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代表着,现在站在几艘接新飞船舱室里的人,有一半要被刷下去。
迟来的紧张终于降临到这些考生心头,原本喧杂热切的气氛被名为不安的情绪所占据,考生们看到接驳站台上笑眯眯的接应老师,仿佛就看到了考卷和考场在向他们招手。
不需要任何人维持秩序,下飞船的队伍逐渐变得安静,只偶尔有些熟识者间的窃窃私语,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像是提前给自己在心里上了柱香。
季珩拍了张接驳台人挤人的“美景”发给姚姚,一边在他数据库里《人类观察日记》中添上新的一笔。
背后的人轻轻咳了两声。
季珩没理。
他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刚刚坐在这人旁边的时候,他就能嗅到那股浅淡清爽的植物香气。
气味并不淡雅,反而带有木质刺激微苦辛辣的攻击性;有点像薄荷,但又不是薄荷。
身后的人也像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的人一样,控制音量在季珩的脑后闲聊般开口:“今年的考生数量比往年多,所以题目难度可能会适度上调。”
平心而论,这声音很好听,听在耳朵里,总让人不自觉地去关注。但方才被逗了一下的季珩,只觉得这声音可恶。
题目难度上调?
这跟早就把所有题载入记忆库的我有什么关系呢?
真正能做到过目不忘的人可能没多少,但这却是所有AI的基础功能。
季珩在心里已经把尾巴翘上了天:他可是已经把故意错哪部分理论题都盘算好了!
这人还没放弃没话找话:“除了难度,还要对题型进行微调,增加论述部分……”
增加论述部分?季珩轻轻皱起了眉,这对他来说可不算是个好消息。
在记忆背诵方面他毋需担心,但在形成自己的思维模式上,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很多俗世里引为常识、抑或称为道德的观念,小机器人无法理解,也就很难在论述题里信手拈来。
“个人战和团体战不再采用以往的固定题目,而是从题目库里随机抽取……”
季珩心里摇头:这些没用。
他的基体可是战斗型仿生人,对打架很有信心。
对情报先生用完就丢的季珩戾戾转过头去,对身后的路息野非常冷酷无情地说:“你好吵,不要跟我说话了。”
“吵到你了?”
路息野手腕上光脑投影内容是学校官方宣传界面,他眨眨眼,假装无辜地说:“不好意思,但我在看新闻。”
潜意思就是“我没在跟你说话,别自作多情”是吧?
一个脖子上挂最新款相机的小同学飞快跑出来给接驳台上的老师通风报信:“老师,老师!有人在飞船上打起来了!”
接应老师微微一愣,本该问是在哪艘飞船,人有没有事,但因为从前线退役下来没多久,嘴一秃噜,问成了:“那谁打赢了?”
“所以你们谁赢了?”战术指挥院院长重新给自己沏了杯茶。
他光脑屏上是两份学生档案,其中一个的名字让他在刚才别人拍门报告的时候差点手抖把茶杯摔了。
中央学院的老师们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或者前身就是联邦要职,没少去上将家做客,大半都对路息野熟悉。
所以院长也知道,能让路息野这小子打起来,还跟路息野打得有来有回是多不容易的事。
“他。”\“他。”
两只手不约而同举起,都指向了对方。
院长此时觉得这个场景着实有些可乐了。
面前的两个学生一个面无表情,反手掩着嘴角,但挡不住其下的淤青;另一个表情倒是和煦,侧过脸,也遮不住眼角的红肿。
两个都身姿挺拔、通身傲气,单看都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好少年,但院长这么多年的教学经验正在心里疯狂警报——
这两个肯定都是刺儿头,还是那种最让老师头疼的,成绩非常不错的刺儿头。
院长抿了口茶压惊,尽量以平易近人的口吻问:“哦?你们俩刚刚打得难舍难分,现在倒是谦让起来了?”
然后,这两个桀骜不驯的小同学在他眼皮子底下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同时向反方向撇开了目光。
院长:“?”
