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开进停车场后,张涛从车上跳下来,茫然地问:“刚刚那个守卫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地方不太平。”伊诺拉冷笑了一声,将车门狠狠带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有利益,在这儿想干什么都行,如果你没本事,还是别多留得好,就看你是哪种人了。”
罗衡确定了一下武器的位置,稍稍放下点心来,问道:“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酒吧看看。”伊诺拉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轻轻啧了一声,“那地方消息最多,不过这几天下雨,我看很多人不会出去。一群精力充沛的疯子闷在一个地方,加上点酒精催化,很容易闹事,最好都留着点神。”
青苗镇非常大,而且修建过一个被废弃的地下基地,不管原意是拿来做什么,现在都被青苗镇拿来开酒吧跟赌场了。
在做好事时,人们总希望阳光灿烂;可干坏事的时候,就向往起阴暗朦胧的气氛。
这些消息当然也是那位“热心肠”的守卫一道告知的,他还特意强调了,倒不是为了那两罐罐头,主要是看他们四个人识相才多说两句的。
“酒吧在地下,这几天都在下雨,该不会被淹了吧。”
张涛在雨水里跳来跳去,小声抱怨着,活像只刚放学的小跳蛙,身上的一次性雨衣簌簌抖着雨水。
车上没有准备太多雨伞,倒是有一次性的雨衣打包在某个箱子里,唯一的雨伞让给了身材最苗条纤细的伊诺拉,剩下三人穿着雨衣赶路。
伊诺拉懒得理他,披了件外套就顺着地下台阶往下走,台阶上的确很湿,不过两侧都做了排水,因此走隧道的时候,没多久就只剩下雨衣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了。
原本灰暗的隧道壁上被画着乱七八糟的图,有些已经不是性暗示,而是性明示,各种夸张化的男女□□官在荧光颜料下呼之欲出,除此之外,还有点燃的香烟、酒瓶,乱七八糟地涂抹在墙壁上。
隧道顶端是一条黯淡的灯带,昏暗的光芒跟斑斓的荧光颜色交织在一起,整条隧道被布置得既梦幻又下流,勾动人蠢动的欲望。
对此,罗衡唯一的评价是:“可惜了一个画画的好苗子。”
张涛下意识挡了挡眼睛,一脸不忍直视,纳闷道:“伊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怎么?”伊诺拉回头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干嘛,眼睛痛啊?”
张涛的手指扫了一圈墙壁,毕竟刚刚墙上还是男性的□□官,这会儿已经变成一根烟头了:“这些东西……”
实际上,在外面有雨水跟风的流通还好,鼻腔里只是萦绕着泥土的腥味跟风雨清冷的气息,越往里走,一种难以言喻的骚味混合着烟酒的气息在流动的空气里不断传来,让张涛有点想吐。
“啧。”见他脸色的确有点难看,伊诺拉也不免头痛,“你也够麻烦的,这都受不了,也是,你进去还指不定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呢,那你说什么办?”
“我能不能在外面等你们?”张涛期期艾艾地问。
伊诺拉难以置信道:“你一个人呆着?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刚走进去,出来你骨头都没了你信不信?”
张涛哭丧着脸,正准备扭扭捏捏地挪动脚步时,罗衡忽然开口:“我跟他去找找看旅店吧,免得等会没地方住,到时候在外头碰面?”
“这……”伊诺拉迟疑一会儿就下了决定,“也可以,说实话我也的确有点不太放心罗衡进去,那你们要留神点。”
罗衡诙谐道:“放心,除非有人来电我。”
伊诺拉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又摇头道:“你最好是真的小心点,你被电的可能性还蛮高的,起码比张涛高。”
只有狄亚臭着脸:“我不能跟着罗衡一起吗?”
“成熟点。”伊诺拉一把抓住他往里走,“别忘了,是你们硬要让我做决定的。”
狄亚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哀怨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罗衡,罗衡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跟他挥了挥手。
“注意安全。”
也许是哪儿刮起台风,连带着掀起这几日的大雨。
从楼梯上去的时候,罗衡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天气的异常,身旁的张涛已经给自己重新套上那件一次性的雨衣了。
“要是蓝摩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张涛忽然开口,“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是多个人总是好一点,心里也有底一点。哎,罗哥你说,蓝摩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罗衡几乎没怎么多想,随口答道:“他总有他自己要做的事。”
“是哦。”张涛露出有点落寞的神色,“说得也是。”
“怎么了?”
“啊?”
