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医说过,他体内多的是毒,如今算得上百毒不侵。
“殿下,你……”
“从这里走山路,还有这条与官道,是去往都城最近的三条路,”韩桃淡淡道,眼神中却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空青与诸位将领、绣使暗卫去巫神庙拿药,天亮前带人走其余两条道,这条山路留给我,我亲自去。”
“殿下,你怎么能亲自去?!”
“我既决意要去,便是不怕生死。”韩桃扫视众人,人都有畏死之心,总要有一个身居高位之人领头,才能叫他们愿意豁出性命。那就让他来做这样的人。“君王安危皆系于我等臣子之身,我等沐君恩而知廉耻,若不能救出陛下,则本侯——甘愿赴死。”
“侯爷三思啊……”众人纷纷劝起来。“您千金之躯,怎可做这送信之事……”
“事情紧急,今夜本侯就会出发!”韩桃拿起桌上木簪,一手扎起长发,“至于诸位,是弃城而逃,还是护驾有功,皆看诸位如何选择。”
烛光下他神情坚定,分明不是外头所传扬的那位只会承君恩的侯爷,韩桃不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再次披上披风,拿起长剑与舆图,衣袂扬起间转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众人皆都怔愣看着,夜色下马声嘶鸣,空青急急跑去为韩桃准备干粮与盔甲。
“他好像真的不怕死。”有人喃喃道。
“那我们走这趟吗?”
“走!”一个将领下了狠心,“侯爷都要走,难道我们还留在城中吗?今日我们留下来,他日若是陛下逢凶化吉,侯爷再在跟前说上几句,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那我也走。”
“走!备干粮去!”
直到天尚未亮的时候,几十道身影策马出了城,马蹄达达扬起烟尘,直奔不同方向而去。而马鞍上,韩桃身背弓箭,黑布蒙住面颊,眼神坚定万分。
他身后跟着十四名绣使,是赵琨留给他最后的精锐。
山高水长,有飞鸟翱翔于天,栈道上的十五匹骏马一路狂奔,从天亮到天黑,直到他们穿过瘴林,到淮城驿站换马。
换马之后,韩桃一刻不停,继续赶路。
他的马鞍磨破了大腿内侧的皮,裳裤的布料与磨破了的血肉粘在一起,难以扯下,但他倒像疼麻木了,只记得当年在南燕的时候赵琨教他骑马的光景,赵琨告诉他自己幼时学骑术,是为了有一日在危难之时能守住江山社稷。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他此行再也见不着赵琨,那他就与赵琨同死。
日头渐渐又要落下,狭长山道上,忽然拉开了一条绊马索,韩桃瞳孔一缩来不及反应,从马背上摔滚了下去。
几个绣使一把攥住缰绳,从马上飞身而下。
“咻”一声冷箭袭来,韩桃来不及起身,危急之时被空青一推,翻滚间避开射来冷箭,他闷哼一声,膝盖和腰处疼得厉害,看着两个绣使抽剑挡在他前面。
“公子,您没事吧。”
“请公子退到我等身后,这群乱臣贼子交给我等处理便是。”
众绣使将他围作一个圈,韩桃撑着手站起身来,雾气弥漫的山林间接连涌出几十人,手持军中刀,作南燕人打扮,他先前从马上摔下,连着裳裤都磨破了几处,这群人显然是早有准备,要在此地截杀于他。
“驿站。”韩桃垂下眼,攥紧拳头,“驿站有他们的人,泄露了行踪。”
他们在驿站换马之前,一路都没有异样。
但凡是送信之人,无论走哪条路都会经过沿路驿站,山高水长,他们若不换马整修就到不了都城,杜兰令在驿站安排细作,就能掌握他们的行踪,这大概也是之前派出送信的九支队伍都徒劳无功的原因。
果然不止区区蛊毒。
韩桃站稳了身子,沉下眼来。阻断通信,勾结魏国,只需做到这两样就能将赵琨困死在这南郡之中。赵琨临行前多有担忧,原来这就是杜兰令的后手。
“都散开,”韩桃看向围着他的绣使,沙哑道,“还记得本侯来时嘱咐你们的话吗,绝不能叫陛下性命为他们所左右。”
“公子——”
“我乃承恩侯,不必护本侯,冲出去!”
