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玉睡醒圆眼睛尚迷糊,躺在床上醒神,宋遂远瞧着时辰,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小崽子,带着他至镇国公府接云休。
镇国公府的人已然熟悉他的马车,方才靠近,护卫道:“宋公子,世子尚未归来。”
“无妨,我等一等。”马车内道。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修长手指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宋遂远蹙眉,宫中发生了何事么。
又等了一刻钟,镇国公府赴宴的马车拐进了长街,车厢内却只有九溪与云休。
九溪看了一眼趴在窗边的崽道:“矜持些,快到了。”
“我看到宋遂远的马车了!”云休半颗头仍在窗外,“都怪那刺客,耽误我时辰。”
方才宫宴南郇刺客刺杀天子,虚惊一场,眼下他父亲尚留在宫中保护天子。
“慎言。”九溪肃声道。
被训了,云休缩回脑袋:“哦。”
九溪看着他摇了摇头,云休猫族天性不屈人类规矩,不适宜在盛京为官,却也不适合在西北为将,他只适合做云休,且需有人能护得了他放肆。
此缘并非无可取之处。
云休过家门而不入,从一辆马车直接跳入另一辆。
宋遂远接到小猫,与镇国公夫人见礼后离开,不待他问,云休将方才所发生之事通通道来。
宫中今日至晌午一切都安好无事,开宴后乃正常的献礼,官爵妃嫔来使,也无聊地度过,即将结束之时,南郇献舞的歌女借献酒当场行刺,幸而被太子殿下拦住。
天子当场着人扣下南郇人,留了禁军统领与大将军护驾。
排查耽误了会儿,云休与九溪还是出来最早的一批。
宋遂远听完静默片刻,南郇王实乃软骨头,经银止茶一事,应当会安分些时日,这才几月过去。况且此时发难,宋遂远想不到缘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之想到什么舒展开来。
等一等,很快会水落石出。
讲述完来龙去脉的小猫歪倒在了肩头,宋遂远微微转动脖颈,唇落在他额头,歪倒的人埋怨道:“在宫中总是要注意礼仪,肩酸,腰累,饭没吃两口全凉了。”
宋遂远好笑道:“如此先至揽云楼用膳果腹。”
“好。”云休转了下脑袋,与小崽子对上了视线,顿时故意压低嗓音道,“我太饿了,要吃掉尺玉哦。”
尺玉看着爹爹,眨了眨圆眼睛,甜甜一笑。
云休抓他的小手:“太胖了,一定很好吃。”
“啊……”尺玉奶乎乎往前递了递。
宋遂远眼底含笑看着两人,却听云休抬起头道:“我记得爹爹说,猫族先祖真的吃人哦。”
“换言之,万物可食之万物,也包括我?”宋遂远扬眉。
云休抬起头,龇牙,弯眼一笑:“你怕不怕?”
“怕。”宋遂远一本正经反问,“何时来食?”
云休歪头:“?”
揽云楼, 盛京酒楼之榜首。
寻日里在此处用膳的富贵子便不少,今日酒楼新鲜推出了炙宴,即众人围炉炭烤五谷饼与鹿、兔、雁、雉等野味, 并非猎奇,甚至有些中规中矩, 然而其乃天子曾亲口称善的美食,揽云楼以贺寿之名于今日推出,瑞雪兆丰年, 山珍祈餍岁。
天子亲尝的膳食,可想而知, 会是如何人如潮涌。
酒楼有限,能抢得无非那些人, 其中宾客多为两派。一是家中碎银成堆、难得沾些龙气的富裕商户,一是官家小辈。论起后者,朝中高官多赴宫城亲自面见陛下贺寿, 余下的自矜, 不会来此,但家中小辈尽可凑此热闹。
宋遂远与酒楼老板故有交,早早定下顶层之位,来的迟也无碍。
他怀抱尺玉, 云休并肩在侧, 入酒楼一路行来, 路过好些个行有端正的来客与他互相见礼, 皆是他往昔同窗, 如今只是泛泛之交。
众人的反应出奇得相似, 见到他先是一愣,见礼后疑惑着瞧着他怀中的小宝宝, 犹豫片刻再看向他身边同行的少年。皆是家中尽心培养的后辈,眼力十足,少年通身气质不凡,虽面生,但最近外放归京的官员不少,难保是哪家后辈,且至少三品往上。
有些眼中好奇实在明显的,宋遂远微微笑,并不吝啬告知:“我身旁此乃镇国公世子。”
对面二人恍然行礼,世子比他们位高。
云休本来跟在宋遂远身后,睁着圆眼睛四处张望,寒暄一事总与他无关,谁知就对上了这一幕,怔愣一瞬。
在宋遂远身边他总是当猫,当了几个月,蓦然转换成世子还有些不习惯。
“免礼。”云休道,清了下嗓。
宋遂远侧目,瞧有几分稀奇,小猫做起世子来有模有样的。
至顶层,唯有三桌,此处乃窄环形,不仅临窗,也可俯瞰酒楼中说书与弹唱,三桌以屏风相隔,此时只有中央一桌空着人,左右朝楼下这面皆拉着帘,带他们上来的伙计机灵道:“世子与宋大公子请上座,今日野味最鲜,您二位尝上一尝。”
对着两人无需复述天子这一段,世子,镇国公世子,这得才自宫中出来吧。
宋遂远丢给他一块碎银:“莫要让人来打扰。”
“好嘞!”