院长不理解:“你们在眉目传情?”
季珩眼角一抽,转过头直视院长,率先开口:“他的技巧和反应比我厉害得多,在你过来喝止之前,我就要被他压制住了。”
路息野耸耸肩,紧随其后:“他的计算和预判要比我强得多,在你过来围观我们的切磋之前,他已经找到我的弱点了。”
虽说是两个刺儿头,也是两个不同种类的刺儿头。
一个看着奶凶,但是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干脆利落;另一个看着像是听话优等生,实际八面玲珑,对四两拨千斤的蜿蜒话术颇为娴熟。
一场还没入学就打架的擦边违纪事件,反倒在一句话间降级成了“友好切磋”。
院长跟路息野关系不错,于是先向他发难:“你们两个倒是不打不相识,还都挺认可对方。路息野,你说,你今天为什么要打架?”
为什么要打架?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气刚好,气氛到位,季同学猛挥过来的拳头太有感染力?
或者对方居然没有被一招压制住,棋逢对手的惊喜?
不管想了什么,路息野的表情依旧淡定从容:“容院长,我们没有打架。因为担心即将到来的单人竞赛,想友好讨论切磋一下,没想到太专注了,吓到大家,非常抱歉。”
季珩古怪地看着旁边人:“我们没有切……”
他停了停,因为背后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想想也知道只能是站在他旁边的路息野干的。
路息野跟他对视,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别那么呆。
季珩把话咽进嗓子眼,斩钉截铁:“对,我们在切磋。”
容院长呛了一口:“……我还在这儿呢。”你小子带坏人家诚实的小同学别那么明目张胆。
路息野没说话,抬脸冲容院长笑了笑。
这种时候还若无其事地笑,看起来非常不是个正经东西。
“你们的身体素质应该都不错,那些规矩上的体罚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进步的意义,也无法让你们感受到惩罚的力度,”容院长又看了一眼学生档案,说,“又因为你们的‘切磋’是在公众场合下发生的,本来又拥有很多关注,所以你们的事情也必须在公众面前解决。”
“既然这么喜欢切磋,在入学测试之后,我们会为你们俩加一场校内公开的1v1对决赛。”
容院长笑了笑:“当然,这是在你们能通过入学测试的情况下——你们不会被刷下来吧?”
“当然不会,”季珩语气笃定,像在说一个既定事实,“我会是第一。”
入学测试?
这难道会比计算程式里的生死模拟更难吗?
不是为了任务,只为了自己能发给小火苗星盗团的漂亮成绩单,季珩也想拿到这个第一。
少年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侧颜精致而凌厉,钴蓝色的眼睛迎着前方老师的目光,极其坚定,也极其自信。
容院长恍然间能感觉到一团年轻纯粹的灵魂开始熊熊燃烧。
路息野偏头看着他,一直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消失,属于这个年纪的争斗欲前所未有地蔓延上来。
他笑了笑:“季同学的TOP癌有些严重?”
很巧的是,路息野的TOP癌同样不轻。
刚刚要靠喝茶顺气的容院长现在倒是放松下来了,他乐呵呵地看着两位燃起了斗志的小同学,意味深长又幸灾乐祸地对路息野说:“我看,你的好日子要到头喽。”
在这之前,路息野一直在他社交圈中处于领袖地位,但没有哪片星空只有一颗闪亮的星星。
一直出挑的路息野也要迎来闯入他星空的、另一颗同样出挑的星星。
容院长把他们俩赶出去,一块儿出来,关好门说:“你们俩刚下飞船就被拎到这儿,还不知道食宿区在哪吧?走,带你俩过去。”
于是第一中央学院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师生风景线:一向不吃食堂、行踪飘忽不定的容院长笑眯眯地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两个脸上有伤的俊俏新生。
左边那个表情很冷的新生走路明显要更快一点儿,但当他没注意要超过容院长的时候,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又落后头来了。
季珩向路息野呲牙:“干嘛?”