张涛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罗衡,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被捉住,令这个话题不但没有走向结束,反而才刚开始。
等到张涛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衡是在问自己:“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是只有我不清楚。”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外面来了,雨虽然没有之前滂沱,但形成另一种大,细细绵绵,不断绝地飘洒在两人脸上,让罗衡几乎有点睁不开眼。
如果不是知道张涛的为人,罗衡几乎以为他在讽刺自己。
“在基地里的时候,我虽然觉得无聊,但是上头会告诉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只不过那些事到底是不是我想做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
张涛试图搔头,却一手盖在塑料雨衣的帽子上,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雨水,水珠子一瞬间从手腕滑进去,冷得他直打哆嗦。
这让罗衡斟酌片刻,询问道:“我还以为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也还好吧,那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能帮上很多忙,能……算了,总之都是一些大道理啦。”张涛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能帮上忙,我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怎么说好呢,我自己并不是真的对这种事有什么感觉。哎呀,我说得乱七八糟的,罗哥你一定听不懂。”
罗衡淡淡道:“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张涛虽然不知道罗衡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但是他自己倒是真的没听懂,茫然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对道德道理这些东西都很清楚,却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罗衡解释道,“就像石髓对你,它只告诉你这些道理,告诉你做这些事可以造福很多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很多帮助,却不问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些。”
张涛仍然有点懵懵懂懂的,不过大概是明白一点了,于是点点头。
“其实,罗哥你懂得真多,好像……好像是这样。”
两人对青苗镇都相当陌生,加上雨天让所有的房子被雨水汇聚成相似的模样,每扇门都关着,因此走得非常缓慢。
水流青融融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仿佛泛着微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当时……当时在金羊毛城的时候,罗哥你让我自己选择到底要留下还是跟着你们走,我其实有点害怕。”张涛说,“可后来想一想,这可能是我唯一为自己做过的,属于自己的决定。”
罗衡柔声道:“不是唯一,你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
“噢,那……那我就改成第一次好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张涛无意踢起一波积在地上的雨水,倒湿了自己的鞋子,他像是惊觉到这一点,转过头来问罗衡。
“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只是让我自己做决定,我却很害怕。是吧,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他露出尴尬的笑容,下意识对自己的话摇头否认。
“不会。”罗衡倒显得很平静,“石髓需要你服从,服从太久,难免就对自己决策感到恐惧,不敢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下去:“我明白这种感觉。”
在张涛产生好奇心之前,两人终于绕过中央广场,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旅馆,牌子歪歪扭扭地被挂在门上,上面插满长短不一的钉子,看起来能当一把从天而降的武器。
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旅馆里挤着不少人,零零散散地在大厅里坐着,当罗衡推门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罗衡随意扫了一眼,环视着整个大厅,看这些桌子上的东西,这家旅馆大概还能提供三餐跟酒水。
就在这时候,一个孩子从人群里跑过,往楼上窜去,他的脸脏兮兮的,跑起来的样子也像是只偷吃的小老鼠,头上带着顶破烂的针织帽,看起来大概也就七八岁大小。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新生命总是让人感觉振奋。
罗衡转过头来,跟店家询问房间的价格,店家的价格倒是也很灵活,这儿大量收食物跟电池,能拿这两样跟他换房间,最便宜的房间要两块电池起步。
由于刚从基地里出来,罗衡并不缺这点资源,不过他还是靠在柜台上跟店家磨了会儿嘴皮子,打听这座小镇里的物资情况。
店家古怪地打量了罗衡两眼,只当他是口袋空空,突然把水瓶搁在一边,将手上的抹布随手一挂,老脸就凑了过来:“我说你要是真缺这几块电池,其实还有几个办法……”
罗衡不着痕迹地退了退,稍微眯起眼睛。
店家的口臭实在熏人,他都快有点睁不开眼了,不过对方难得一片“好心”,不管里头装得到底是什么,总要听一听再见分晓。
张涛嘴快,好奇心上来就拉不住:“什么办法?”
楼梯上传来响动,店家往边上努了努嘴示意:“喏,那就是个办法。”
一个穿着相当光鲜甚至有点戏剧化的男人踢着尖头皮鞋从狭窄的楼梯上走下来,之前那个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这会儿手里攥着两包饼干,飞快地跑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罗衡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店家:“看来这是位做大生意的?”
“游至乐,我的名字。”男人已经走到罗衡身边,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连带着张涛一起,文绉绉地说,“我跟所有遇到困难的人做生意,帮他们走出困境,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张涛下意识缩在罗衡身后。
“嗯?不给我一张名片吗?”罗衡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打断对方。
他不常这么看人,有时候看起来会很像挑衅,不过这会儿可能正好就该用这样的眼神。
游至乐微微一僵,迟缓地问:“名……名片?”
“是啊。”罗衡轻笑了一声,拨弄着自己的袖子,“名片,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总会有上几张吧?否则你怎么跟人家做生意呢?”
名片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意义,既没办法提供联系方式,交易也不需要缩短时间。
在这个离别就没有后续的时代,用来见缝插针传递再联系这一信息的名片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不过罗衡的态度实在太气定神闲,而姿态又太过游刃有余,加上他看起来不像个信口开河的人,几乎没有人去质疑他所说的东西是否存在,又是否真实。
游至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笑容:“当然!我当然有!不过……我下来得太急,没带在身边!”
