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霄阳命绝之时,便是散魂之日。
闻鹤才犹自笑的得意,半边脸干枯的皮肤被扯动,越发显得可怖,却全然未曾注意到,他身旁那自以为乖顺温和的徒儿,放下的手中藏了个极小的瓷瓶。
当真是个不识货的东西,李致典垂眸望着形容可怖的闻鹤才,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轻蔑与厌恶。
竟要由着天下唯一一个出世便已超脱三界、又归于三界,最有可能突破位面桎梏的魂魄白白散了去?
难怪都花了万年、吃了半条龙身,也没能成神呢。
连自己造出来的东西都控制不了,还得他来帮忙擦屁股……还是早早死了让他把那半条龙身吃了的好。
李致典望着闻鹤才的眸中瞬间划过一道寒光,随即极快地垂下了眼。
还不是时候。
万里路程,不过一人一剑,半鬓冰凌。
探子给的位置极为精确,精确到程渺几乎要怀疑这是否是封霄阳自己透出的消息,故意诱他前来的。
这所有的怀疑,在他看见封霄阳身形的那一刻,被尽数打消。
他断掉的腿上拿厚厚一层布条绑了木板,勉力支撑着身形,倚在洞壁上,半边面颊被削去,露出森然的白骨来,霜落被绑在了大臂上,如今正挡在胸前,不时挥出一道凛冽的刀光,逼退围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一群妖魔。
修士们早得了信,懂得避着虚怀宗的风头,魔人们却都是疯的,拼了命也要从这绝代炉鼎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哪怕因此死亡,也是前仆后继的往封霄阳身前挤。
程渺微微皱了眉,霜落在空中荡出一道剑光,满洞的妖魔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满地飞灰。
封霄阳仍提着刀,程渺悄无声息的落了地,也不上前,只立在一丈外,静静的打量着封霄阳。
更不像是个人样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看着越发警惕的封霄阳,终是出了声。
封霄阳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怔,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声音哑的不成样子,仿佛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一般:“怎么是你。”
“很意外吗?”
“不是。”封霄阳缓缓摇头,“只是死前居然还能见你一次,倒也称得上幸运。”
程渺冷道:“我来是为了什么,想来你也明白。”
封霄阳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石壁上,喉间泄出几个气音,像是在笑:“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程渺默然。
“你若还不动手的话,我当真要认为你与我之间还有什么私情未了了……”魔人的声音很哑,却像是刻意放的轻柔了几分,“……哑巴公子。”
他果然是认出了自己的。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那片刻的迷茫与慌乱。
“我来找一个已经忘记了的人。”
程渺心头一颤,面上却不显:“……有意义吗。”
他有半句话压在舌下——那个人,是我吗。
封霄阳并未回答,只轻轻的笑了声。
他本是极想问的,在看到封霄阳的模样时却瞬间打消了念头。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结局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况且他还有他的魂魄,不是么。
碧剑穿胸而过,封霄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绑在大臂上的夜虹随着下意识抬起的动作敲在霜落上,锵的一声响。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放下了手,空荡荡的眼眶寻找着程渺的方向,嘴唇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滚烫的血顺着霜落慢慢下滑,落地,结成满地红霜。
封霄阳死了,死在程渺手中。
程渺拔出剑、将封霄阳的身躯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眼自己握剑的手。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抖的连剑都抓不稳。