路息野撒开手,有点无奈:“你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么?”
季珩愣了一下,没懂他的意思,也不知道这话是褒还是贬。
“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路息野小声说,“别走到院长前头去,听话。”
季珩皱着眉压下步子,表情依旧冷淡,头发依旧乱翘,但居然显出了几分乖巧。
前面的容院长突然问:“小季同学?”
季珩抬眼应答:“我在。”
噗。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季珩面色不善地问路息野:“你笑什么?”
路息野还在笑,笑得季珩牙痒痒:“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智能AI的唤醒语。”
-小季同学?
-我在。
前边的容院长肩膀也抖了起来。
季珩:“……”
这有什么好笑的?!
容院长笑够了继续问:“我看了看别人发在网络上的影像……你的机械度也不低吧?方便说吗?”
“发在网络上?”季珩有点在意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才回答,“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的机械度有百分之九十一。”
“机械度高可以让人变得更加强悍没错,但是……别忘了机械度百分之九十五的禁令,别再受伤了,”容院长轻飘飘地看了路息野一眼,轻松随意的语气像是长辈对晚辈唠唠叨叨,“越过这条禁令,就是模糊了人和机器的界限。别忘了几十年前的仿生人革命战争。”
路息野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太阳穴,说:“我明白。”
仿生人革命战争发生在0146年,一个智能研究到达了顶峰的年代。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战争的导火索是一位泛用型战斗机器人,他攻击人类的原因是——要为自己的同伴报仇。
事到如今,他的同伴是谁、事情因果到底为何已经不再重要了。经历过那场战争,所有人类都意识到,这世界上存在人类一个能够发动战争的种族就够混蛋的了。
再创造一个,世界会吃不消的。
于是,所有仿生人被禁止使用,连随身光脑上都只保留了可做工具使用的低级AI;工厂里只剩下机器,而不是仿生人;人类的机械化度也禁止越过95%,否则会被当做仿生人强制处理……
就这样,在机械禁令的高压下,人类继续发展了52年,但科技像是拆了缺失了演员的舞台剧一样……停滞不前了。
季珩的光脑手环上显示来了消息,名称是特地改的一串乱码,但季珩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秦风发来的。
“[链接]这是你?”
点开链接,里面是刚刚他跟路息野的双人影像。
那是一段十五秒的视频,正好录下了刚刚两人最精彩的部分。
画面中周围的人为他们让开了一个圆形区域,两人的攻防有来有回,眼力差点儿的甚至捕捉不到他们的动作。
季珩的眼睛眯着,发丝不驯地扬起,拳头的破空声好像要冲破屏幕,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抢走入学测试的第一名。”
路息野及时侧身闪开,略微紧身的外套在腰背处拧出了一个干练的弧度,转而抓上季珩的胳膊想要反制,轻笑道:“抢走?原来季同学觉得第一会是我?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尽管他脸上一点受宠若惊也看不出。
画面十分刺激,但是旗鼓相当的难分胜负,其中夹杂着路息野不知出于什么心情说出的让人迷惑的鬼话。
下方还附上了一张两人上头以后眼神充满杀气又兴致勃勃的对视照:那不是平和的对视,而是下一秒就要跟对方撕咬在一起的凶戾对视。
对撞的气场仿佛要经由洒脱的褶皱和紧绷的肌肉线条具现化,钴蓝和澄金的两对眼睛交相辉映,拍摄者的工具质量和技术都很好,清晰度非常高,把每个镜头都拍出了影视作品般的艺术感。
恰如其分的蓝调光线罩下来,两人正好一明一暗。
在特殊加持的滤镜和光影下,照片不像两个打起来的小同学,反而像两位正在决斗的宿命战士。
“拍得不错。”路息野说。
季珩冷冷瞥他:“你这么喜欢偷听偷看?”
“容我辩解两句,”路息野挑眉,“第一次是你们的声音不小,我无意听到;这次你又这么大喇喇把光脑屏朝向我,不如说是你的戒备心太弱了?”
