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校长的喋喋不休模式一旦启动,没一刻钟插不上嘴。
骆恺南把手机搁在花园的石桌上,听鸟叫,听风声,就是不听爹。
詹子延伏案久了,抬头活动脖子,才发现骆恺南这通电话接得有点久,心里不放心,于是出门查看。
骆恺南百无聊赖地等着他爹啰嗦完,忽听上方传来一声“恺南”——
詹子延倚靠着二楼的护栏,探出头对他笑,明净晃眼。
不知哪儿来一阵巧风,吹拂十月金桂,卷上湛蓝天空。
骆恺南头一回恨自己没好好学语文,想不出美好辞藻形容这一刻、这一幕。
花园外,有学生踏着小径而来,低头躲过肆意生长的枝杈,抬头刚好看见这幅画面:
被喻为晋大康德、无欲无爱的詹教授,在阳光下融去了平日里的一身冰霜,对着一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眷恋笑容。
骆恺南迅速挂断电话,采了两簇桂花,奔跑上楼,趁着香味正浓郁时,送到了心上人手里。
詹子延只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夸,就被拽入办公室,抵着门亲吻。
骆恺南的呼吸略微急促,鼻尖顶了他一下,让他仰头,然后舌尖轻扫过他嘴唇。
詹子延唇上一酥,心也跟着酥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花枝,挤出的些许汁液湿了手,又慌忙松开,再低头看时,花叶已经皱了。
“抱歉……”
“没事,还有很多,喜欢再送你。”骆恺南随手丢了花,牵起他的手,嘴唇贴上他的掌心,吮走那些清香的、甜蜜的汁液。
明明亲的是手,詹子延却觉得腿软,无所适从地呆站在原地,看着骆恺南亲完他的手,又来亲他的嘴。
吻里多了分桂花的芬芳。
浓郁,幽长,回味无穷。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花香钻入了他的唇缝,顶着他的齿列,然后就听到骆恺南低暗的声音:“子延……喜欢舌吻吗?”
喜欢吗?应该会喜欢的,但没试过的事情,怎么能确定呢?
严谨的詹教授用力吞咽,决定实话实说:“不……”
“知道”两个字没说出口,脑袋后的门板突然被人敲了两下,惊得他肩膀一抖。
骆恺南心有不甘地盯着他的嘴唇,毫无办法,只能松手。
谁让他说不喜欢。
“詹老师?”门外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女声。
詹子延一听就知道是哪位学生,立刻收拾好仪容仪表,揩去唇上花液,开门时已经恢复成了表情寡淡的詹教授:“什么事?”
门外的叶颖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骆恺南,神色有些紧张:“我……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詹子延以为她遇到了学习上的困难,毫不犹豫道:“可以。”
骆恺南目送他带着叶颖慧去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趁四下无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桂花的香气仍在唇间徘徊不散,勾人荡漾,可冷淡的男友却不愿继续了。
真难搞啊。
不过来日方长,有挑战才更有意思。
笔记本电脑响起了提示音,拽回了注意力,骆恺南点开之后,看见了吴迪的私聊:「骆哥,你真不得了,那张音乐节的帅照都传到高中班级群了,大家都问这是你吗。」
骆恺南没加高中群,也不想与大多数高中同学来往,回:「别理他们。」
吴迪:「别人我可以不理,但孙绮也来问你是不是回国了,她想请你吃顿饭。」
骆恺南犹豫了会儿,说:「让她加我吧。」
吴迪惊讶:「你想和她见面?不是我多嘴啊骆哥,万一詹老师知道了……」
「那就别让他知道。」
詹子延没必要知道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太冲动了,也太傻气了,很不利于塑造可靠男友的形象。
「我自己解决。」
隔壁会议室。
詹子延已经沉默了三秒,从叶颖慧问出“詹老师,音乐节上……骆助教亲的是您吗?”这个问题后。
他不想对学生撒谎。
但承认的后果是不可预测的,极有可能引起一连串糟糕事件。
他深有体会。
影响工作就罢了,万一影响骆恺南……怎么办?
