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结婚的人了, 怎么还和在家的时候一般娇纵?别耍脾气了, 让你魏叔叔看了笑话。”
魏总观察着桌上诡异渐僵的气氛, 也跟着哈哈笑了笑:“都是自家人,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早就知道景先生优秀,一贯对自己要求严格,如此看来,不愧是任总的爱人。”
景洛察觉景眠泛白的面庞。
他张了张嘴, 小声唤:“哥哥……”
“是吗?”
景眠忽然笑了下, 那笑声极轻, 夹杂着微哑的干涩:“爸, 原来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景国振脸色僵住。
少年并没就此停下,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即使冷到极致, 依旧字句清晰:
“责任,忠贞, 还有陪伴。”
他抬眸看向那个自己从记事起便崇拜的父亲,低声道:
“你和妈妈结婚,有做到其中一点吗?”
在震惊中瞳孔缩起的景父,过了足有好一阵,他察觉到魏总诧异的目光,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语不成句道:“你、这种时候……你这个混账小子,现在在说什么!?”
魏总深知景家关系复杂,外加上景眠是任总爱人的关系,作为局外人,他自然不方便旁听,更不想牵扯其中,男人拿过手机,微笑着起身道:“抱歉,我这儿来了个电话,公司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景国振也跟着站起来,试图挽留:“魏总?”
“那个,您稍等一下,魏总……”
拿着公文包的男人摆摆手,示意景父不用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霎时间人走茶凉。
侍应生推着小车,刚刚上了最后一道甜点,一桌子热气醺染的菜肴,却没人动筷。
追出去无果的景父,回来的时候却直奔景眠,步伐带着急躁的风声,额头因为怒意冒出青筋:
“混账!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乱说话?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不孝子,来这儿发什么疯!”
景眠的声音很平静,亦如他垂下的眼睫。
“…你叫我来,真的是为了给洛洛庆祝生日吗?”
“还是因为,我是‘任星晚’的爱人。”景眠轻轻道:“这个身份更有助于帮你谈成生意?”
景眠抿了下唇,抬起眼睫,隐隐艰涩的喉头咬下了最后几个字:
“就像妈妈去世那晚,你和李乔谈的那笔‘生意’一样?”
景国振鼻息间的气流一滞。
那一瞬,就连李乔的眼里也涌上惊慌失措,从座椅上倏的一下站了起来。
餐厅里鸦雀无声。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餐桌,还有临近的正在用餐的顾客,都听闻这边的声响,目光纷纷注目袭来。
景父过了很久,才开口:“谁和你这么说的?”
景眠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景国振一时哑然。
“爸。”
景眠忽然这么叫了一声,他似乎若有所思,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少年哑声问道:“你不是很爱妈妈吗?”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有那么难吗?”
景国振气的胸膛发抖。
他直挺着脊背,抬起了手,似乎要打人。
不远处的侍应生手疾眼快,迅速过来拦着,景父手臂被拽着,怒意更甚,他随手掀了身边的盘子,声音也高了几个度,破口大骂:“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想把这一切,都怪在你爹我头上。”
“你想从这还不清的罪孽里撇清关系,你想不再对你妈愧疚,对那场车祸事故,你他妈不想承担一点责任!”
似乎这个夜晚已经不能再糟,事已至此,景父撕破了一切体面和伪装,指着景眠的食指在隐隐的颤:“你不是那么喜欢真相吗?”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真相。”
“你妈在那场车祸前,就已经患了癌症!”
倒映出景父身影的漂亮瞳孔,在那一刻,极其缓慢地缩紧。
“你这回是不是心里更好受了?!你妈妈注定要死,她的死,这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良心是不是不用再受谴责了?你舒服了吧?”
景父青筋暴起:“全是你老子我的错,那你想怎么样,和我断绝关系?那我成全你!”
“从今往后,你不许踏入景家的大门。”
“我们无论富贵、贫穷、办喜事,丧事,都跟你景眠没有半点关系!”