虽说在名片这件小事上露了点怯,但游至乐明显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他很快就注意到店家还没给罗衡钥匙,于是立刻笑起来:“你要住房是吗?那你先忙,我们等会儿再聊。”
游至乐退开两步,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等着看罗衡露出为难的模样。
罗衡平静地用电池跟饼干换到了两个房间,店家拿着电池悻悻地往柜子里搁这,嘟囔道:“有东西还问来问去的,长成这样装什么穷酸劲。”
他慢悠悠地将两把生锈的老钥匙递给罗衡:“三楼,房间里什么都有,要是想吃饭,得另外付钱。”
“我得去房间里看看。”罗衡客气地跟游至乐打了个招呼,“麻烦让让。”
在这种地界,敢跟没钱的人做生意,还不怕亏本,从打扮来看,甚至这生意做得有滋有味,够他穿得人模狗样。
那这成本只可能是人本身,不管游至乐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罗衡对他都没有半点好感。
还有那个孩子……
两包饼干换一个情报,这么看来,踏入整座旅馆的人几乎都是游至乐的猎物,这人胃口倒是不小。
游至乐难掩失望,不过还是颇有风度地让了开来。
在上楼之前,罗衡再一次转过头看了一眼整个大厅。
大厅里仍旧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互相争吵着,闲聊着,说一些下流的黄色笑话,或是互相恐吓。
他们并不是一个集体,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目标,更没有相仿的道德水平,只剩下各自的想法算盘,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是人类这个身份。
这个世界已经缩小至个人。
所有人只为自己活下去。
房间里的确什么都有。
靠墙是一张床,而且是双人床,床脚跟床垫看上去都不打算当着他的面立刻自杀,看起来还能稳固上很长一段时间。
而贴窗摆着一张不太平稳的小桌子,桌上晃荡着半瓶水,看不出能不能喝,不过颜色并不见浑浊污染,闻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味。椅子脚缺了小半块,不知道是被蛀的,还是自行腐烂的,覆着点让人反胃的黑色霉斑。
除此之外就是空,显出过分的空旷。
进门右手边还有个隔开的内间,镜子难得完好无损,方方长长地挂在洗手盆上,边上的镜框倒是脱落了好几块,雕花也掉了漆,灰一道白一道的。
洗脸盆原本白净的釉面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裂开五六道缝隙,拼合起来的桌柜上搁着一个印花的红色塑料脸盆替代使用。
好在洗脸池的水龙头跟淋浴用的喷头倒都是正常的,只是不管哪个开关,能放出来的都只有冷水。
真正出问题的是马桶,由于是无水箱设计,水压跟不上,压根没办法冲水。
这座旅馆跟大基地当然没办法相提并论,可跟罗衡之前遇到的旅馆相比,倒也不算太差。
正如店家所言,该有的东西基本上都有了,无非是品质高低的差别。
特别是从空间来看,这间旅馆在旧世界还没毁灭之前,收费应该不便宜,收两块电池未免显得太慈善了些。
不过,也许是因为现在都是“无本的买卖”,加上几乎不维护,不管怎么收费都不会太心疼。
罗衡用手捧着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略有些昏沉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到外面招呼了一声躺在床上的张涛,又去第二个房间观察,里面的布置摆设相差无几,奇特的是,镜子同样是完好无损的。
“看来这儿不缺镜子。”罗衡嗤笑着敲了敲镜子,“换得倒是挺勤快的。”
这两个房间的摆设物品上破损痕迹不少,没道理只有镜子一点痕迹都没有,只可能是店家出于某种目的,或者是某种原因,一直在更换房间里的镜子。
不过没凭没据的,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人家的镜子砸了。
罗衡只好留个心眼。
等两人关了门下楼出去的时候,店家才不紧不慢地提起一边眼皮看着他们,叮嘱道:“刚刚忘记说了,只有晚上七点才有水,就一小时,八点就没了,要是想洗澡,记得抓紧时间,你们会看钟吧?”
“我手上还戴着块表呢。”罗衡微笑道。
店家无所谓地重新坐下了。
两人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快要停了,罗衡看了眼时间,才过去还不到一个钟头,他不太确定伊诺拉他们找到点消息没有,不过的确可以出发去等等看。
坐吃山空当然不行,不过就按照他们现在的资源,倒是承受得起几次试错,用不着太紧张。
于是他折回去问了问店家,用东西换了把伞,以免路上突然下起雨来,那晚上七点钟就真的要抢着洗澡了,要是倒霉一点,半夜发起烧来,生病都够去半条命的。
张涛一路上都相当安静,安静得甚至有点不像他自己。
新换来的伞已经陈旧,伞骨显然修补过几次,伞面倒是只破了两个洞,看起来是并在一起的时候被烟头烫穿的,一时间很难合拢,罗衡一边收拾一边打量他,问道:“怎么了?”
“嗯……”张涛有点犹豫,回头看了看旅馆,又转过头来,“我们等会说吧。”
“好啊。”
两人又走出去很远,快要来到地下台阶的时候,雨忽然又一滴滴下起来,罗衡为自己之前的明智松了口气,一下子撑开伞。
雨声打在伞面上,发出嘣嘣的声音来,张涛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觉得第一个房间里好像有人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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