没事的,程渺如是想,封霄阳还有魂魄,还有来生,还会有旁的可能。
灵力走遍周身,穿过损坏的经脉、转过破损的丹田。
他或许会有一个平凡却幸福的一生,又或许是生为一只飞鸟,翱翔在云雾之中。
神识搜遍四肢百骸、天灵识海。
他再骗不过自己了。
无论他如何寻觅,都是一无所踪、空茫一片。
程渺怀中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壳子。
他寻不到任何一丝封霄阳的魂魄曾存在的气息,正如他再无法在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上感受到任何一丝生机一般。
作者有话说:
考完六级了,咕咕精终于有时间爬上来更新一章了呜呜呜呜
接下来应该还有那么六七章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大纲),咕咕精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多写一点点……(挣扎)(蠕动)(扭曲)
封霄阳是真的死了,魂魄皆消、再无来世,死的相当干净。
程渺拥着那具冷透了的壳子,发疯般拿灵力神识反复搜了许多遍,想尽了脑中那些拘人魂魄的秘法,怎么都不敢信一个化神期修士的魂魄竟会散的这么快,最后却也只得了这么一个结论。
他提前锁了周围的空间,封霄阳本该连自散魂魄的机会都没有,三魂七魄却是在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大仇得报,约莫是该笑上一笑的,唇角却连勾起的余力都没有,反倒是一颗他自以为已经冷透了的心,正仿佛要从喉咙眼里窜出来一般,突突地跳。
过去那些屈辱的过往、难言的情愫,随着这人的死亡如流水般从他眼前掠过,却不留下一丝涟漪。
就好像是那许多人曾渡过的情劫,身在劫中时心甘情愿受八苦七难,若死也不过是三魂七魄皆消,可但凡是过了劫、断了情,却又都是将那段过往深埋不提、弃如敝履的。
却也有脱不出那万丈红尘,回归本体后也断不了情根,捧着一颗痴心去与那或许已然忘记了自己的人纠缠,撞的头破血流。
程渺本以为自己脱得出。
可他望着怀中那具已然冷透的尸骨,竟不知自己应去何处,又应再去做些什么。
他很是花了些时候,才从脑中纷乱的思绪中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闻鹤才想要封霄阳的身躯。虽不知究竟是要用来做些什么,但他那师父既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想必是对封霄阳身上的异状有所了解的。
也或许,闻鹤才早就在封霄阳身上留了什么抽取魂魄的后招……
程渺明白自己如今的思路相当不讲道理,却是紧紧握住了这仅剩的唯一一根稻草,御剑破空,径直向着虚怀宗的方向而去。
路程将将过半,程渺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极为强大的危机感,随即胸口一窒,竟是气息不调、哇的吐出一口乌血来,周身气息亦是瞬间便衰弱了七分!
与此同时,虚怀峰上猛然发出一道连通天地的光柱,盛若骄阳,却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便以极快的速度碎裂,余下滔天威势,涌向三界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程渺似有所感,遥遥望向虚怀宗的方向,慢慢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目光极冷。
虚怀宗上,似乎生出了些不太好的变化。
修为折了七分,程渺赶路的速度自然也跌落不少,待到赶回虚怀宗时,已是三天后。
那曾经名震三界的第一宗门,如今竟是全宗上下皆披缟素,连整个宗门的气运,都不知为何径直矮了一截!
程渺立在飞剑上,望着下方的情形,眉越皱越紧,直觉宗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将脚下霜落催动到了极致,转瞬之间,便已落到了乘风殿前。
护宗大阵并未拦他,殿前围了数名身着白衣的长老,在看见程渺怀中的躯体时,皆是面露异色。程渺却仿若看不见那些人一般,微微抬头,便望见了那乘风殿正中,似乎还泛着隐隐弧光的两座魂牌。
乘风道人,闻鹤才。青莲仙尊,虞清道。
闻鹤才死了?
程渺只觉得一道惊雷当头炸响,脚步都变得虚浮起来。他仍抱着怀中那具空壳,却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了去。
闻鹤才竟是死了?
他那仅剩的、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小师叔,竟是也没了命?
那封霄阳的魂魄呢?又是去了何处?