景眠听见自己苍茫悠长的呼吸声。
他启唇:“好。”
经理是时候赶到,挡住并分开了这桌顾客。
侍应生在不久前就已经跑去叫了经理,餐厅经理出现的很快,一边劝架,一边示意侍应生拦着点景国振,免得真闹出事来。
这场晚宴不欢而散。
景洛满眼泪花,看着桌面上一片狼藉,还有被打翻的蛋糕。
哥哥临走前,对他小声说了“对不起”。
尽管声音轻不可闻,景洛却察觉到了那声线中隐忍的情绪。
去世的妈妈,在车祸离开哥哥前就得了癌症。
哥哥的手机落在了桌子上。
而李乔忽然绕过椅子,朝景眠离开的方向,踏着高跟鞋小跑着追了过去。
在景眠走到一楼前的缓台时,李乔也恰巧追上了他。
女人叫了声景眠,发现对方理都没理自己,于是站定,大声道: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这种像三岁小孩一样天真的话,哈哈,景眠,你不会以为你现在的联姻多幸福,多值得炫耀吧?”
她满意地看到少年的身影停住,侧目看向她。
“你以为你丈夫也爱你吗?”
“他为什么爱你?就凭你是个灾星?因为你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吗?”
李乔笑得发抖,肩膀透露出癫狂的幅度,但很快她就停了笑,像是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这么天真吧,眠眠?”
“在你们结婚前,任家中途有悔婚的迹象。”
被画的嫣红的双唇微动,李乔附在景眠耳边,轻声道:“甚至,这是任星晚本人的授意。”
“也就是说。”
女人低低笑了:“你的任先生迟早也会不要你的。”
“没有人想要你。”
“就连你妈都不要你。”
“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
李乔附耳过来时,声音带着狠戾,纤细的手顺势搭在景眠的肩膀上,力道和声音皆很轻,压上来时却似有千斤重:“…我要是你,被这么多人厌恶着,早就找个办法自我了结了。”
他知道景眠的苦难和弱点,更知道如何轻易摧毁那个没人要的孩子,而现在便是绝佳的机会。
只是,本以为少年会因为她这席话一触即溃,却不经意瞥到景眠微怔的侧脸,被大厅柔和的灯亮映得棱角分明,纤长的睫毛敛着光影。
许久,她听见景眠的声音:
“我的命,是任先生救回来的。”
少年转过身来,逆着光,就连发丝都被浸染在光亮里。
“那时候我没来得及感谢先生。”
“但从那之后,我会珍惜每一天新生。”
景眠轻声道:“我会很努力的活着。”
“我知道没人要我。”
“就算没人要我,我也会活下去的。”
“另外。”
少年的声音清冷, 像是被那个人沾染了冷峻的气息般,气场都变得威严强大起来,字句清晰:
“我允许你碰我了吗?”
