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榆曾说:“这样看,是我抱着你。”
 明书默不作声。
 先前对方还会将他的衣服,塞到自己的衣服里,明书觉得这行为有些孩子气。
 “这何尝不是守护。”叶榆摸摸他。
 他明白得太晚,等回过来神,叶榆已经离开,就剩明书自己,陪伴他的只剩无穷尽的消毒水味。
 明书拿衣服的手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将病号服往里放了放。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至于杜成江说的包养……要是结婚也算包养,那岂不是合法包养。
 想到这,明书没由得想笑。
 先前叶榆说:“我做出这件事,只会谈价钱,又何必大费周章结婚。”
 男人眼底的笑意明晃,他说:“可以用我的贱命作为交换吗?”
 那时,明书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叶榆家族遗传病来势汹汹,两三天对方便瘦成骨架,一米八多的男人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撑不起来时。
 明书那时才明白,叶榆的意思。
 但太迟了。
 叶榆的生命力在眼前流逝,最后一秒如枯萎的花,散在空气里,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连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冲喜冲喜,却把世界上第一个在乎他的人,亲手推到了黄泉。
 有时明书就在想,如果他从未见过叶榆,那么对方是不是会活得更久。
 明书不知道,也没机会验证。
 病号服依旧是蓝白条纹色,却给明书带来最深、最浓的绝望。
 这世间倘若真有神灵。
 他宁愿放弃轮回的生命,也想叶榆再度回到身边。
 哪怕是鬼,是清风,是雨滴。
 明书都想亲口告诉他,答案不是对方性命,而是往后几十年缠绵的爱。
 这般想着,他抬头。
 看清了病号服上扬的袖口。
 明书目光微凝,还是说,只是他过度思念叶榆,才导致的幻觉?
 结果从外面吹来更强的风,带着衣服翻滚,最后落在床的边缘,袖子松松垂下,随秋风晃动。
 明书不想抱有侥幸,他起身走到窗边挑起窗帘,顺着先前风的角度,脑海里勾勒出气流走向。
 琢磨出风本来的落脚点,明书攥紧握住窗帘的手。
 不会错的。
 就算风能拐弯,也不会从隔壁床吹到自己,再加上他还有床帘,吹起的概率几乎为零。
 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
 明书大脑晕眩,他险些站不住脚,哪怕真是鬼,他也不会怕。
 那不是别人。
 是叶榆。
 他刚想出声,微微张开的唇,却被未知轻柔地捂住。
 与其说捂,更像被一阵风吹过,温柔无法拒绝,如叶榆给人的感觉。
 在那奇怪的清风飘散,明书直呼令他心尖都在颤的名字。
 “小鱼。”
 这是叶榆的小名,平日没人喊过这个名字,甚至连管家也不曾听说过。
 “这是我亲生母亲在离开家时,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似乎窥见大家族的隐蔽过往,明书点点头,他还想等接下的话,谁知叶榆却不再开口,静静躺在床上与明书十指交握,再举在半空细细打量。
 灯光为他们的手打上层朦胧,叶榆白得可怕,都能看清肌肤下的青筋,以及延伸到手腕的血管,最后没入宽大衣袖。
 叶榆收手,对上明书困倦的眼:“只要你呼唤这个名字,我会出现。”
 一件极其不起眼的小事,明书偏偏在这深秋的夜晚,全部回忆了起来。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吹拂的窗帘静止,室内空气凝固,沉甸甸的湿气就这么压在明书的肩膀。
 “叶榆!”
 像是迫切证明,他再度呼出声。
 这一次,空气破碎,一点点将周围其他声音完全吞噬。
 会是叶榆回来看他吗?
