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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他想要安知山戒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苦于没有机会,便按捺着一直也不曾开口。现在兼具了内因外因,已经可以开口问一问了。
不过问虽问,陆青没指望安知山立刻同意,不同意也没事,他可以慢慢哄慢慢劝。他也知道戒烟这事儿是难的,当初自己没什么烟瘾,戒的那段时间都时不时要难受一下,更何况安知山是有瘾在身的,戒烟简直像扒层皮了。
安知山没吭声,将炒得油亮鲜香的油麦菜也盛了出来,他一手端盘,一手捻灭了烟蒂,对着陆青笑了一下:“好。”
陆青做好了长久战的打算,实在没想过目的居然会达成得如此简单,不由一愣:“啊?”
安知山依旧是笑,笑得轻巧,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说好,我答应你了。”
下午阳光正好,像洗干净了的一床新被,晾晒着散发出温暖气味。
阳光好,陈雨的心情却是欠佳。
他昨夜惊魂未定地逃回了家里,越想越气,越气越恼,然而任气任恼,他看着镜里被打伤了的鼻子,却也不敢再回去找那店员一次了。
他昨天做了冰敷,敷到半夜,收到了朋友约去蹦迪的消息,气哼哼地过了去,在凌晨四五点,他又醉醺醺地带了个伴儿回来。
两个人纠缠着厮混半宿,现在日晒三竿大中午了,也仍然没个起床的兆头。
他赖着不起床,有人帮他起。
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声声入耳,将陈雨从梦里揪了起来。他搡了下床伴,要他去开,床伴咕哝着翻了个身,装聋作哑。
他没法子,只好骂咧咧地下床,趿拉着拖鞋到了门口,他猛一拉开门,见清了来人,他一怔,那满嘴的骂登时就改换成了三分谄七分媚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呀?”


陈雨笑,安知山高高大大地站在门口,也是笑。
安知山从前是没有笑模样的,一张俊脸仿佛被焊死了的冷板,无心无骨,无情无绪,纵使偶尔扯了扯嘴角,那也是谑笑冷笑,总之绝不是个好笑。
然而现在,陈雨端摩着,就见安知山虽然没笑出什么如沐春风的温柔样子,但好歹不是个愠怒咬牙的笑法,便暗自笃定了他至少不是来为小男友寻仇的。
非但不是寻仇,弄不好,他昨晚跟小男友大吵一架,这对鸳鸯已经一拍两散,他半夜念起自己的好,今早就吃回头草来了。
想归想,陈雨却也知道安知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货色,便按下满腔澎湃的心水,决定还是先看看再说。
他微微撅了嘴,斜着眼风,将安知山从头到尾地扫视一遍,最末,看回了脸上。他抱臂倚着门框,又嗔又笑地反手一拍安知山的手臂,“哎,问你话呢,大白天的,过来找老情人干嘛呀?”
受了这一下子,安知山也不恼。双手插袋,他探头往屋里瞟一眼,直回身子,他看着陈雨又是一笑,而后非常不客气,迈步就要往里走。
陈雨头次见识到他的好脾气,几乎怀疑他是转了性,胆子不由大了起来。安知山肯往屋里走,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兆头,可陈雨横跨一步,拦住了他,着慌地笑:“哎,等等!”
安知山没硬闯:“等什么?”
陈雨回看一眼,不尴不尬地小声道:“屋里有人……你等一会,我先去把他撵走。”
闻言,安知山不顾他的拦,径直走进房内:“没事,有人也无所谓。”
陈雨怔在门口,愣头愣脑地随着安知山看去,弄不清楚这人什么时候开放到了这种地步,一对一不够,还想来多角?难不成在小男友那儿当久了苦行僧,憋坏了?
他忐忑地关上了门,追进屋里。
他这房子一百来平,不算大,隔音却不错,客厅进人,卧室熟睡的人动辄听不见。
不过他依然有些担心,因为昨晚上跟床上那位算是借酒确立了关系,对方转正第二天就撞上前任,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然而,担心之余,他隐隐的又有些得意与痛快。盯着去而复还的安知山,他想起昨天餐厅里模样乖巧,实则狠戾的小店员,心中的痛快更甚,令他通身舒畅,忍不住的要发笑。
陈雨那头的情绪混乱复杂,安知山却是很泰然,几乎是溜达进了客厅。
客厅茶几上放了只薄荷烟盒,他磕出一支,欠身衔上。
陈雨从冰箱旁拿了打火机,要为他点上,安知山一扭头,躲开了。
陈雨:“干嘛?不许我点呀?”