良知与理智激烈斗争着,他也明白自己的沉默已经暴露了问题的答案,可他脑内一团乱麻,喉咙里仿佛卡了块铅,沉重且苦涩,说不出一个字。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那真的是您。”叶颖慧似乎与他同样慌张,搅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我不该来问您这种私人问题,我只是您的学生……”
詹子延注意到她眼中的害怕,思路渐渐清晰了。
他担心叶颖慧说出去,其实叶颖慧也在担心他生气,毕竟他是她的导师,掌握着她的前途。而且叶颖慧既然单独找他聊这事,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詹子延想通了这点,暗暗松了口气。
“确实是我的私事,你不要把精力放在老师的八卦上,专心学习。”
叶颖慧点了点头,但是又说:“我不是八卦……那天您来我家,说了高中的事之后,我又听我爸说了些,就……觉得您很不容易。”
詹子延微愣,随即猜到叶建豪对女儿说了什么。
那会儿他初来乍到裕城,兜里就剩几个钢镚儿,身上是连续穿了一年、洗了又洗的旧t恤,往路边一坐,还会有好心人丢两个硬币。
叶建豪的确是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帮了他大忙,否则他也不会记这么多年。当时为了多赚钱,他一天洗十多个小时的盘子,即便戴着橡胶手套,汗水也把手指泡得像浮尸一样苍白肿胀,养了许多年才养好。
詹子延捏着自己如今修长细滑
的手指,轻声回:“他是不是说我每天起早贪黑,拼得要命,像是他在压榨童工?”
叶颖慧快速点头。
“你爸那会儿总这么说我,还劝我休息。”詹子延微微一笑,“可我不能休息啊,你们努力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拼命是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我不想失去。”
他说到这儿,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叶颖慧人如其名,聪颖心慧,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我并不觉得您现在不正常,詹老师……我也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骆助教他……我担心他……对您不好……”
詹子延脸上掠过诧异。
学生来询问老师的感情私事,已经过线了,叶颖慧如此内向的女生,居然来提醒他所托非人……他稍作思考后,便心中雪亮。
关心则乱。
小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急得红了眼睛:“我不是想挑拨离间,詹老师,可骆助教他上回打人您也看到了,我还听说他打老师……我怕您也……”
“怕我被他欺负?”
“嗯……”
詹子延哭笑不得。
骆恺南在其他老师和学生眼里,宛如洪水猛兽,而他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对象。
他们都不知道,骆恺南吻他的时候,多么温柔。
“放心吧,如果他真的欺负我,我会和他分开的。”詹子延弯腰,与她平视,柔声说,“谢谢你,颖慧,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也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比我更好。”
叶颖慧的脸迅速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手指搅动得飞快:“我、我觉得詹老师您已经是最好的了……”
“那是因为你还在读书,见过的人太少了,见多了就知道,我很普通,世界上有很多比我更优秀的人。”詹子延轻拍她的头顶,“改天再聊吧,我记得你上午有课?”
叶颖慧猛地想起来:“啊!是的,詹老师您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开学的时候,我让你们发过各自的课程表。”
“您真看了啊?”
“当然,我今年一共就收了你和朱宵两名研究生,关心你们的课程,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正常了……只有您会这么做,还觉得自己普通……叶颖慧更难过了。
骆助教根本没让您意识到自己的优点,太不值了。
办公室内。
骆恺南打了个喷嚏,然后就听见办公室的门开了。
詹子延对叶颖慧说了再见,小姑娘脸红红地回了句詹老师再见。但不知为何,骆恺南觉得她走之前,似乎瞪了自己一眼。
哪里惹着她了?