落座后,并未先享用炙宴,云休抱着尺玉,宋遂远一勺又一勺快速喂他喝羊奶,人类宝宝暂且不能吃肉。
尺玉嘴巴不停,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野味食盘,薄切的肉片铺展绕成花状,色香俱全。
小胖手虚空朝着食盘的方向抓了抓,着实有几分努力。
宋遂远视若无睹,迅速喂完一整碗羊奶。
尺玉比较乖的一点是,父亲无论喂何都会吃下,一碗羊奶下肚,打了一个奶嗝。
彻底与炙宴无缘。
宋遂远失笑,对面的云休欢快举起小胖团子:“该爹爹和父亲吃饭啦!”
小尺玉被放在了身旁围起的婴孩小竹车中。
圆滚滚的小崽子不太稳地坐在竹车中,伸出一只小胳膊朝着木桌面上抓了抓,使坏脾气:“哒!”
宋遂远伸手扭过他的小胖脸,让他去瞧窗外的风景,揽云楼临河,河边商铺鳞次栉比,今夜免宵禁,皆点灯迎客,星点交织,吸引了小崽子的注意力,晃悠悠望着窗外。
云休抬了抬眉:“尺玉竟如此乖巧?”
小崽子尚未正式发脾气。
宋遂远与他的视线对上:“打了饱嗝,倘若继续闹着要吃,该是他受窘,再不借我给的坡下,该是他失礼了。”
小崽子聪明得很。
他说完执箸在烫石板上放上肉片,摆满之后忽觉对面的小猫许久未发出声音,困惑抬眼。
细长的双手撑着鼓起的漂亮脸蛋:“你超级懂尺玉吼。”
宋遂远微怔,随之一笑:“你不也是,今日若非你在,我如何能知尺玉耐寒之体。”
他偷换概念。
云休脑袋虽单纯,闻言认真想了想,仍有些不满与失落:“我总是不知尺玉如何想。”
宋遂远放下筷子,缓声道:“尺玉才六月大,尚不会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反应,你我对他仅是一种猜测。猜测而已,细节推论,以己度人,或许并非正确答案。”
他道:“或许我方才说错了,比之炙宴,尺玉不过更喜欢窗外万家灯火。”
“猜测而已。”
云休微微张着嘴,脸颊不再鼓起,他转了转圆瞳,笑道:“我方才就觉着尺玉是喜欢灯火,因为我喜欢。他随我,是我猜测。”
宋遂远注视着他的笑脸,眼中升起温和。
或许他错了吧,尺玉像爹爹单纯些也好,脑中少些弯绕,欢乐会常伴。
炙宴耗时,且垫肚子之后乃边赏琴边吃,还有一只偶尔黏上来的崽,两人用了许久。
隔间的客人离开,宋遂远不经意与对方视线相对。
“遂远!”是杨为清。
他携妻带妹,身后侍女手中小玩意儿不少,逛街用好膳,眼下正打算回府。
宋遂远与他颔首。
云休听到那声“遂远”时,也抬起了头,是猫的熟人,他视线在两位女眷身上一扫,无知觉顿在了与杨为清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猫曾无意中记下来的事情,原先从未觉得自己记下来过,但此刻的确无比清晰。
杨为清的妹妹,是喜欢宋遂远来着吧?
叫何来着?霜儿?
猫当时在野园偷听到的!