安知山笑了:“戒了。”
陈雨:“戒了还抽?”
安知山:“没抽,叼着玩。”
戒烟多难,何况安知山一看就是个没毅力的,便是难上加难。
陈雨不当真,瞧了他两眼,意意思思地要往上凑:“其实你不用戒的,我又不在乎这些。再说了,我家床单要多少有多少,你点着了也……”
后半句离得近,快要类似耳语。
只不过这耳语他没吹出去,因为安知山轻轻巧巧地一闪身,叼着烟踱到了卧室门口,门里隐隐约约有鼾声,动静不大,有一阵没一阵。
陈雨的新情人长得不错,家境也不错,但陈雨不太想引荐给安知山,自觉是相形见绌,拿不出手。
可再拿不出手,两个人也已经门里门外对着站了,陈雨像要为新情人扳回一城,赶忙道:“哎,你还记得那个谁吗?以前一块喝过酒的,赵实甫,赵氏海产的三儿子。”
安知山:“谁师父?”
见他不记得,陈雨觉着像低人一等了,有些着急:“就那个嘛,之前在圈里很抢手的,这你都不知道?”
安知山并不在乎,也懒得想,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连个由头都不找,直接转移了话题:“你昨天去黑曜石了?”
黑曜石,乃是那个顶楼餐厅的名字。
陈雨自打见了安知山就开始察言观色,观到如今,他已经确信安知山不是来替小男友打抱不平的,便心无负担,承认了。
“是啊,遇到了你那位新欢,还聊了两句。怎么?小男朋友回去跟你告状了?”
安知山撇头,将没点的烟吐到了垃圾桶里,不置可否地一笑:“哭得可伤心了。”
陈雨白眼一翻:“他还伤心?我……”
我被揍了还没嚎呢。
话语未竟,就安知山打了断。他没看陈雨,而是任由目光沉沉落在茶几上,话到最后一句,才忽然上扬了视线:“是不是你把当时看到的事跟他说了,把他吓到了?”
安知山那眉毛生得浓秀,平素挑得心慵意懒,偶尔眉宇压眼地盯向了人,眼神异常凛然,盯得陈雨也随之一凛。
陈雨与安知山当初的分手闹得十分不好看,究其原因,是陈雨见安知山对自己不上心,可他一颗攀高枝的心又烧得灼灼,便暗自跟踪了他的车,那天一路跟到了凌海半山腰的船舶疗养院。
疗养院管理严格,来客需要登记,然而那天安知山神识恍惚,连身后跟了个人也没发觉,就这么任由陈雨蒙混了进去。
陈雨躲在病房门外,将屋里一双母子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并且是愈听愈惊,惊到最后,他一捂嘴,快要乐了出来。
他得乐,听见这么桩秘辛,他有了把柄,终于能拿捏得住这张难得的饭票了。
他光顾着乐呵,没听见屋里动静,被开门的安知山撞了个正着。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要不是病房里的女人闻声出来,惶惑地问怎么了,要不是疗养院人多,护士们强行拦了下来。
要不是运气好,那陈雨当天兴许就被打瘫在门口了。
可他偏偏就是运气好,安知山强行按下怒火,没动手,只沉声要他滚。
他于是屁滚尿流地就跑了,跑了又不甘心,因为安知山毕竟没真动手。他过了几天后回去讪脸,安知山懒得理,懒得动手,并且这次连滚都懒得说了。
回忆完这桩并不算旧的旧事,陈雨此刻面对了安知山的诘问,舌头打结,刚才没怕,之前没怕,现在倒有点儿怕了。
当初在病房门口,他因为不愿意滚,所以明里暗里拿这件事敲打了安知山,大概意思是威胁,如果你要分手,改天如果圈里朋友全知道了这件事,那可就不怪我了。
圈里,指的是凌海的富二代圈。凌海地方不大,富人有限,可供挥霍的奢靡地界自然也少,一帮二世祖玩来玩去,很容易地就能玩到了一起。
当时安知山算是里头的风流人物,比起成天换伴儿的其他人,他虽然不算风流,可由于家底太厚,模样太好,所以着实算个人物。
陈雨这手威胁,是曾经在学校里用惯了的。以多欺少,可若是多的够多,少的够少,那便也不算个欺,顶天了说,他认为,也只能算个适者生存。
安知山朋友不多,好容易在凌海有了些能玩能说话的,又被一帮人簇拥着捧成星,陈雨不信他能甘心放弃。
有些人吃软,有些人吃硬,但安知山摆明了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彼时冷笑一下,好啊,太好了,那你快去吧,晚了他们又喝得不省人事了。
