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延:“嗯,我下个月也结课了,等你回来,希望一切都圆满了。”
骆恺南:“一切指什么?”
“指我们。”詹子延轻轻抱了他一下,在心里接上后半句:还有你的家人。
骆恺南说不来,就真的一个星期没来见他。
日子倒也谈不上多寂寞,临近期末和年底,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繁多,填满了日常生活。
随着校庆日越来越近,晋大校园里开始挂起各种红艳艳的横幅,移栽了不少鲜花绿植。
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的。
詹子延忙完了活儿,依然会回到办公室,继续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
詹前锦通常就坐在对面,看课本、做习题,说是图书馆人太多,总被盯着,浑身不自在。
他一个初中生,混迹于大学校园内,被人好奇打量实属正常,詹子延也不介意他待在办公室里学习,詹前锦不吵不闹的时候很安静,不会发出干扰的声响。
比较介意的是,来办公室的学生,看见这位新人,总要问一句旧人:“骆助教呢?”
然后詹子延就会惊醒。
看似充实忙碌的生活其实是塞在心里的一个气球,这句话就是一根针,轻轻一扎,气球就嘭地一声,爆开泄气了。
没有骆恺南陪伴的日子,做再多事,也是空虚的。
学生请教完问题就走了,詹子延打开抽屉,取出那盒所剩无几的薄荷糖,倒了一颗,含入嘴里。
詹前锦抬起头问:“这什么糖啊,看你天天吃,有这么好吃吗?”
“就是薄荷糖而已。”詹子延递去一颗,“你要吃吗?”
詹前锦不客气抓过来,丢进嘴里,嘎嘎乱嚼一通,很快就脸色突变,七窍发凉,吐着舌头骂:“妈的好辣!咳咳!”
詹子延无奈:“谁让你嚼的,别说脏话,过会儿就好了。”
詹前锦缓了两三分钟才平静下来,眼眶都红了:“你怎么爱吃这种糖……是能变聪明吗?”
詹子延忍俊不禁:“你听过吃糖变聪明的例子吗?”
詹前锦想了想,好像是没听过:“那吃鱼是不是真的能变聪明啊?爸妈以前老逼着我吃。”
詹子延:“我是教哲学的,不是教生物的,我只知道多学习、勤思考肯定会变聪明,赶紧做你的题吧。”
“哦……”詹前锦低下头,没过一会儿又抬起来,“对了,上午你去上课的时候,爸给我打电话了。”
詹子延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詹前锦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的脸色:“我说我没要到钱,他说他过几天自己到晋城来找你,让我别告诉你。”
詹子延放下书稿,问:“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詹前锦撇嘴:“拜托,我又不是傻子,谁对我好还是分得清的好吧。”
詹子延笑了:“可我们才认识一周,你这样出去很容易被骗,有的人暂时对你好,未必是真心对你好。”
“反正我能分辨。”詹前锦把黑水笔搁在撅起的嘴唇上,边玩边嘟哝,“会收留流浪猫的一般都不是坏人。”
有他这番话,詹子延稍稍放心了,否则万一他们父子俩里应外合,自己一个人很难应付。
“你就说你住在外边,别告诉他家里地址。他来的那天你待在家,学校这儿我跟门卫说一声,他进不来的。”
詹前锦踮着椅子前后摇晃:“要不要把你那个室友喊来以防万一啊?我看他挺强壮的。”
詹子延摇头:“他很忙,别给他添麻烦,你见到他也别说。我出去一趟,你有事打我电话。”
詹前锦放下笔:“又出去啊?你每天都出去,到底去哪儿?”