刹那,绣使中有七人皆都冲上去厮杀,其余七人对视一眼,重新飞身上马,扯住缰绳。马鞭一扬扯向韩桃,韩桃借力重新上了一匹马,“驾”一声,马蹄高高抬起。
那冲上去厮杀的七人见状高喊:“为弟兄们冲出一条路!”
剑光闪过,金戈惊鸣,绣使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转剑间近乎不顾性命地与南燕人搏杀,前赴后继冲出一条血路来。
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砍断绊马索,越过包围线,韩桃压低身子驾马而过,在那一瞬间伸手向前边厮杀的空青。
双手交握间,空青飞身上马,与他一起冲出包围圈。包围圈中余下六人仍在厮杀,替他们挡住追赶步伐。
韩桃回头看了一眼,山道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马蹄达达,绣使们皆往不同方向奔去。
临行前一晚,空青为韩桃挑选出这十三名好手,并要求自己也跟随韩桃走这一路,空青与这十三人抓阄,七长七短,若遇险境,抓到短杆的人要以命替其余人挡死。
此行唯一要务就是有人活着送信到都城,哪怕剩下的人都回不来,也是值得的。
只是韩桃分明看见,空青自己抓的也是短杆。
冷箭袭来,韩桃看空青腿上都是血,护着她低下头去,现如今八个人,七个方向,他自称是侯爷又带了伤员,杜兰令的人若要追赶,势必以他为主。只要他能够吸引绝大部分追赶的人,就能为另外七位绣使减轻压力。
“殿下……”空青察觉到他的意图,嘶哑出声,“您实在不必如此。”
“是我拖你下水了。”
“为陛下万死不足惜,殿下说得哪里话。若非您想激那帮将领送信至都城,您也不必冒这一番生死。”
果然那十几人骑上马冲他们而来,韩桃夹紧马肚,从背上取下弓箭来,回过头拉弓挽箭,对准追击之人。
“咻”一声,箭头破空而去,被追击之人轻松避开,韩桃咬牙又射了几箭,射向马身。
这一次马避不开,嘶鸣着扬起马蹄,在哀鸣间冲撞了后头人,阵型随即一乱,连着追击速度都慢下来。
空青接过他弓箭,替他射箭,韩桃见状接着打马鞭,直奔山林而去,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有所乏力。
他不是绣使,没有那样的好体力和俊功夫,除了拖住敌军也干不了太多事。又是日夜兼程,又是一番苦斗,如今手脚都在发酸,使不上力气。但他既选了这一条路,就绝不回头。
“驾!”韩桃咬牙策马,至少他也要带空青活着躲进山林间,太阳落山后林中漆黑,那群人就难找他们踪迹了。
直至箭筒都空了,骏马冲进山林。空青扔了弓,追击人见状追上来甩了一记飞刀,一刀砍在马腿上。
马血飞溅而出,骏马嘶鸣着倒了下去,韩桃又一次滚落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好几圈,他喘着粗气撑住身,从腰间摸出弹药扔了过去。
“殿下!”
烟雾弥散,韩桃艰难背起空青,钻入山林中去。
日头落山了,昏暗中弥散着烟雾,什么也看不清晰。韩桃只凭身子撑着力,背着空青快走,灌木丛悉悉索索乱动着,韩桃先前就在山林中逃过一命,他有经验。
“殿下,您放我下来……”
“你腿上的伤,很严重吧,”韩桃扭头看了空青一眼,看见她唇色都白了,“别说话,我带你藏起来。”
“您将我藏起来,然后就去都城报信。”空青低低道,“带着我,您去不了都城的。”
如今到都城,快马还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不知道其余两路人马与绣使们是怎样的情形,不能在山林中停留太久。韩桃要想避开追赶的人,就只能改换身份,走最近的路进城中,在马行买马继续赶路。
若他带着空青,则寸步难行。
“殿下心善,”空青嗓音很轻很虚弱,“但是殿下不能护住每一个人,陛下还在白水城等着殿下呢。”
韩桃停住脚步。“我担心你。”
“从这去都城,来回不过两日时间,到时候殿下再来接奴婢就好了,”空青歪头笑道,“奴婢一定藏得好好的,不让他们发现。”
山洞前,空青从韩桃背上跳下,腿上已经鲜血淋漓,血染了整条裳裤,都看不出是哪受了伤。但她只是靠在树边,很平静地看着韩桃。当初偏殿中初见这位南燕七皇子,一眨眼,竟然一年都快过去了。
她以奴婢之名伺候照顾了韩桃近一年,见过这位殿下缠绵病榻咳血的样子,也见过他为心爱之人拿起长剑的模样。
与宫中之人都不一样,她的这位殿下很鲜活,很良善。
很久后韩桃采了很多很多止血的草药回来,留下了所有干粮,交给她。
“殿下,快去吧。”空青轻轻道。
“空青,”韩桃看向她,夜色太浓重,看不清晰。“你能等我回来吗?”