他眼神瞬间怪异下来。
偏偏宋遂远未曾想起这回事,与杨为清及其夫人大方含笑见礼。
杨霜意外于看到宋家哥哥,不过她近日与小郡王生了情愫,更加懂得自己少女时期对宋哥哥的憧憬夹杂了许多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鼓起勇气见礼,称呼:“宋哥哥。”
她觉得自己往昔有些丢人,脸颊泛红。
宋遂远礼貌朝她颔首。
云休:“……”
以眼神骂人。
杨炽将小隔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先朝着云世子问好,这些时日,他也与云世子也碰见过两回,不算生。
女眷自然紧随着。
云休干巴巴:“免了。”
杨炽与云世子并不熟悉,以为他天性冷淡,若是往常依他的脾气便告辞离开,然而今日实在好奇小竹床里双眸溜圆的小孩子,语气里的惊讶压低声音也未压下去:“那便是你孩儿?”
宋遂远轻笑,抱出小崽子介绍:“我儿,小名尺玉。”
杨炽听到这个小名也微微一怔,但他未表现在脸上,弯着眉眼逗小家伙:“幸会,我是杨伯伯。”
尺玉眨了眨圆眼,依稀有些印象,不过此时时辰太晚,往常在家早已睡下,故此他现下有些瞌睡,而父亲还要与人说话,他伸出小胳膊要爹爹抱。
云休磨了下牙,用了些力气抱回小崽子。
宋遂远略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杨炽笑道:“我听殿下说起过,尺玉与世子师父如此亲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诚不我欺。”
杨霜偷偷瞧着宋哥哥的孩子,却对上云世子凶巴巴的目光,霎时垂下头。
杨炽瞧着与宋遂远极像的小崽子,眼中升起了复杂。
他自打听说宋遂远有孩子之后,心绪不免有些复杂,他是三人中最先成婚,然而这一年繁忙,至今未有子嗣。
宋遂远这家伙竟偷偷有了崽。
他依稀记得,宋遂远十来岁对盛京中某才子风流韵事嗤之以鼻,一番挑剔论,以镇国公夫夫为例,给他与太子一番游说。
他自是感谢至交,他的妻子是老师之女,他当初能让妻子心甘情愿同意入门,是因后院干净。且他成婚后更清晰知晓后院腌臜事,愈发感谢至交。
他都如此,然而当初游说他的宋遂远……
上回不是对留香阁的小公子念念不忘么。
孩子都如此大了!
宋遂远瞧着杨为清仗着旁人不懂,不加掩饰的眼神,闭眼按了下眉心,眼不见为净。
总之他有了爱人与孩儿。
杨为清带着女眷,且天色已晚,认了下脸并未多留。
他几人走后,宋遂远望向对面抱着崽哄睡的小世子。
一盏茶,尺玉都已安睡,愣是未收到一个眼神。
宋遂远问他:“为何生气了?”
云休垂首看着尺玉安睡的小脸蛋,背对着他撇撇嘴。
气性还挺大。
宋遂远未开口,捻着指腹沉思。
他问过后不再说话,云休转回来,抱着尺玉坐下,嘟囔道:“宋大公子果真一身好皮囊。”
笑何笑,人家小姑娘都脸红了!
酸酸的语气,与宋遂远方才挖出来的记忆对上,他抬眼看向鼓着脸的小世子,低首笑了一声。
轻笑入耳,云休瞪大了双眸,满眼不可置信。
宋遂远道:“若非一身好皮囊,如何能养得了云世子的猫。”
云休气极,低头瞧了一眼睡着的崽,抿唇微笑,鼻息粗重。
“杨为清的妹妹如今在与长公主家小郡王说亲,我娘今日说起他二人交换了庚贴。”宋遂远道。
贺氏今日自然没说,但需要她说。
云休闻言一顿,满腔怒火忽地没有由头,想了想,把崽塞到了宋遂远怀中。
宋遂远错愕抱住崽,直愣愣看着炸毛小猫朝向窗外,在对方举手掌至嘴边后,福至心灵迅速捂住了尺玉的耳朵。
当晚夜色都被惊醒。
“宋!遂!远!大!坏!蛋!”