詹子延揉了揉他的脑袋,依然没透露:“大人的私事,小孩子别多问。”
临近校庆,骆永昌近期没有安排外出访问行程,几乎每天来学校坐镇指挥。
手底下的人都很能干,大多数活动用不着他操心。
要操心的另有其事。
“笃笃。”
不徐不疾的敲门声响起时,他就知道谁又来了,只好搁下笔,喊:“进来吧。”
开门走进来的男人容貌清俊,身形颀长,声音淡淡的、难辨情绪:“骆校,下午好。”
如果不是关于自家儿子的事,骆永昌其实很欢迎他常来。
詹子延这位老师他很早就听章海岳提起过,与许多老师不一样。
大学里的多数老师会花更多时间投身科研项目,也会在外兼职或创业,让学生来自己的企业实习,充当免费劳动力。教学只是他们工作中的一小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但詹子延很喜欢教书,除了上边分派下来的任务,几乎从不主动揽活。若不是章海岳推着他去准备材料评职称,他可能会安于仅仅当一名讲师。
就是看中了他这淡泊轻世的性子,骆永昌才听取章海岳的意见,把自己不安分的儿子丢过去,希望近朱者赤,让儿子也沉心静气。
谁能想到,如今儿子学成归家了,詹子延反而成了令他头疼的那个。
骆永昌摁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詹老师,如果你还是想谈恺南的事,就请回吧,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们不合适。”
詹子延站在办公桌旁,难堪得想逃。
把自己一直竭力隐瞒的事摊开在别人面前审判,令他极度不自在。
可为了骆恺南,也为了自己,他必须要解决这件事。
“骆校,我知道我与恺南不算门当户对,但我是真的……很喜欢恺南。”他攥着拳头,掐着自己的掌心肉,逼迫自己表达,“我知道您介意我的年龄和性别,但我保证,我可以在其他方面弥补。”
他说这话很没底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给骆恺南什么。
他的小房子、自行车、月工资,应该没有一样能入得了骆永昌的眼。
但只要骆永昌看他执著,松口给他一次追求骆恺南的机会,他就赢了。
骆永昌不知道,骆恺南也是喜欢他的。
“詹老师,我承认你很有勇气,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骆永昌语气沉沉道,“你就不怕我辞退你吗?”
桌侧的青年艰难地吞咽,看得出并非完全不怕,但依然举止有度:“我相信您不会这样做的,如果您真的不想见我,根本不会让我进来,感谢您的容忍和大度。”
骆永昌叹息:“詹老师,你也是个聪明人,干嘛非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呢?就算我允许你追求我儿子,恺南也不可能对你有想法,先不提你是个男的,他最讨厌老师了。”
有希望。
詹子延刚想乘胜追击,骆永昌又道:“而且你看他回家之后,这阵子来学校找过你吗?好像没有吧?”
詹子延一时语塞,无法反驳。
除了周一之外,骆恺南的确没再来过。
“那小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待在你那儿纯粹是因为我的要求,现在我松口了,你看他不就彻底不来了?他对你根本没那么多留恋,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詹子延解释:“是您让我劝他走的,不是他自愿走的。这阵子没来,是因为他很忙。”
骆永昌的脸色严肃了些,似乎不高兴了。
詹子延立马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不该对领导和长辈这么说话,于是鞠了个躬:“对不起,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骆永昌无奈:“你与其和我争他在不在意你,不如先去想想,他凭什么要在意你?你又凭什么留住他?你们两个无论是思想、性格还是事业,差异都太大了,这些方面的差距以后只会越来越大。”
詹子延抬起头:“我会努力缩小差距——”
“你怎么缩小?不出意外,你这辈子就在晋大安心教书了,而恺南呢?”骆永昌道,“我这阵子看他在家忙活,天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才发现他的交际圈原来这么广。”
“他和你不一样,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的世界很自由,很广阔。”
“而你的世界,除了学校和家,还有其他的吗?”
詹子延身形晃了晃,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不住这么赤裸裸、血淋淋的话。
“詹老师,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不适合。”骆永昌语重心长道,“那小子充其量比同龄人成熟些,比不上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更爱谈年轻、刺激、没负担的恋爱。你的感情对他而言,太沉重了。”
“他明明可以和让他放松愉快的对象在一起,追求刺激,享受青春,每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听你说你那些沉痛的故事、整日安慰你心疼你?你真的觉得这样对他来说更好吗?”