陈雨错愕了,他不知道,他的招式是安富玩旧了的招式。安知山三年换了五所学校才读完了高中,旧事被一次又一次地捅破,地方一个一个地换,朋友一茬一茬地走,他二十年来什么都没剩下,早就不怕这些了。
陈雨当时看安知山是个混不吝的样子,似乎并不怕自己跟旁人提及他的过往,于是此刻奢了胆子,先是否认了,否认不成,他嗫喏着又承认了。
“我就提了一句……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就冲上来给了我一拳。”
安知山往后仰靠,双臂搭在了沙发背上,目光锐利得有如两片雪亮的好刃。
“你确定没提?”
“没有!”陈雨急得一跺脚:“我骗你这个干嘛呀?你俩要是还没分的话,你回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这种能对质出来的话,我怎么可能骗你啊!”
安知山一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他恢复了往日闲散模样,站起身走到跟前,招猫逗狗似的笑了一笑,重拾了陈雨之前的话根。
“你刚才说,他给了你一拳?”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陈雨委屈得不得了:“是啊!你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凶的小孩,随便唠两句都能唠生气,一拳就揍我鼻子上了!”
他往安知山眼皮底下凑,同时指了指鼻梁,从委屈变成了撒娇:“你看,都揍红了,到现在还没消呢!”
安知山摩着下巴,端详片刻:“是红了,不过好像还不够红。你说说,他昨天怎么揍的你?”
“哼,还能怎么揍啊?就……”
陈雨比划着,往空气里轻飘飘挥了一拳:“就这么揍的呗。你不知道,揍得可疼了。”
安知山有样学样,也攥起了拳头。举到眼下,他一瞟拳头,又一瞟笑得含春露情的陈雨,也是一笑,笑过之后,他骤然就一拳揍到了陈雨鼻子上!
这一拳极其精确,恰好就揍在了昨天陆青挥拳的地方,如果陈雨的脸是个可塑性沙袋,那沙袋上就会有两个一大一小交叠着的拳头印了。
安知山没有要把他鼻子打爆,鼻梁骨打歪的意思,所以收了劲,可即便收了劲,那拳头还是比陆青的重了许多。
陈雨仰倒在地,昨天刚挂了彩,如今再挂一道,刚流过血的鼻子,如今又松了闸。他惊惧交加,还没来得及捂脸,安知山就蹲下了身子,揪领子将他的上半身薅离了地板。
“陈雨”,他轻声地,无奈地说,“你去找他干嘛呢?昨天哭了那么久,心疼死我了。”
陈雨没见过安知山的好脸色,此时见到了,并且不是一般的好,堪称是柔情似水了。
可惜柔情是对旁人的柔情,安知山那不正常的脑子足以支撑着他一边对陆青满怀怜爱,一边挥拳揍爆前任的头。
卧室里的赵实甫闻声出来时,陈雨已经改成了趴卧,死狗一样瘫在了地上,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那满头满脸的血,乍一看十分可怖,细看之下,才发现血大多是鼻血,不过额角也有伤,大概是被薅着往墙上撞了几下。
安知山老实不客气,直接把他当了个板凳,坐在了他背上。这时正捏着根香烟,放在鼻端轻轻地嗅,听了动静,他抬头,见了来人,他笑了一笑:“哟,师父。”
赵实甫怔了足有两秒,磕巴着:“怎、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旋即,他看清了被当成把椅子的陈雨,后半截话就不问自答了。
二人关系虽然没好到要比翼双飞,但好歹当了一宿的露水鸳鸯,现在陈雨被打成了这样,赵实甫自觉脸上也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凌空甩了一巴掌。
赵实甫咬了牙,挤出半截“你他妈的”,揎拳捋袖就要上去打,而安知山兴致勃勃摁着双膝,做了个要起身的姿态,身还没起来,赵实甫就扬着拳头,没动弹了。
拳头扬了半天,安知山饶有兴趣地等了半天,最后就见那拳头忿忿地往身旁一甩。
