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家里老人走前还记挂着呢,说好啊,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就能种吃的了。”修车师傅絮絮叨叨着,忽然笑起来,“哎!给你修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这车还挺耐操的,就撞凹点,别的没什么。”
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
罗衡不由得一阵恍惚。
修车师傅提起那个盒子,从车里探出身体来,用手合了一下那扇大概已经好几个月没能成功合上的后车门,只听见“咔”地一声,它终于回归原位。
“瞧瞧。”修车师傅满意地笑起来,“我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本该罗衡出口的夸赞被本人夺去,他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好啦。”修车师傅也不要他反应,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来,像是又突然来了兴致,挤眉弄眼地露出一张八卦脸来,“哎,我说,小白是看上你了还是看上你们里头的谁,怎么这么上心,酬劳都帮你付了。”
小白?噢,是那位蓝莓饼干姑娘。
罗衡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沉着镇定地说:“这就不知道了。”
修车师傅见他空长了张漂亮俊俏的脸蛋,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没半点年轻人的模样,死气沉沉的,不由得连连摇头:“真没意思,我看小白看上的估计也不是你。就你这样,谁看上了还不闷死。”
正好狄亚从里圈走过来,听见了这句话,不由得朗声一笑:“哎呀,别人看着闷死,喜欢的人就觉得有趣,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呢?”
修车师傅一听,顿时露出笑脸来:“这话倒是说的有点滋味了,是个明白人。我看你小子不错,难道小白是看上你不成?”
狄亚奇怪道:“小白是谁?”
“啊?你连小白是谁都不知道啊,那看来也不是你。”修车师傅连连摇头,“亏我还觉得你是个知情识趣的,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罗衡忍不住笑出声来:“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
狄亚有点茫然地看了罗衡一眼,见着罗衡招手,就乖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罗衡跟自己解释“银样镴枪头”的意思。
听着听着,狄亚的脸色就微微有点变了,看着修车师傅的表情顿时不善起来。
“可以啊。”修车师傅的表情显露出惊讶,“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意思?”
罗衡笑着摇摇头:“师傅啊,这话说出来就难听了,不过你一个大师傅,怎么学人家小红娘,学人家保媒拉纤就算了,还学着骂人。”
修车师傅的脸上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惊骇了:“你还真知道,不……不对,你居然看过这本书?”
他没跟罗衡继续说下去,而是保持着古怪的表情走了,走得还非常快。
狄亚困惑道:“小红娘是谁?”
“一本书上的人物,没什么要紧的。”罗衡笑了笑,忽然转头问狄亚,“狄亚,你觉得这是个好时代吗?”
狄亚说了个很狡猾的回答:“反正我知道对你肯定不是,否则你就不会一直在忍受了。”
罗衡并没在意,只是微微笑道:“我在问你。”
“我嘛,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狄亚想了想,抱着胳膊思索,“虽然我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你爱我,不是吗?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罗衡淡淡地笑了笑:“是吗?”
“是啊。”
“狄亚,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怎么了?”
罗衡仍然看着远方:“春天来了,就可以种地了。秋天来了,果子就成熟了。我想日子就不会太难熬了。吃饱饭后就可以去操心那些数不尽的事了。”
“这是好事吗?”狄亚迟疑地问道。
“当然是好事。”罗衡说,“一件事结束了,又一件事开始了,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在操心,所以春秋才有意义啊。”
狄亚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过你高兴就好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躲着偷偷懒不是更值得开心的事吗?但……既然你高兴,那就行了。”
“说不准我们操心,正是为了躲着偷偷懒。”
罗衡忽然又好了起来。
尽管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也没人抱有太多的好奇心,毕竟在这个时代,情绪突然间失控算不上什么异常的事。
倒不如说,这种情绪失控反而让罗衡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多了。
这地方不发个疯,谁知道自己还活着呢。
这几天来罗衡东奔西跑,在司南里搜集各种各样的碎片,不少信息对于荒原上的人来讲就像天方夜谭,完全无法跟现实组合在一起,甚至就连司南本身,也只是略知一二。
不过对于罗衡来讲,却能够拼凑起大概的线索。
罗衡没想到这个答案会在路上就解决,他本来还想着就算去第二区也未必能知道什么,正盘算着该怎么靠近大基地,没想到一点善意就结束了这场遥不可及的追寻。
也许人的命运就是这么捉摸不透。
跟原先的社会里大部分人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人类并不是毁灭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恐龙消失的主流原因一样,是地外的陨石雨毁灭这颗星球上的大部分生命跟文明。