 明书的心快从喉咙跳出来,祈祷对方能跟先前那奇迹一样,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告诉他:我回来了。
 可惜直到明书眼睛干涩,不安心跳渐息,就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错觉。
 走廊喧嚣响起又落下。
 宿舍楼被夜幕包裹。
 明书木然偏头,天空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眼底,留下绵延不断的黑暗。
 宿舍楼熄了灯。
 明书却保持三小时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盯着床上衣服发呆。
 无论多少次,明书在心中默默呼唤叶榆的名字,回应他的永远是空荡荡的冷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眼下明书持有叶榆的东西,无非就这两样,距门禁只剩半小时。
 接下来,他要去印证一件事。
 回不来也没关系,只要能再次见到叶榆,就算入阿鼻地狱,明书也心甘情愿。
 回他们曾经住处前,明书先到城郊取些东西。
 夜班公交除了司机,只有他孤零零坐在坐后面,借着昏黄灯光,明书不断刷新搜索界面。
 他点开看起来正规庙宇的网站,在最下面发现寻找鬼魂的答案,与设想一样,都必须有死者的物品,再混合特殊工具,燃尽整整半个时辰才可以。
 公交车晃晃悠悠往前开。
 凝视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明书拉开书包拉链,病号服的领口对准外面,在后排用气音自言自语。
 “这是去往学校的中心大道,平日里车可多了。”明书伸手虚点灯火通明的建筑:“我们第一次并不是在唱片公司。”
 他轻咳,耳根发红。
 “你站在路边,抱着一束向日葵,那时我想,花与你的气质完全不搭调。”
 明书的声音渐低,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明书一个哆嗦。
 他抬头,举高手臂放在通风口。
 感受从里面吹来的暖风,联想先前在浴室的异样,明书心里有了底。
 不管是不是叶榆,他都很开心。
 即便白天,陵园附近也没多少人。
 更不用说禁止探访的晚上,黑压压的天幕盖在山顶,浓厚雾气压来,混合呜呜风声,胆子小的人都迈不动腿。
 门房窗口亮起微弱灯光,按规矩,明书只有登记才能进去。
 不过那是白天。
 他视线在告示一扫,开始寻找合适攀爬的地点,就在明书行动的下秒,原本紧闭窗帘拉开,窗口站了位男人。
 “明书少爷。”
 对方语气无奈,像早就料到明书会来:“过来吧,从正门进。”
 听到熟悉腔调,明书错愕,对上管家的脸:“你怎么会在这?”
 管家也没要隐瞒的意思,他率先拉开房门,示意明书进来:“说来话长。”
 心里毛乎乎的,明书摇头。
 见他执意拒绝,管家也不再邀请,旋转灯光,照亮明书前方一小片路。
 “先生离开前,他请我再照看您一段时间,直到您遇见喜欢的人,我才能离开。
 否则按您的性子,不加看管,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起初,我以为先生在危言耸听。”
 管家叹气:“您出现在这,恰恰证实了叮嘱,您想亲自看看墓底,对吗?”
 明书沉默不语。
 虽然他本意并不是这些,也与管家说得相差无几。
 就在明书想着怎么解释时,对方又云淡风轻扔来更爆炸的消息。
 “您猜的没错,先生他确实没有埋葬在这里,那些场面都是做给老人看的。”
 “……”
 轰鸣在颅内回荡,明书呆呆注视着管家,他的大脑混沌一片,处理不了任何信息。
 那下葬的是谁?
 叶榆他,又在哪?
 明书目光落在管家的脸上。
 中年男子神情悲怆,又夹杂无法言说的伤感,到最后也不过是句叹息。
 直到明书站在叶榆墓前,借着昏黄的灯,凝视碑上的名字。上面刻的并非叶榆,只是叶家对子孙后代的统称。
 明书压不下心中雀跃。
 他心中腾起一个极其大胆、又不具备任何道理的猜测。
 ——或许,叶榆没死?
 “不会。”
 像是打消明书的念头,管家上前几步,熟练擦去墓碑浮土:“埋葬先生的地方比这光亮得多。”
 他声音低沉,在这环境下听得人后背发凉。
 明书闭嘴不言。
 最后还是管家率先叹气。
 他拿出剪子,取下墓前树木最顶端的叶子递来:“这可以取代头发。”
 管家猜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在老人眼中,这为滔天罪恶的邪道,可他神情平淡仿佛事不关己的。
 如果偏方是真,哪怕仅与叶榆说句话,明书也心满意足了。
 他匆匆跟管家道别跑下山,从叶榆离开以来,明书的心从未如此轻飘。
 事情看起来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明书下山,有辆出租车驶来,他刚将东西妥帖放好,司机惊讶声传来。
 “小兄弟!”