“我今天话说得难听了些,但你应该知道这是实话,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就该让他过得更快乐,不是吗?”
詹子延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苍白的嘴唇蠕动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骆永昌挥挥手:“你出去吧,别再为这事来找我了,当我迂腐也好自私也罢,总之我不会同意的。你也别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那浑小子身上,太危险了。”
詹子延静立了片刻,然后默默鞠了个躬,退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身喊:“骆校。”
骆永昌已经很不耐烦了,抬头皱眉:“还有什么事?”
门口的青年眼睛里蒙了一层淡红的水雾,声音微哑:“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希望自己活成这样。”
骆永昌怔了怔,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然而门已经关上了。
第88章 求救(双更)
出了校长办公室,詹子延在校园内逛了会儿,直到刀子似的冷风刮走了眼中的热意,才回到自己办公室。
詹前锦等了一个多小时,送走了三拨来问问题的学生,又听到开门声,登时炸毛了:“詹老师不在!待会儿再来!”
詹子延笑了声:“是我。”
詹前锦尴尬道:“你怎么去那么久,都放学了,我肚子都饿了。”
詹子延:“抱歉,回家吧。”
两个人先去食堂打包了饭菜,带回家吃,顺便给南南也带了一份鸡肉丁。
詹前锦已经勉强能够接受与小猫咪共处一室吃饭,但只可远观。
詹子延坐在靠窗台的单人沙发上,紧挨着猫碗的区域,吃得很慢。
詹前锦原本以为他在看南南吃饭,可过了会儿,发现他的视线是往上的——
落在窗台的那个玻璃鱼缸上。
“那个鱼缸是用来干嘛的啊?也没看你养鱼啊。”詹前锦早就想问了。
詹子延回头:“收集阳光的。”
詹前锦以为自己听错了:“收集什么?”
詹子延:“阳光。”
“……”
詹前锦最近发现,这个年长他十多岁的哥哥,有时比他还单纯。
连他都知道,用玻璃缸收集阳光这事多么荒谬。
“你有够无聊的。”他做出主观评价。
詹子延没生气,只是叹气:“这已经算是我生活里的趣事了。”
詹前锦大剌剌地说:“那你的生活真没意思。”
詹子延低头吃了会儿饭菜,突然问:“如果你有对象,会为了让对象生活得更好而离开她吗?”
詹前锦脸一红:“我、我哪里来的对象啊!”
也对,孩子还小呢,病急乱投医了。
得找个和骆恺南差不多年纪的人请教……詹子延迅速想到了人选。
于是乎,正在家中吃饭的骆恺南便收到了消息:
「Kent,有空聊聊吗?」
詹子延有一阵子没敲他这个号了,通常都是有事才找。
骆恺南回了句:「有空,想聊什么?」
詹子延很快发了段语音过来。
骆恺南抬头看了眼餐桌旁的父母,选择了转文字:
「Kent,你会为了让对象生活得更好而离开她吗?哪怕你们此刻很相爱。」
这是什么问题?在思考哲理吗?
骆恺南皱眉,想了会儿,回:「如果是相爱的人,离开之后只会伤心吧,怎么会活得更好?」
Janson:「伤心是暂时的,多数人这辈子不会只谈一段恋爱,收拾好心情就能继续往前走了。」
Kent:「反正我不会离开,我自己就能让我对象活得更好。」
好自信的回答。詹子延羡慕不已。他就没有这么多自信,能让骆恺南生活得更好。
骆校说的那些,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不愿承认,想自私地继续占有骆恺南罢了。
Janson:「嗯,我就随口问问,你别放心上。」
但骆恺南已经上心了,摩挲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詹子延打个电话。
余莉注意到了儿子的小动作,问:“给谁发消息呢?饭都不吃了?”