他怔怔望着殿中那座魂牌,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突的空了一块。
似有人托住了他的胳膊,轻声在他耳旁说了什么话,程渺却是一句也辨不明,直到一句话如电般刺入他的脑海——
“魔尊的魂魄还未散尽,尚有可救之法。”
程渺猛然一颤,慢慢将眸光转到身旁那人身上,连声音都是不稳的:“你说……”
“我受了上古传承,知道这世间存着一种秘法,可以借躯壳来搜集散落在三界之中的魂魄。”李致典看着程渺此刻心神大乱的模样,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嘲讽,却仍是轻声将这话说了下去,“可魔尊他……杀孽太重,三魂七魄皆碎,虽是有还魂之法,却也困难重重,需要不少材料借力。”
“你为何要这样做?”程渺闻言心头一跳,目光却是变得更冷。
李致典毕竟是个修士,与封霄阳之间,不说有着深仇大恨,也是不可能相敬如宾的,更不可能毫无缘由的提出这复活的法子。
李致典低低笑了声:“我刚刚踏入修真之门时,曾有过个从不以真名与真面容示人的师父,后来师父寿元耗尽、就地坐化,只给我留了几枚刻上了术法的玉简。也不知为何,他虽已然羽化,玉简上的灵力却是丝毫未散。”
“我以前还刻意研究过这玉简,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同之处。”他缓缓摇了摇头,“我只觉得师父深藏不露,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若是师父当年并未羽化、尚且存于世间,这玉简上的灵力,自然也是不该消散的。”
“可就在仙尊前去诛杀魔尊的当日,这块玉简却是碎了,还传了句话出来。”
李致典唇角勾起一抹自嘲至极的笑意:“他说,他姓封名霄阳,若是未来我受了欺负,可以到魔界去找他。”
“想来魔尊那闭门不出的十年中,也不是日日都在仙尊身旁的吧?我那师父也是个每隔几日就出去云游一番的。”
程渺默然。
封霄阳囚禁他的前几年确实是会隔些日子出门一趟,回来时总会带些凡间物事与他戏耍,他却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竟是还有这般缘法。
“魔尊曾救我一命。”李致典微垂了眸子,声音极低极快,“我至少要给他留个轮回的指望。”
“仙尊若不信我,我愿立心魔誓。”
李致典明白这些并不足以让程渺相信他,便以极快的速度立了心魔誓言,甚至连自己那收藏许久的秘法都请程渺过了目,端的是一副坦荡姿态。
程渺不由得信了他几分,思考片刻后在封霄阳身上设下几道禁制,又在虚怀宗上停留了几日整顿事务、处理完闻鹤才的后事后,便只身一人下了山。
李致典望着程渺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冷笑。
他那便宜师父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最多神秘了些,怎么可能会是那深居简出的魔尊?为了让这位仙尊相信他的话属实,他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要蒙骗一个化神期修士,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好在,他也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
闻鹤才与那虞清道既都已身死,接下来要斩除的障碍,便是程渺了。
李致典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既是决定要让程渺做他成神路上的垫脚石,便也做好了将程渺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也榨取殆尽的准备。
这位虚怀剑尊,就好似是那粘在蛛网上的螳螂,虽还能捕捉些路过的小小昆虫,看起来勇猛无比,却是在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蛛网上越缠越紧,总有一天便会没了命。
而他自以为用作了食粮的那些昆虫,也不过是坐镇正中的蜘蛛在替自己铲除威胁而已。
程渺自始至终,都逃不出旁人为他编织的,那张充满了阴谋与算计的大网。
他自那日亲手要了封霄阳的命后便越发浑浑噩噩起来,李致典的话语像是又一根新的稻草,程渺虽明白希望渺茫,却也飞蛾扑火般的做了下去。
总归是个念想。
况且他不做又该如何呢?闻鹤才死了,虞清道也没了命,那虚怀宗于他而言,已然没了回去的意义。
他应下了要为虚怀宗为奴百年,闻鹤才已死,虚怀宗却仍在,那契约已然生效了。
哪怕李致典不告诉他封霄阳还有复活的可能,宗中的命令,他总还是要做的。
收集材料、回宗交还、在封霄阳的身躯旁守上几刻……这样的循环,程渺经历了无数次。
最后一样材料集齐,李致典开始催动秘术,与此同时,魔族又有异动,程渺身为如今修真界仅剩的化神期修士,自然难辞其咎,不得已飞往了前线。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赶在秘术完成的前一天赶回了虚怀宗。
虽只是短短八十一日,在程渺看来,却比那从前的千年万年都要长。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疯狂驱动着霜落,心中无数琐碎念头都被尽数压下,只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意念——
他想见他,想见封霄阳。
是爱?是恨?