詹子延没打算告诉骆恺南刚才隔间里的对话,这事儿其实已经解决了,叶颖慧一心为他着想,肯定不会说出去,万一骆恺南知道了,去警告小姑娘,反倒弄巧成拙了。
骆恺南也没问,心里想着别的事儿,捏着手机迟疑了片刻,说:“后天晚上我跟朋友约了,不在家吃饭。”
詹子延抬头:“好,没关系。”
骆恺南说之前有些内疚,毕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但听他这么漫不经心的回复,又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问我约了谁?”
詹子延:“要问吗?以前沈皓就……”就从来不说去向,问了还嫌烦。
说到一半,骆恺南就起身朝他逼近,双手撑上他椅子的两边扶手,将他围困住。
詹子延后仰,靠到椅背上,躲无可躲:“……那我问?”
“晚了。”骆恺南恶人先告状,“再提他名字试试?”
“嗯,不提了,对不起。”詹子延手抵着他的胸膛,仰着脸看他,温顺得像他蓄养的宠物,“别生气,恺南。”
谁能对这样的人生气。
骆恺南推正了他的眼镜:“原本想借机向你索要一个补偿吻,你这么听话,衬得我像个幼稚又凶恶的混蛋。”
詹子延怔了会儿,继而抿了抿唇,突然凑近,亲了他的唇角:“抱歉,我没领会你的这层意思,下次知道了。”
“…………”
骆恺南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栽得那么快了。
头一回遇见把无意识撩技能练得这么炉火纯青的。
天气放晴了两天,到了周三晚上,又下起了细雨,没完没了。
骆恺南身强体健,不在意这点小雨,詹子延却执意往他包里塞了把雨伞,并再三叮嘱他,如果雨下大了,就打车回来,别心疼那点钱。
骆恺南很无语,抓过人,亲到他闭嘴:“我们是恋人,不是父子,明白吗?”
詹子延被亲得眼神发懵,喃喃:“明白了……”
太过可爱,骆恺南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回。
与孙绮碰面的餐厅定在晋大附近,走路二十分钟便到。
骆恺南准时抵达,没提早也没迟到,免得让对方误以为他特别重视、或者不重视。
毕竟是有对象的人了,要把控好距离感。
报上桌号,服务员领着他走到一处窗边的沙发位,已经入座的女生正偏头望着落地窗上的雨珠,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眼睛倏地一亮:“恺南。”
“嗯。”骆恺南淡淡应了声,坐到她对面,“点菜了吗?”
“没,等你呢。”
“我对你说过了吧,我最近没钱。”
孙绮笑笑:“没事,我请你,应该的。”
旁边的服务员听到这儿,略带鄙夷地扫量了他一眼。
骆恺南没在意,在她点菜的间空档喝了杯柠檬水,等她点完了,开门见山地问:“找我什么事?”
孙绮将颊边的一缕长发拨到耳后,露出白白净净的脸,腼腆道:“没什么事,听说你回国了,想着一直没好好谢过你,就想趁这个机会约你出来,没想到你居然答应了。”
骆恺南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孙绮化了淡妆,睫毛纤长,粉颊俏丽,披肩柔发染了个日系的栗子色。
颈上的细巧项链,亮闪闪的美甲,色彩活泼的衣服搭配,都与以前那个简朴内向的女孩风格截然不同了。
更鲜活、更生动了。
骆恺南垂下视线,没再盯着:“我也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看起来好多了。”
孙绮微愣,继而浅笑,透出一丝苦涩:“肯定比高中那会儿好多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但要说完全释怀吧……也没有。”
骆恺南沉默片刻,说:“我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放心。”
孙绮感激地看过来:“我知道,谢谢你,怪我那时候太懦弱,连累你了,班级群里现在还在说你坏话……可我知道,你其实很好。”
骆恺南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如果你想聊的就这个,那没必要,早点吃完饭回家吧,我对象在家等我。”
孙绮呆了呆,马上想起:“是你在音乐节照片里亲的那个人吗?”
“还能有哪个?”骆恺南道,“我只有他一个。”
细密雨线的另一边,是餐厅街对面的超市。
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只有两个人。
“我操这畜生,真特么脚踏两条船啊!”