于是季珩转过身去,把后脑勺对着他,表示自己从现在开始提高戒备的决心。
路息野:“……”
容院长察觉了他们的对话,说:“现在的消息流通得总是很快。”
科技发达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弊端,庞杂的信息通过繁复的信号网传输到宇宙各地,人类像是得到了所有信息,又像是什么都没得到。
在这种信息网络构建下,想要瞒住一个人,或者藏起一个秘密,变成了最困难不过的事。
季珩的脸色更木了,这对仿生人来说是个崭新又不容易理解的命题。
“也就是说,”他思考着,“藏是藏不住的,必须去面对?”
“对,必须直面世界的目光。”路息野说。
他嘴边的弧度收敛起来,看上去心情并不算太好。
这是路息野很早得到的教训,却是以苦痛为代价习得的。
容院长温和地安抚学生:“只要人优秀,得到关注也不一定是坏事。除非,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小秘密?”
可能是源于前星际时代机器人三大定律的后遗症,仿生人并不擅长撒谎,也并不喜欢撒谎。
季珩心下一紧,嘴里舔了舔犬齿,还没回答,突然就听见有人在那头呼喊。
那人还离得很远,但是在向他们使劲儿挥手:“路哥——这上面说你有个王不见王一朝相见就彻底疯狂的季姓宿敌——我怎么不知道啊——”
季珩&路息野:“……”
这他妈哪儿来的谣言?
第7章 四个星盗一台戏
徐麾顶着头上两个新鲜出炉的大包,一边翻着光脑屏,嘴里啧啧有声:“现在的谣言趋势,似乎把你们俩关系不好给钉死了……”
季珩嘲道:“本来关系就不行。”
旁边的路息野悠悠道:“哦?真的吗?”
季珩:“……你什么意思。”
路息野给季珩的餐盘里夹过去一条小黄鱼,小鱼通身金黄酥脆,还带着一股孜然的清香,让人食指大动,身姿优雅地盖在了本来餐盘里的鱿鱼卷上。
“互相知道对方喜欢的食物,这样的关系也在‘不行’的范畴吗?”
季珩默然看着自己堆满海鲜食物的餐盘。
……好像是有点太明显了。
但要说自己不知道对方喜欢什么,那是不可能的;关于路息野的所有信息,他在看过之后就加进了“需要重点关注”的数据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季珩无法从逻辑反驳,只能夹起对方最喜欢的笋片,恩将仇报地咬进嘴里,含含糊糊学季船长耍赖:“就是,关系不行。”
非常喜欢说话的徐麾同学居然之后都插不上话。
他一边吃,偶尔抬头瞄一眼两人,一边觉得怪异:路息野虽说没有洁癖,但跟人总爱隔着一层,不远不近,虽然用的是公筷,也没见给谁夹过菜。
而且看着对方的样子未免有些太专注了……超过了“看”的范畴,已经可以说是“观察”和“凝视”了。
吃完饭,路息野告诉季珩去哪儿领一次性用品,又传给人一份地图。
看着季珩利落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路息野,徐麾终于忍不住了。
他问路息野:“你怎么回事?把眼睛落人家身上了?”
路息野这才施施然把目光收回,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反而去问徐麾:“你不觉得……他有点儿特别吗?”
徐麾:“特别在哪儿?特别好看?”
路息野:“…………”
路息野摆了摆手:“算了,没事。”
高达百分之九十一的机械比例……工艺品一样精致无瑕的凌厉外表……公式化的战斗技巧……很少有小动作和多余表情的姿态……
路息野揉揉太阳穴,觉得是刚刚容院长提到了机械革命,让自己想多了。
毕竟,季珩偶尔流露出的情绪还是非常鲜明的。
————
季珩拎着一次性用品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了金琰。
这个点儿大家几乎都已经选过临时宿舍号了,剩下的就是像季珩这种意外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