李乔脸色瞬时变得青白。
因为她放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忽然被握住。
那力道再也没了温柔的气质, 被甩开手的瞬间, 她察觉到对方眼里的淡然和厌恶。
用名贵衣服堆积起的体面和自尊,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崩裂击垮。
“李乔。”
“谢谢你把我送给任先生。”
少年嘴角动了动, 像是牵起了一点笑, 略沉暗的光影下却看不真切:
“这将是你后悔终生的决定。”
临水顶楼,诺荷餐厅。
景国振随着经理走到前台,脸色铁青地赔偿损坏物品, 刷卡结账。
景洛方才想追上哥哥, 却被侍应生拦住抱回去, 告诉他小朋友不要乱跑。
景洛坐在那儿,看着哥哥离开的方向, 心急如焚。
忽然就想起上次在公园,哥哥抖着手吃药的画面。
那一次生病,也是因为和爸爸吵架。
景洛越想越心惊。
因为害怕,小家伙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他刚要呼喊景父, 却发现哥哥落在餐厅的手机, 此刻竟微晃地振动起来。
屏幕亮起了微光。
景洛的泪珠悬在脸颊上, 被迅速擦掉,他站起身,快步跑到桌子边沿, 拿过手机。
——他看到了屏幕显示的“任先生”。
这一刻,景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电话很快被男孩接起来, 没等那头说话,景洛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嫂子,嫂子…呜呜……”
“哥哥他…呜……快去找哥哥”
尽管语不成句,颤抖的尾音也因为哭而断断续续,景洛甚至已经听不到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呜咽道:
“求求你…”
“救救哥哥。”
景眠离开餐厅。
争吵时掀起波澜汹涌,临走的时候却寂静无声。
少年在街路的角落看到了一台饮料机,他下意识找手机,却发现口袋空空,手机被落在了餐厅。
但想到那里,景眠又不想回去取。
他又翻了翻背包,发现也没有硬币。
这里距离家十多公里,景眠打不了车,坐不了公交,不能给司机打电话,更联系不到任先生。
景眠迷茫了几秒,只好转身离开。
夜色在描摹着他的影子。
景眠看到一滴水珠落到自己的影子上,又很快消失在砖路之中。
视线一瞬变得模糊。
少年愣了几秒,
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这一次,他终于没在崩溃时发病。
只是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记忆深处的十几年前,他无拘无束的小时候,此刻自己终于不必再在意周遭的眼光,也不用再隐忍拘束。
这里没人认识他,他可以抛开一切的身份和伪装,任由眼眶不断涌上雾水,顺着下颌滑落,他低下头,鼻尖酸的要命,哭到颤栗不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明明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会这么遗憾呢?
妈妈原来在车祸前,就已经注定要离开他了。
即使时间逆转,即使他站在那个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也终究无法改变一切。
幸存下来的这十二年,景眠一直都无法控制地想:
如果他没那么渴望交到朋友,
如果那晚他没有执意参加哥哥的生日聚会,
如果在货车相撞的前几秒,他没有催促司机快一点…
这些支撑他活下来的愧疚,在这一刻,就连同自己设想的那一点点反转和希望,也幻灭般破碎消逝。
在他自以为的最幸福美满的幼年,妈妈就已经在悄无声息地、默默准备好长辞这个世界,策划着永远离开他了。
为什么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活下去,
所有人却都在越走越远?
——没有人想要你。
或许李乔没说错。
景眠抬起手,泪水源源不断,衣袖擦净眼泪的同时,却发现视线愈发模糊,仿佛覆了层抹不去的迷雾。
原来他是没人要的。
没人想要他。
S市发往临城。
根据两地的中转和班次,传闻中,最快的航班路线也需要两个小时。
夜晚九点。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下专机,他衣摆漆黑如墨,步履带着风,淡金色的眸子里隐蕴着浓烈的、几乎无法燃烬的晦暗。
跟在身后的保镖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纷纷嘘声。
他们眼看着任总上了一辆接机黑车的主驾,司机不知所措地站在边上,车门被砰得关上。
车子扬长而去。
尾灯划出的光线转瞬消逝。
车子停在了一处寂静的楼栋前。
即使到了夜晚,这栋小区有光亮的门户并不多,路过的行人能瞥见楼栋外皮的斑驳灰旧,楼层最高只有七层,没有电梯,没有物业和社区,门栋甚至无需钥匙或门卡。
外人可以自由出入,老破小皆是如此。
这里离景眠的大学不远。
是和他结婚前,少年独自居住的那间出租屋。
男人来到这里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一次都镂心刻骨。
走上楼时,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而逐一亮起。
直到男人停在了四楼。
门扉半掩着,却没透出屋内的一点光亮。
黑暗仿佛吞没了一切,缓缓融进微凉的空气里,寂静仿佛有形,却无声。
任星晚打开了门。
黑暗慢慢袭来,将他也融进了这狭小而寂静的夜色。
临城在不久前下了场小雨,淋湿了这座城每一寸裸露的地面,就连空气都泛着潮湿的味道。
男人垂眸,看到地板上带着水痕的脚印。
从铺着地毯的门口,
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衣柜。
任星晚心脏紧了一紧。
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那个紧闭的木柜前,他伸手,打开了柜门。
眼前的画面,让男人呼吸微屏。
——少年坐在那儿,本就清瘦细韧,缩成一团时也同样只占据了小小一隅,只是发梢滴着水,顺着颈项流进领口。
抱着膝盖的左手,还戴着他们的结婚戒指。
被雨水冲刷而熠熠发亮。
就连白皙锁骨都泛上月光,景眠似乎先看到了男人的皮鞋,怔住,才向上挪动视线。
景眠抬起头。
就那样和先生对视了一会儿。
他抿了抿唇,轻声叫了句:“哥哥。”
两个人都知道这个称呼背后的意义。
景眠清醒时,很少会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更不会轻易向自己寻求庇护。
他的宝贝,被人欺负了。
本欲俯身的任先生,却在听到景眠下一句话时,高大的身影登时僵了瞬,手心随之一颤。
柜子里的景眠被藏在一隅黑暗中,少年红着眼圈,小声问他:“那时候为什么走了?”