城市化为一座座乱葬岗,甚至在某些遗迹里仍然能看见瞬间死亡的人类骸骨,他们身旁很可能还有爱侣、亲人甚至是宠物猫狗。
这场陨石雨维持了相当长久的时间,就罗衡仍然记得那两个城市毁灭之后,大部分新闻跟主流热点都已经开始集中在空间站即将启动的地外天体防御系统身上。
在那段时间,地外天体防御系统成为了潮流。
这一段历史在司南的记载里完全缺失,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人们没能做任何事。
事实上远比那更多,尽管罗衡已经不记得太多更具体的事情了,可他仍然记得,最初的混乱很快就平息,除了死去的人,几乎不再影响任何人。
十个被陨石毁灭的城市得到纪念,缅怀,建立长碑,可没人再在意受害者。
因为所有的国家都已经成为了受害者。
经历了足足十颗陨石过后,地外天体防御系统终于启动,并成功拦截不少陨石,可人们已经警惕起来,在罗衡二十六岁那一年,地外防御天体任务的神话被彻底打破。
这次毁灭的不止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小型的国家。
从那之后,一切都乱了,气候乱了,生态乱了,火山在喷发,酸雨在下降,海水在翻涌……
进入地下城时,罗衡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老师。
他望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火光从地平线那头涌动而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气温冷得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电梯里人们说着地狱笑话互相鼓励:起码全球变暖这个难题解决了。
人们的生活从地上转到地下,似乎有什么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随后,战争爆发了。
司南最早的记载,已经是战后满目疮痍的世界了,陨石与人类制造的武器,还有被泄露的发电站、化工厂等建筑又将整个地表摧毁了一遍,不过仍然保留下大部分人类生存的痕迹。
这颗星球没有毁灭,可就如恐龙一样,人类的文明毁灭了。
一部分的恐龙变成了鸟,人类也一样,变成荒人、野人、野蛮人、文明人……冠上各种各样的词汇,变成截然不同的生物。
战后的第一代人需要熬过不见天日的永恒冬日。
第二代人倒是有幸看到冰雪消融,然而他们将挑战的是无处不在的严重污染。
如今这一代人,已没有寒冬的威胁,也没有水源污染的绝望,他们面临的难题就变成了支离破碎本身。
每个时代总是会有每个时代的难处,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又似人类无法止步的另一体现。
只是在这样的世道,人们的选择实在有限得很。
如今的选择,以后的结局,这艘行驶在历史上的轮船会由谁掌舵,人类到底会驶向怎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罗衡同样无法给出相应的答案。
他合上自己的笔记,就像将这一页已成过去的历史连同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一并按下。
金苹果成了下一个目标。
不过比起过去如何毁灭,司南对金苹果的态度就显出几分讳莫如深,也许是有利益的纠葛,又或者是司南的确欠缺相关的记载,他们给出的情报大多是罗衡已经从狄亚那里得到的。
“没有屹立一百年。”
将笔记收起的时候,罗衡忽然开口。
“什么?”
狄亚正在帐篷门口忙着摆弄那件赢来的衣服,他最近跟着白甜甜(白甜甜就是修车师傅口中的小白,也同样是蓝莓饼干姑娘)学习了怎么熨烫衣服,对这件事怀有一种莫名崇高的热情。
“当时在研究所的时候,你跟我说金苹果起码有百来年了,现在才一百三十二年呢。如果从战后开始算,五十年前又没了,那也就三十多年。”
狄亚将拿来熨烫的热水壶搁在一边,最近司南走到一处遗迹附近,他们打算扎营一周做些研究,小队也分到了三顶帐篷,加上他们自己的小帐篷,总共有四个。
于是罗衡跟狄亚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凑合住了。
狄亚轻轻“哈”了一声,他笑起来说:“我还说是八十多年呢,说不准金苹果公司战前就在了呢?八十多年,凑一凑也算差不多一百年嘛。”
罗衡摇头笑了笑:“你要是说它有六十多年,那我的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八十多年绝对没有。”
“所以你只是否认八十多年。”狄亚若有所思,“不否认是在战前出现的?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罗衡极少说这么任性的话,他好像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狄亚很难想象他会像那些脏兮兮又鬼灵精的小孩子一样在地上乱跑,说着一些天真无知,残忍又可爱的话,然后随着风突然就长大了。
“那……”
狄亚把衣服挂起来后,就走过来蹲在罗衡面前,仰起头,握住对方的手。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只是突然想要这么做,更何况罗衡的手对他一直都很具有吸引力。
狄亚捏了捏罗衡的双手,它们比看起来要瘦弱得多,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摸到骨头,正松松地搭着,矜贵而怠慢地搭着狄亚的手心。
“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呢?”狄亚问。
罗衡平静地说:“我都记下来了,下了陨石。”
“我知道下了陨石。”狄亚仰望着他,像是雕刻家在观赏不属于自己的作品,带着一点挣扎的痛苦,“我不是说这个。”
罗衡低头望着他:“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狄亚又问了一遍。
罗衡颤抖了一下,然而他依旧沉默,扎营后的休息让他长时间没有进行高频率运动,肌肉储蓄起力量,他的脚步在最初缓下来的时间里也没停止,过盛的体力宣泄在东奔西走得来的信息流里。
可今天罗衡哪儿都没去,他静静坐着,过多的体力等待着发泄,如果不是性爱,那就该是暴力。
罗衡哪个都没选,他的脸颊与眼睛泛红,并非是悲伤引起的,更像是阵发性的亢奋与愤怒,如同被激怒的公牛闯入满是红布的阵地。这张从来冷静克制的面孔几乎要破裂开来,撕扯着,流出鲜血与脓水,露出那个真真切切的人。