第51章
暗牢永不见天日, 到处弥漫着入骨的阴森和寒凉,耳边是空旷的静,只有走过发出的脚步声, 走过一段长廊,里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绑起的刺客胸膛被烧红, 血腥嘀嗒。
南郇人,不过他并非今日主角。
来人扫他一眼,脚步未停走向了隔壁。权势滔天的左丞相身着官服, 发梢微微凌乱,不过被关在此地脊背依旧挺直。
听到声响后, 卫忠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来人却并未开口。
与这虚伪的老东西僵持片刻, 周明晏单手握住佩剑剑柄,冷哼一声:“左丞相好歹毒的心思,与南郇王联手刺杀陛下, 枉父皇如此信任你!”
卫忠未言, 面色不改,阖上了双眼。
“你大可不言。”周明晏轻笑,“陛下已收到你与南郇王来往之书信,证据齐全。”
话落, 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书信何人所发, 陛下当真不知。”
“自然, 其上盖着左丞相的私印。”周明晏理所当然道。
卫忠额上青筋骤起:“殿下为除异己, 如此污蔑老夫, 至老夫于此境地, 陛下百般纵容,岂非让大楚百官心寒。”
“左丞此言差矣, 陛下严苛,孤行事多有漏洞,如何能污蔑了您。”周明晏道。
他顿了下,继续道:“再说这大楚百官心寒……若是百官知晓你与南郇王子、夯夷王之书信,谋反之罪坐实,只怕生怕与你扯上干系。”
前者为钱财,后者为太子之性命。
卫忠的冷静随着这句话破碎,身体前倾:“太子谰言!”
“镇国公得令已带人搜出你私藏的书信,你以为我为何前来。”周明晏字字有力,又缓了下来道,“你忘了,大将军当年带兵之前,正是陪在先帝身旁行此事。”
卫忠神色终于透出衰败,坐回原地,脊背微微弯下。
朝中谁人干净,陛下若真想动手铲除,左丞相又如何。
左丞相又如何!
周明晏视线落在里面的身影,眼见他仰天长笑,霎时眼神充斥了戾气。
纪王逝世,到底让卫忠乱了方寸,与夯夷王进行了交易,以粮草武器换他一人性命。
暗牢的门再次打开,这回是带着天子亲谕的镇国公。
“舅舅。”周明晏抱拳,站在了他身后。
云握川微点头,望向牢中之人,他这回是替天子来通知卫忠撤职关押及转述痛心。
大将军低沉的声音平稳,无甚情绪,在此地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卫忠大笑戛然而止,双手按住盘起的双膝,与眼前自小尊贵的镇国公对视,提起唇角道:“谋反之罪,当真是本官么?”
云握川转告完毕,并未理会有罪之人,挥手让人带他离开此处。
周明晏浅皱了下眉头,方才卫忠好生古怪。
卫忠入狱一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宫宴那晚走的迟的甚至亲眼见到了镇国公搜查出的书信,瞧见了贤妃求情却被禁足,围观之余在天子怒火下瑟瑟发抖。之后这几日众人恨不得与卫忠撇清关系,尤其往昔他门下,人人求自保,抖露出不少丑事。
卫忠好钻营,门客众多,原先算是文官之首,但朝中也有不少与他相悖的,宋文行算其一。
这几日闹剧,他顶多是个看客。
这日与宋遂远说起了忠义侯长子,忠义侯乃贺锦兰大伯,论起血缘,两家应当算近,不过这么些年都未有联系。
因为忠义侯长子与卫忠交情不浅,朝中一举一动皆是深意,这一二十年就渐行渐远。
“我宋家与贺家都是世家,若为纯臣,世家与天子门臣交好即可,不宜越界。”
宋遂远此前对宫中刺杀有过猜测,无论是谁,此时发难都对他并无益处,更何况是心思诡谲的卫忠。天子竟随手玩了上半年太子殿下用过的那一手,陛下应当是完全掌握了证据,只需一个引火线。
至于何种证据,远离朝堂的他自然不知,他爹也未曾说,提起此事只借此教他如何为官。
宋遂远挑眉:“爹与我说这些做甚,世家如何,新贵又如何,不妨碍我约人吃酒跑马。再说了,刘柏不也是天子门臣。”
“这能与卫忠一样!”宋文行狠瞪着他,怎么就养出如此大儿。
“如何不算一样,忠义侯嫡次女,不是卫忠继室么。”宋遂远道。
他懂他爹的意思,长姐与刘柏成婚之时,刘柏还算不得“官”,忠义侯府与卫忠之间,乃利益结合,不过就是要气上一气,最好气得他爹下回不再教他为官。
宋文行默了一瞬,拍了一下身边小几,怒目而视:“你同我道这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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