赵实甫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打不过这人的。之前一起玩的时候,几人一同去拳馆找过安知山,目睹了他将个大几十公斤的沙袋锤得砰砰作响,又震又荡,许久晃晃悠悠落不回原处。事后面对了他们的瞠目,安知山撩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说这只是热身。
自那之后,赵实甫就不大想惹这人了。
他跟陈雨是睡了,但为了这一睡就把自己也送上去挨揍,似乎是不大合算。
私下不愿上阵,赵实甫便要去找手机,嘴里不罢休:“你他妈的牛逼啊安知山!到人家里来揍人,你以为家里有点儿钱就是大爷了?我……”
“报吧。”
安知山坐回陈雨背上,冲赵实甫一扬下巴,微微一笑:“警察到这儿,少说也得五六分钟吧。你猜猜这五六分钟里,我能把你揍成什么样。”
赵实甫钉在地上,又不动了。
他不动,陈雨被压迫着也是动弹不得,往日挺利索的嘴皮子,这时也气得颠三倒四了。
“安知山!你为了那种东西跟我动手!你以为你是真喜欢他?你这种人他妈的能喜欢得了谁!你不就是没睡过,贪个新鲜……”
安知山:“睡过了。”
陈雨一顿,极力向上扭头,去看安知山:“什么?”
安知山也往下扭头看向了他,因见陈雨这个模样特别像个长脖大王八,就乐了:“昨天睡过了。”
陈雨愣了片刻,咬出声冷笑:“哟,当你是个什么情种呢,刚睡完人家就来找我乱……”
安知山:“他睡的我。”
此话一出,不但陈雨傻了,赵实甫个看戏的,也傻了。
陈雨结巴了:“你……你不是不当0的吗……”
安知山挠了挠鬓角,这地方远离了小鹿,他瞎吹胡侃起来,就更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了。
“嗯,本来不当的,但是我老公太厉害了,把我睡服了。”
“老公”两个字,安知山由于不要脸,故而说得坦荡,却是听得其他二人猛得一抽,鸡皮疙瘩滚了一地。
他说一句嫌不够,俯看着陈雨,还要说第二句:“你把我的宝贝老公弄哭了,你说,该不该揍。”
良久良久,陈雨哂笑一下,也听出这人是在犯神经,瞎扯淡了。但是心里不服,真不服,并非不服那小店员夺走了安知山,而是不服安知山这么个背负了狼藉秘辛的人,怎么也配像个正常人一样谈恋爱。
他卸了力气,泥巴一般地软在地上,说:“安知山,你这么个不把人当人的东西,学人谈恋爱,你他妈谈得好吗。”
安知山点头:“我是没把他当人,我把他当眼珠子供起来了,怎么了?”
陈雨张口欲言,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满腔的欲念烧到现在也烧净了,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在总算清明了的视线中,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再度瞟向了安知山。
这次看清了,看懂了——哪有什么变了性子,只不过是安知山遇到了陆青,把本色埋得更深,埋到了人皮底下,乍一看去,只能看见装模作样的漂亮人皮相。底子里,还是个疯子,还是个混账,很难变,兴许一辈子都变不了。
再说了,安知山以前已经够漠然够目中无人了,现在多了颗眼珠子,他对待旁人,定然要比先前还不如了。
安知山今天回家得晚,回来时拎了满兜的菜。
陆青趿拉着拖鞋迎上去,帮他拎了袋子,又撑开来一看,笑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安知山从兜里掏出三块包着金箔的巧克力,塞到了陆青手里:“子衿一块,你两块。她少吃点,吃多了又要蛀牙。”
陆青受用了这点儿小礼物,将巧克力剥了填嘴里,一边的腮帮撑得鼓囊囊,蹲下身子翻看他买的东西:“你今天回得这么晚,就是买菜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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