 对这样的称呼,明书避而远之。
 “你不记得我了?上次你来,就是我送你回去,结果半道你还坚持下车。”
 这么一提醒,明书恍惚有些印象,但也只是简单点头移开目光。
 可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这个点来扫墓,晚上还开门啊?”
 明书竖起衣领,遮去小半下巴,视线随之落在窗外,谈不上看夜景,总比听司机的絮叨来得强。
 “我倒听说,城郊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
 虽然口头上这么说问,可明书的手指慢慢伸入书包,握住病号服的衣摆。
 “啊?哦……就是那种。”司机面露难色,似乎觉得大晚上说不好。
 可又架不住明书的步步紧逼,只能叹口气慢慢放低车速,将他听到的传闻尽数说给明书。
 到达目的地付钱,明书无视对方推销的保命符,打开车门径直下车。
 没做到生意,司机瞬间变脸,明书都懒得听他的阴阳怪气。他还巴不得被不干净缠上,这样就能见到叶榆。
 毕竟在明书心中深处,一直认为自己到来才导致叶榆的死。
 他目光落在别墅区正门。
 明书对叶榆最后的印象,就剩男人躺在病床,脸颊的肉凹陷下去,眼睛却还那么有神,令人联想到启明星。
 他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静静凝视叶榆微闭的眼,明书刚想讲话,念及护士说的静养,到舌尖的话在口腔滚了一圈,生生咽回去。
 不过,叶榆察觉他犹豫,开口询问时一缕鲜血流下,落在明书的手腕、指尖,弄脏了他身上的衣服。
 拐过小区弯道。
 他们的小房子站在夜幕里。
 临近家门口,明书步伐沉重,他扫了几眼发现了异样,皱眉看清了违和之处。
 一盏灯。
 亮在空无一人的家中。
 明书记得他离开前,切断了所有电源,但为什么……他往上托了托书包,里面的东西能带给明书勇气。
 难道是一个令人不齿的小偷,侵占了他跟叶榆的家?
 明书重步向前,直直穿过门前的小花园。他步伐过快,自然没注意本应落叶的庭院,干净到连一丝灰都看不见。
 明书满腔怒火,靠近门边后诡异平静,他看到小门玻璃上影绰黑影,以及空气中,本不应该出现的虞美人香。
 门没开前,一切都是未知。
 兜里的钥匙隔着布料发烫,明书攥紧拳头却不敢开门。
 哪怕是个错觉,明书也想让时间静止,短短一分钟的美梦成真,也好过日复一日欺骗。
 随着钥匙插入,门把手落下。
 玄关小橘子的光,落在他肩膀。
 看清屋内的瞬间,明书闭眼低,如果一切是幻觉,他也想乞求上苍,能将时间多停留几秒。
 可惜,上天没有收到明书的祷告。
 几个呼吸起落,空洞洞的夜风从明身后吹过来。
 明书尝试着睁开半只眼。
 面前只有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地砖。
 你在期待什么?
 明书自嘲,视线落在门厅。
 因为明书怕黑,家里被叶榆装了几盏感应灯,玄关便是其一。
 明书抬手,将模式调整为常亮。
 没由得想起先前,明书软和眉眼,不过在对上花厅的摇椅,又渐渐收回笑容。
 这是叶榆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明书向前,直到整个人躺上去,凝视黑黝黝的天花板,他眼眶发酸。
 向前叶榆还在时,他都是坐在这,翻看一些厚重书籍。明书还以为都是名著,结果是一堆小孩子才喜欢的绘本。
 叶榆被看到也不承认:“我这是在学习知识。”
 明书无奈:“看漫画学?”