一个举着望远镜的青年对着空气怒骂,“我说他今晚怎么不上线,幸好你告诉我,走!咱们找詹老师告状去!”
“诶诶你等等!”吴迪连忙拽住乔怀清,万分懊悔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我说了,她只是骆哥以前的同桌,不是女朋友!”
乔怀清嗤之以鼻:“得了吧,谁不知道男女同桌最容易出事儿?他俩以前没传过绯闻?没有过暧昧?”
吴迪犹豫了:“这……”
“我就知道有。”乔怀清义愤填膺,“就算没谈过,不知道避嫌?还对詹老师隐瞒……这小子心里肯定有鬼!”
吴迪难以反驳。
他也不明白骆恺南为什么瞒着詹子延出来见孙绮,要真清清白白,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但要说骆恺南多么在乎孙绮吧……似乎也不像。
高中那件事发生之后,骆恺南就很少来学校了,来了也时不时地逃课,跑去体育馆或者天台打游戏,更加坐实了“玩物丧志”的嫌疑。
再后来,骆恺南拿下了信奥赛大奖,保送大学,就几乎不来上课了,也与其他高中同学断了联络。
而孙绮则按部就班地通过高考去了一所外省的重点大学,没听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后续。
“你先别冲动,我们再观察一会儿。”吴迪死死扯住乔怀清的袖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们俩在超市门口来回拉扯,招来了许多路人的视线,其中一个刚买完日用品出来的女生也瞧了他们一眼,正打算远离这两个奇怪的人,忽听其中一人高喊:“宁可误会也不能放过!我一定要告诉詹老师,让他警惕骆恺南这狗男人!”
吴迪欲哭无泪:“你饶了我吧,骆哥知道了肯定宰了我。”
“那个……”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
两人回头,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朴素女生怯怯地走近了他们:“请问……你们说的是詹老师和骆助教吗?”
窗外的雨似乎下大了。
詹子延收回视线,随手摸了摸书桌上那团正酣睡的小太阳,然后托起小猫咪毛茸茸肉嘟嘟的白肚皮,将压在下面的书稿翻过一页。
盯着看了半天,心思却还是飘了出去。
他好像已经没法在这间房内独处了。
看到桌上的杯子,就想起骆恺南总在这间房里吻他,总是越亲越渴,于是他会常备一杯水。
看到床上的枕头,就想起这些日子他们每晚同床而眠,骆恺南会搂他一整夜,导致早上起来手臂发麻,却依然乐此不疲。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接吻时呆讷的反应很有趣?怎么会有人觉得他平坦的身体抱起来很舒服?
只有骆恺南了。
很想把这些细微的小事保存起来,打造成一座纪念馆,骆恺南不在的时候,他就能走进去逛逛。
这书肯定是看不进去了,詹子延叹了声气,干脆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
这阵子每天都赖床,晚上又想早早躺进怀抱,许多晒干的衣服堆在椅子上没叠,南南整日上蹿下跳,蒲公英似地散播猫毛,再不收起来,又得洗了。
詹子延再次望了眼窗外的阴雨天,加快了收拾的进程。
原本一人用的衣柜,如今要塞两个人的衣服,空间便不够了。他拉开下层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多余的空间,无意间翻到了一样旧物——那个巴掌大的小鱼缸。
要重新养条金鱼吗?
詹子延捧着鱼缸,回头看书桌。
酣睡的小猫咪不知做了什么美梦,闭着眼,伸出粉嫩的舌头,吸溜吸溜地舔着嘴边的小爪子。
“……”
还是不了,金鱼的命也是命。
但不养金鱼,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呢?
之前他用这小鱼缸存零钱的时候,硬币还很常见,如今几乎没人用实物货币了,这个用途也派不上了。但扔了吧,好像有点浪费。
勤俭持家的詹教授抱着鱼缸思索了半天,最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把玻璃鱼缸放在了窗台上。
每日下午一点至一点一刻,这个位置能晒到十五分钟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