“能。”空青回答了声,“肯定能。”
“两日的时间,你等我回来。”
空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好。”
韩桃把唯一的长剑留下,看了眼黑暗中的空青,最终匆匆隐没于林中。他把他们进林中后的痕迹都抹除了,还在相反的方向故意留下血渍,迷惑追赶之人。
他又撕裂自己的衣服,在泥潭中滚了一圈掩盖血腥味,抬头看星空辨方向,连夜徒步往最近的城镇赶去。这是赵琨被困的第四日,韩桃也已经不眠不休三日了。
直到天亮的时候,一个形似落魄侠客的人手持竹竿进了城门,他拿着兜里的几贯钱,和路过的商人换了马匹。
“快了,就快了。”
隆冬时节马蹄达达,那人最终在城外扔了竹竿,骑上马直奔都城而去。
“高将军,抓到个可疑之人。”
一日后,城外的军营内,两个巡逻回来的斥候押着个狼狈之人过来,那人也实在狼狈,身上不知是裹了泥巴还是什么,衣衫已经脏污的看不出原本模样了,身上好像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但是闻不仔细。
高信抬起眼来,微微眯眼。
“带来给本将军做什么,你们的负责校尉呢?”
“将军,这个人说要见你,身上还有半枚极为贵重的玉佩。”
“哦?”高信站起身来,从斥候手中接过玉佩,忽而一愣。那是半枚摔裂的竹纹青玉佩,他不曾见过,但是他知道陛下的身上,挂着另外半枚。
被押送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仍然很明亮,定定地看着他。
高信的手指敲着桌,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原来是故人啊。”
“将军……”
高信的眼沉了下来。“都下去吧。”
“是。”
几个斥候退下去了,韩桃半跪在地上,竭力撑起身子来,但是他几近乏力,试了几次还是徒劳无功。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
韩桃抬头看了眼,伸手想要搭着起来,那只手忽然又松了劲,害得他一下扑倒,闷哼一声。
“无限风光的承恩侯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高信负手哂笑道,自上而下俯视着,“这是陛下不要你了,不闻不问,叫你流落街头?”
韩桃蜷在地上,没有说话。
一个月前先前因为高信想扭断他的手,被赵琨卸了军务,禁足家中,如今高信对他这副态度也是理所应当,但高信平生最恨南燕人,故韩桃此时能信的,也唯有高信一人。
泥巴干了之后黏在身上,已经有些盖不住血腥味了,高信眉头微微皱起,将玉佩扔还给他。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陛下呢?”
“……陛下出事了。”韩桃沙哑嗓音道。
“什么意思?”
“先前十日,可曾有过绣使持虎符入京调兵?”韩桃问道,虚弱地撑起身来,“……南郡已成国中之国,陛下被困白水城中,断了联系已有五日,城中粮草不足支撑……高将军,我与三十六绣使,二十四暗卫,及南郡忠诚将领亲信共计百余人快马加鞭,前来报信,可有一人将消息传至都城?”
高信笑意缓缓凝住。“侯爷,你在说什么?”
韩桃抬起头,一字一句看向高信道:“本侯并非玩笑。”
“砰”一声,军帐内传出碗落地上的声音,外头无声无息多出几人把守,以防有人窃听。
韩桃被高信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看向高信,此刻这位战功赫赫的青年将军眉头紧蹙,却丝毫不见意外神情。
“你知道?”