骆恺南暂且放下手机:“一个朋友,问我点事儿。”
骆永昌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脸,斟酌片刻,问:“你前阵子住在詹老师家,过得怎么样?”
骆恺南抬眼,奇怪地问:“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骆永昌:“爸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
骆恺南笑了声:“挺好啊,他家井井有条,我住得很舒服。”
骆永昌:“不无聊吗?詹老师平时除了看书好像没有其他爱好了,难道你也跟着他看书啊?”
骆恺南:“他看书我就工作,家里很安静,氛围很好。我们都没事的时候就聊天、散步、做饭、喂猫……哦,他还会用玻璃鱼缸收集阳光,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吧?”
余莉乐了:“没见过,果然醉心学术的人都活得很单纯。”
骆永昌不解道:“你不是爱打游戏爱吃喝玩乐吗?詹教授这些都不沾啊,你俩能聊什么?”
“我想打游戏想吃喝玩乐的时候能找其他朋友,不缺人。”骆恺南心底的话涌上来,在喉咙里蓄势待发,他停顿了片刻,把握着分寸说了出来:“但我想要安宁放松的时候,只能找詹老师,他和别人……很不一样。”
余莉目露惊讶。
骆永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神色间也难掩诧异。
骆恺南没再说下去。
现在不是挑明的好时机,但也该让二老做好心理准备了。
最迟下个月,他肯定要搬出去和詹子延住了,到时候,他不想再找借口了。
几日后,校庆日如期而至。
詹子延在家安顿好了詹前锦,独自跨上自行车去上班。
今日的晋大校园特别热闹,迎接校友的学生已经在门口站岗了,有名学生专门负责发放鲜花,见到老师也顺手给了一支满天星。
詹子延接过,看着小而密的纯白花瓣,心情被点亮了一瞬。
但很快又低落下去。
他爸这几天一直没出现,他心里就像悬着块大石头,迟迟不落下。今天学校大门对外开放,来访者众多,门卫很可能看管不严,让闲杂人等混进来。
一旦他爸进入学校,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了。
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詹子延推着车,到车棚锁好,转身离开时,隔壁停车场有辆汽车突然哔哔两声,似乎是冲他按的喇叭。
詹子延望过去的同时,对方打开车门下来了,一身休闲西装,笑得爽朗:“詹老师,好久不见。”
“……孟老师,好久不见。”詹子延看见他就头大,可孟修什么也没做,只是打声招呼,他不可能没礼貌地视而不见。
孟修走近了,瞧他独自一人,奇怪道:“你那个助教呢?分手啦?”
詹子延立刻查看四周,幸好没人:“不是,他去忙自己的工作了而已。孟老师,你今天怎么会来晋大?”
孟修:“哦,我没跟你说过吧?我本科就在晋大读的,今天返校参加校友座谈会。说起来,咱们也算校友?”
詹子延:“嗯……大概算吧。”
孟修精得很,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既然你的助教不在,我一会儿来你办公室坐坐,十一点左右,然后我们一起去吃午饭,等我哦。”
詹子延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挥挥手走了。
孟修的搭讪总是很难招架,可他们身处同个教育体系内,交际圈大面积重合,闹翻了肯定会让他们的共同好友尴尬,比如高旭。
詹子延思前想后,最终妥协于人情世故,在办公室内等着孟修。
詹前锦不在,骆恺南也不在,散发着陈年木头气味的办公室,仿佛一个巨大的棺木。
骆恺南没来之前,他是如何一个人生活的?才短短三个月,已经记不得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棺木里的文物,无人问津的时候能保持原样,一旦被人发现,又失去照拂,很快就会被空气腐蚀,化为烟尘。
所以哪怕是自私也好,他不会离开骆恺南的。
离不开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咔咔声响,似乎有人在拧动把手。
詹子延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应该是孟修。
不过他提前留了个心眼,故意锁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外边人看不见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