 “毕竟家里有小孩子,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起初,明书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意识到小孩子指的他,明书耳根发烫不自在别开头。
 见叶榆还在笑,明书轻咳,顺势从兜里掏出颗牛奶糖抛过去。
 那糖最后还是进了明书的肚子。
 回忆带有牛奶味的吻,明书慢慢睁眼,空气中还飘散虞美人的香气,仿佛叶榆还在陪在他身边。
 明书不再犹豫,将书包里的东西抱出来,连带树叶一起摆好。
 “噗。”
 打火机火苗跳动,明书将东西一起放入铜盆。
 火光明灭,映在明书眼底。
 自己年幼丧亲,这些年全靠自身死熬,好不容易遇到叶榆有了家,结果对方却撒手人寰。
 明书不甘心。
 火星逐渐黯淡,膝盖上的手攥紧,一直等剩下的树叶燃烧殆尽。
 他都没有等到想要的奇迹。
 夜深了。
 明书坐在摇椅,盯着逐渐黯淡的火盆没有吭声,他手指放在脸侧,擦去滚落的泪珠,默默注视昏暗的花园。
 直到脚边火盆熄灭,他打开新风系统换气,新鲜空气进来后,怕虞美人香气飘散,他又调回休眠模式。
 这是世上,仅存叶榆气息的家。
 他生怕最后的味道消散,叶榆也便彻底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放在脚边的书包歪斜,里面东西落下,明书低头,对上蓝白病号服一角。
 他找出先前网站,重新阅读记载怎么召唤已逝之人的灵魂,不过在最后位置,用另一种颜色标注成功率不高。
 字太小了。
 明书忽略得彻底。
 发带放在小茶几上,明书凝视尾端快要褪去的鲜红,加上方才的失,这种征兆的寓意并不好。
 “啪嗒。”
 火盆的声响传来,烧得干枯的树叶在灰烬中挣扎。最后一点火星落下,消失在剩余黑暗中。
 热气逐渐飘散,明书展开发带。
 按照叶榆的习惯,他将一端缠绕在手上,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打了结。
 但明书的手艺永远没有叶榆的好。
 蝴蝶结歪歪扭扭,依附在他手腕,如撕裂般丑陋。
 他很想见叶榆。
 几乎快疯了。
 在别墅睡的这一觉,算不上安稳,明书半梦半醒间,无法分辨梦境现实。
 前半段,明书感觉到鼻尖被人轻轻抚过,可惜眼皮沉重睁不开眼。等下半夜,他隐约听到门口传来动静。
 稀稀疏疏,如夜风吹过花园柏树。
 大抵是风吧。
 明书睫毛微颤,一阵热流落在他胸口,在这暖得令人舒展的热度下,明书陷入更深的梦乡。
 直到第二天,他被厨房动静吵醒。
 锅碗瓢盆碰撞声震耳欲聋,若不是小区的安保堪称一流,明书都以为家中进了贼。
 他眯起眼,刚想解开手腕的发带,一摸触及空荡荡的肌肤。
 ——怎么回事?
 明书捂住口鼻,生怕自己的呼吸干扰判断,与此同时,厨房嘈杂声消失。
 下一秒,燃气灶点燃动静的啪嗒。
 “……”不会错的。
 明书浑身寒毛倒竖。
 他手指按住座椅强行起身,甚至不管一整晚都保持同个姿势,导致双腿发麻无法走路。
 从躺椅摔下来时,脚跟传来的痛感令明书眼眶蓄满泪。
 是叶榆,对不对?
 声音卡在喉咙,明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厨房与花厅仅一条过道相隔,仿佛横跨整条银河。明书嗓子干涩,整晚过去他嘴巴都能冒火。
 好在里面也听动静,开着火的炉子熄灭,紧接着碗筷放下。
 唯独没有脚步声。
 眼见玻璃门要被拉开,明书却瞬间低头凝视地砖暗纹。
 他在害怕。
 至于怕什么,太多了,明书甚至一时间都说不出来。
 怕网站是欺骗。
 怕刚才是幻听。
 怕叶榆讨厌他,死后也不让人安息非得从黄泉路拽回来。
 至于这些,在明书看清伸在他面前的手后哑了嗓子,他呼吸渐缓,身上痛感飘散。
 那颗小痣,就这么猝不及防,在明书毫无准备之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叶榆。
 他回来了。
 明书的眼里浸满泪。
 他抬头一瞬,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可,面前空荡荡,哪有任何身影。
 他张张嘴,泪比声音先一步滑落。
 一滴滴砸在大理石地面,飞溅的几滴落在他手腕,冰得明书哆嗦。
 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