可最终罗衡的眼睛里溢满悲哀,他只是说:“没什么,狄亚,什么都没有。”
那愤怒与亢奋流星般闪过,湮灭在眼睛里。
“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跟你说过。”狄亚松开手站起来,他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看,又绕回来,语气变得有点心不在焉起来,“我早就警告过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
罗衡并没说话,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面色平淡,像狄亚在无理取闹。
帐篷里,狄亚的脚步声来回徘徊,他终于无奈地回到罗衡的膝前,重新蹲下来,明明仰望着,却显露出怜爱又温柔的神色:“发疯吧。”
他捧着罗衡的脸,低声呢喃着:“你一直在忍受,我知道,从你想赶我们走那一天开始,我就以为你会发疯了,我故意惹你生气,故意逗你,你都没反应。”
狄亚落在脸上的吻湿漉漉的,带着热气,像刚从眼里滚出来的泪。
“罗衡,你并不真的是个雕像,是块石头。”
“你不是个死人,哪怕你死过,你现在也活过来了。”
罗衡终于开口:“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真诚地困惑着,这一切局面是突然由狄亚扰乱的,对方就像一场横行霸道的龙卷风,一瞬间卷起来,把整个帐篷都快掀起来。
原本罗衡已经控制好了,他总是控制得很好,他从疲累里走出来微笑,他寻找过去的痕迹并且记录。
他应该做的这些事,他能够做到的事,他都已经去做了。
狄亚热烈地注视着他,期盼从那双眼睛里得到回应,然而罗衡只是回以冷静的目光:“发疯能帮我什么呢?什么都做不到的,狄亚。”
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动听,狄亚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手,又一次站起来。
“我能感觉到。”狄亚居高临下,表情不再出现在罗衡的视野里,口吻也因此显得过分冷漠,“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罗衡,我当时为什么想要走呢,因为你真的是块石头,是个死人,我从没想过你会答应我,你看上去只是想找到下葬的地方。”
罗衡的表情一下子凝滞在脸上。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看着你,你要做什么的时候还好一些,逃命的时候也很好,可是当我们停下来,当你看着四周的时候,我知道你又开始死了。”
狄亚仍然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开始你对我根本无所谓,不过你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好人,到金羊毛城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也许你留下来也不错,你在那儿或许会死慢一点,可我不知怎么有点舍不得。”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下去:“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不行的,你这样走不了多久的,可你走得比我想得久得多,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就快要不行了。”
罗衡并没有直面那些控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余惜铮嚟……
“你已经不想以后的事了,你完全不提你要做什么了,你没了打算,没了想法,除了问战前的事就是发呆,就像彻底死了一样。”狄亚淡淡道,“你心烦意乱,只是跟着司南走,他们扎营七天,你什么话都没说,七天,我们有我们的路走,现在到圣殿去,也就只有七天。”
罗衡仍然反问:“我们很急吗?”
“我们一点也不急,再没有比我们更闲的人了,张涛跟伊诺拉压根无所谓,他们总是跟着走,只要能待在一起就觉得快乐,他们可能有点不一样,但总得来说,没什么不同,他们信任你。”
狄亚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一样,罗衡,我不是信任你才跟上来的,我是自己跟上来的。”
“不提这个,你已经找到你的棺材了,是吗?”
罗衡说不出话来了。
“你真可恶!”狄亚喃喃道,“你要死了,还要拖着我的心一起。不,不,你提醒过我,你告诉过我我不懂这些,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说,是我没听进去。”
罗衡忍不住开口:“我没撒谎,狄亚。”
“你没撒谎,你只是要死了。”狄亚冷漠无情地说,“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吃蓝莓饼干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你穿着那件衣服,你吻我的时候,我都知道,你是真的爱我的,这也不妨碍你去死。”
罗衡徒劳地挣扎:“我不会寻死,我看上去像自杀的人吗?”
“你没明白!”
狄亚愠怒地喊起来,有一瞬间那声音几乎跟惊雷一样,让罗衡下意识想去掩住他的嘴,可没来得及,很快就有人来,是伊诺拉。
她撩起那片布,探头看了看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外喊道:“行了,他们俩吵架,随他们去吧,等打起来再说,看上去还没动手呢!”
声音里居然充满遗憾。
狄亚的情绪被这一插曲打断,他终于平静了一点:“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我的爱不能让你复生。”
一种烦躁而焦虑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罗衡的身体颤栗起来,这么热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他却止不住的发冷,他的神经又再亢奋起来,额头突突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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