“为什么不要我了?”
临城大学靠北半公里外的居民楼。
半敞着门扉的衣柜因为漫长的岁月, 棱角被磨出了圆痕,被浓重的月色照映出深沉的斜影。
出租屋内,此刻只有两个人。
却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景眠察觉先生蹲了下来。
他一怔,立刻低下头, 挡住自己积聚到下颌的泪水。
不知怎么, 鬼使神差就问出了口,尽管过去无从追溯, 甚至是任先生本人也已然忘了的过去, 但或许,这也是折磨了自己十几年的遗憾。
他好像走出了阴影,却又好像一直从未走出来过。
小时候喜欢躲在柜子里的自己, 总是由哥哥打开柜门, 将他抱回阳光下。而眼前这一幕, 仿佛将他带回了那时候。
蓦然出现在夜幕里的先生,好像和那个清冷漂亮的身影, 慢慢重合了。
以至于他生成眼前的人就是“哥哥”的错觉。
回过神时,是男人握住了他挡住脸的手腕。
连带着湿润的袖口,泛凉的皮肤。
景眠一惊,往后退了退, 谁知任先生却追过来。握着手腕的掌心没褪去力道, 反而在收紧。
接着, 景眠睫毛微颤。
他被笼罩在宽阔的阴影下, 对方带着比他要温热一些的气息,侵袭周身,落在他湿漉的面庞。
任先生在吻他的眼泪。
“对不起。”
景眠眸光一怔。
男人声线沉且低哑, 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景眠先是愣住。
接着,他慢慢压紧唇瓣, 察觉鼻尖涌上酸意,牵动着喉咙。
这是第一次从男人口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无论久别重逢,还是新婚之后,印象中的任先生一向冷冽寡言。尽管没到不善言辞的程度,却极少向他人如此直观的表达自己的歉意。
或许,也没有人会有资格让男人说出这三个字。
景眠感觉心脏在无声地颤栗。
原来任先生还记得那时候。
对他们的过去记忆犹新的,竟不止自己一个。
景眠心潮翻涌,一种莫名的情绪蜂拥而至。
以往在潜意识里将先生和哥哥割裂开来,在这一刻,少年忽然察觉,埋藏在记忆深处让他无法释怀的美人哥哥,好像就在眼前。
景眠喉结动了下。
以至于任先生把他抱起来时,自己仍然有些茫然。
回到家的景国振,在落地窗前抽着烟,烟蒂被掐在烟灰缸里,隐隐闪着火星。
景父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一旁的李乔跟着叹了口气:“国振,你也别太担心了,一直抽烟身体会吃不消的,就算今晚这个项目谈不成,咱们还是有别的路可走……”
景父看向她,没了往日里的相敬如宾,语气不善地反问道:“有什么路可走?魏总是这个项目最大的东家,无论是筹集融资还是贸易接头,只要他开心了,这都是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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