等那帮废物一起行动。眼下最快到达娄无洞的办法,就是跳河漂下去。洞神……娄无洞……这个地方一定和太岁有关,想和姜也冥婚的,多半不是老姑婆,而是祂。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更阴森了,什么丑东西,也敢和他抢人?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坏,姜也仍有生还的希望。冥婚最大的影响是在生者和亡者之间建立某种特殊的联系,而不是杀人,或许祂还有别的目的。扭头一看,发现李妙妙身上扛着个人,他脸上乌云密布,问:“你带着他做什么?”
李妙妙扛着被她打晕的张嶷,认真道:“进洞,要带,储备粮!”
梦境里,姜也抱着一个小婴儿。窗外在落雨,无尽的雨声淅淅沥沥,整个世界好像浸泡在水里肿胀、变形、扭曲。一个女人推门而入,是姜若初,似乎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身穿条纹病服。
“找我干什么?”姜若初看起来很警惕。
“帮我抚养这个小孩儿。”江燃道。
“你在开玩笑?”姜若初冷笑,“这是你的孩子?你凭什么让我抚养他?江燃,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工具?你就不怕我虐待他?”
小婴儿蹬着粗藕似的小腿,呜呜哇哇乱叫。
江燃平静地说:“你抚养他,我会把阿尔法交给你。”
“你把阿尔法带出来了?”姜若初一愣,紧接着咬牙切齿地问,“这是威胁么?如果我拒绝抚养他,你会对阿尔法怎么样?”
江燃低头看怀里的婴儿,“很抱歉,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回家去吧,带着这个孩子。到家如果发现镜子上多了手印,地上有不属于你的长发,不用惊慌,那是阿尔法。至于这个孩子,随便你照顾他还是虐待他,总而言之,让他长到成年就行了。事实上,我不建议你对他投入太多感情,因为他迟早会步我的后尘。”
姜若初眼神微颤,“你……”
“记住,在他成年之前,不要让他靠近禁区。他太小,一旦踏入禁区,那个东西不会放过他的。”
“什么意思?”
江燃停顿半晌,道:“祂会留下他。”
姜也猛然清醒。耳畔有汩汩水声,身下是坚硬的岩石,四下一片漆黑,他的身体像被寸寸敲碎,疼痛无比。长袍和毛衣全部湿透了,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好几个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低低喘了一下,最终决定暂时先躺着。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能看清一些东西了。他好像在一处洞穴,穹顶十分低,无法让人直起身行走。许多畸异的钟乳石倒吊下来,大小各异,像瘤子一样布满整个溶洞。河流从他身畔流过,反射着幽幽绿光,大概是一些发光的藻类。姜也心里大概有数了,这里应该是一个溶洞,很有可能就是庄知月说过的娄无洞。湘西有两千多处溶洞,庄知月说娄无洞很深,至今没有探明,估计是个庞大的溶洞群。
上一刻还在吴家的大祠堂,现在居然到了千米之外的娄无洞。姜也完全没有过来的记忆,衣服湿透了,显然是顺水漂过来的。姜也估计他和陈嘉一样中邪了,被洞神迷惑着自己跳了河。可是洞神为什么要把他拉到这里?娄无……肉芜……,肉芜是太岁的别称,难道洞神和大黑天一样,是太岁的变体?
如果洞神就是太岁,按照那个神秘老爷爷的说法,江燃以自己消失为代价对太岁造成了一些影响,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影响,可能是削弱,可能是限制,总而言之,太岁已经无法再次抹去姜也。
这样一想,洞神把他拖进地洞的逻辑似乎能想通了。祂无法直接抹去姜也的存在,把他拖到洞里,让他再也出不去也是一样的。
姜也觉得周身的疼痛缓解了一些,起来查看身上的伤。万幸,都只是磕碰伤,问题不大。漂这么远还活着,真的是命大。他再次环顾四周,望不到光线,洞穴层叠,地貌迂回曲折,粼粼河水无声没入地下。沿着河水流过来的方向走应该没错,他蹒跚地爬起来,只见前方是极低的穹窿,钟乳石遮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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