“七八日前,有红衣指挥使策马入京,但他入京时已被断去一手一脚,伤得极重,至今未醒。”高信负手道,“陛下确实没再从南郡传信来,朝堂众臣以为陛下称病宫中,但我等知晓内幕之人心急如焚。”
“为何不派兵救援?”
“无陛下旨意,我等擅自调兵,是想谋反不成?”高信骂道,扬衣落座,“一群迂腐文官。”
“那你们就按兵不动?”韩桃急着喘气道,“你们既知指挥使重伤入京,就知道陛下应是出事,又岂可墨守陈规?”
“我已派人前往南郡,一探究竟。今日壮武将军已上朝去,想要告知众臣内幕,即便你不来,”高信瞥他一眼,“最晚今晚,高某也会启程。”
“今晚太晚,现在便走。”
“姓韩的,你是没打过仗,真以为调兵遣将是件容易之事?”高信嫌弃看他,“传个信的事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就算了,如今陛下不在,你还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韩桃握紧拳头,上前一步。“高将军,我来时已见你军营内众将准备完善——如今你若还要与我论私仇,大可给把大刀,叫我自刎便是,但如今你要不管君臣只论个人,我就是作断头鬼都要叫你不得安宁!”
“晦气。”高信骂了一声。
韩桃见状就要挥拳上来。
“行了你这细胳膊细腿,”高信躲了一下,“壮武入宫’请旨’了,即便是假圣旨,但那群迂腐文臣信这些,如今指挥使已被我’偷’到军营中,虎符也在我手,一炷香之后大军便能出征。”
“此话当真?”韩桃诧异。
“你待陛下倒还真是真心实意,”高信抱胸,上下打量他,“我本来还以为陛下身陷险境是被你害的呢。”
高信抽了抽鼻子,说实话他看见韩桃一身狼狈地被押进来,心中也是震惊,从南郡到这里日夜兼程也得四天四夜,这四天四夜的时间,一个文文弱弱的承恩侯竟都撑了过来,更别提这一路上多少暗关与阻击。
那身上的血腥味一闻便知受了不少伤,如今还能与他站着说话,全凭毅力。
“你别等会儿一个放心,原地就死过去,”高信嗯了声,淡淡道,“不然到时陛下还以为是我动的手,少不了被你连累。”
“……不会。”
“那你便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我传唤军医过去为你包扎伤口。”
“成陵西北山林处,还有一个受了伤的绣使,”韩桃有些站不稳了,一把扯住他袖子,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请你也派人去救她。”
高信挑了挑眉头。“成。”
“一炷香后便出征?”
“本将军还能骗你?”
“那便好。”韩桃得到答案,点点头,苍白着脸转过身,下一刻就晕了过去。
高信一个眼疾手快,嫌弃地接住人,就叫手下亲兵唤军医过来。
他本想直接领兵去南郡,再打探具体情况,如今知道陛下就在白水城,还知道了杜贼的算计与安排,省去不少功夫。
他又低头看了眼昏死过去的韩桃,面容脏污,都看不大出原本相貌了,身子轻得和一张纸一样,这四天四夜的风竟也没将人吹了去。
“倒也真是不容易。”
高信看了会儿,又收回了目光。
直到约莫十日之后,南郡白水城中,弹尽粮绝。
城头上守着的人已经不多了,箭筒空了,滚木巨石都放得差不多,好在天气冷了下来,大雪下得纷纷扬扬。守城的将领用水淋在城墙上,一夜之后水凝作冰,又叫城墙难以攻破。
赵琨三日前被暗箭射了一箭,如今还是坐在城头上,因为失血过多,唇色都有些苍白。
绣使单膝跪在赵琨面前,抱拳道:“陛下,已经坚持十五日了。恐怕……”
“援军很快便到。”
一连十五日,赵琨仍旧是那副淡漠模样,好像被困城中并不能叫他太过担忧,他这从容姿态也叫城中军民宽心不少,只是随着时日一日日增多,人心焦虑涣散,难以维系。
他坐在椅子上,抬手把玩着那半枚青玉佩,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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