程渺也不清楚。
他一路紧赶慢赶,终是赶在最后一刻赶到山下,来不及喘口气,便抬头望向山巅。
恰巧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一股金光直冲云巅,光芒中隐隐显露出两样物事身形,却不待他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便骤然起了阵黑红旋风,径直将那两样物事卷了去!
那旋风起的极快,一触便走,连虚怀宗的护宗阵法也没有被触发,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已然遁出千里,遥遥传来一道猖狂至极的声音:“虚怀宗小儿,你这东西,我魔族就收下了!”
程渺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几乎是瞬间便催动了术法,要去追上那道黑红旋风,却是气血不畅,在追出千里后骤然吐出一口含着精血的血液,追击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只慢了一霎,便失去了那黑红旋风的踪迹,想要只身杀去魔界,却也明白按自己如今这样的身体状况,恐怕是连那动荡不已的空间缝隙都穿不过。
没有人知道,看上去高不可攀、威风八面的虚怀剑尊,实际上周身能催动的灵力,已然不及全盛时期的一成了。
他体内的灵力是闻鹤才那两件灵物辅助着修出来的,本就根基不稳,因着闻鹤才身陨没了七分,余下的几分也在这不计损伤的收集材料的过程中,被飞速消耗一空。
程渺有心去追,一发狠便要咬破舌尖、燃烧魂魄,却得了李致典的急令,说虚怀宗正遭魔人袭击,怕是连宗门都要不保。
他便只得将已然沸腾的气血压下,转身回了虚怀,而他转身的那一霎,气势顿时又矮了几分。
程渺心知为何——剑一出鞘,便该一往无前,可他却是有了犹豫踟躇。
那为虚怀宗为奴百年的契约,终究还是框住了他。
被锁住了剑柄的宝剑,又该如何展露出它的凛冽光华?
世人敬仰的虚怀剑尊与那柄曾一剑斩开半个魔界的霜落剑,终究是失去了锋芒。
程渺接下来日子,大多都泡在了仙魔大战的最前线。
虚怀宗被魔人打上了门,内部乱成一团,李致典身为掌门弟子,自然要留在宗中操办大事。
他几乎是从未休息过,毫不保留的在战场上斩妖除魔,一身白衣早被他人与自己的血液染得猩红,却从未停止过屠杀。
那抢走封霄阳的人程渺打听过了,据说是魔界新出的强盛魔人,如今已然坐上了魔尊之位,这些日子不知为何,竟是闭门不出,踪迹全无。
程渺找不到那人踪影,又碍于那为奴百年的契约限制,被生生拘在了修真界中,只得将气撒到了前来进攻的魔人头上。
他的想法相当幼稚——你不是想躲着么,那我将这魔人杀尽、杀光,就不信逼不出个你来!
可那魔人仿佛是杀不尽、杀不光的。魔界的攻势滔滔如流水,仿佛是将全界的生灵都赶来了修真界一般,程渺不知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可却怎么也望不见天边那道缝隙之中黑雾的尽头。
终是有一日,三界震颤、九天雷劫劈落如雨,灰蒙蒙天穹骤然开裂,祥云仙鹤飘然而落,直降于虚怀宗上,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界头一次向三界展露真容,一时之间无论是仙人魔三界,还是那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无数小世界,都望见了那半空中周身金光的身影时,程渺才慢慢停了手。
他被空中那不容违抗的威压按在了地上,望着身边身首分离的无数魔物残骸,不由得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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