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房车之旅正式拉开序幕。
房车一直停在地上的停车位里,没有被淹。黎铮独自拿着钥匙去开车,把玉挂在车上,再回来接人。待所有人大包小包地顺利上了车,燕月明透过车窗看向1号楼的车库,卷帘门坏了,里面一片狼藉,锅碗瓢盆遍地,还有几根黑乎乎的像是藤蔓的东西。
它竟然在动。
像蛇在游动。
那就是臭藤吗?难道被砍下来都没死?燕月明又转头望向雨幕。
被冰雹砸倒在地的NPC已经不知所踪,地上的血水业已被冲刷干净,再寻不得一丝痕迹。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暗沉,风、雨、冰三者交织,比起燕月明曾在影视作品里看见过的末日景象,还多了一丝阴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你的脑壳,腐蚀你的意志、你的灵魂。
这感觉让燕月明想起了荒原上的旧日阴影,一层无边的大恐怖笼罩着这片天地,不知要逃到哪里,才能逃出它的注视范围。
“雨中没有撑着白伞的人,那只是墙角、砖缝里生长的蘑菇。”黎铮的话拉回了燕月明的思绪。
燕月明回头,余光瞥见路边似乎有一抹白,连忙移开视线。他觉得有点冷,哪怕身上穿着胡非友情赞助的羽绒服,车上开着空调,也依旧觉得冷意在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啪!”天上突然掉下什么东西,砸在挡风玻璃上。
燕月明的心跟着一跳,谨慎地没有去看。是冰雹吗?可是明明挂了玉佩了,怎么还会有冰雹砸过来?这声音听着也不大对。
桃子的声音解了他的疑惑,“呀,鱼骨头,都烂了,好臭。”
黎铮则迆迆然掏出墨镜戴上,打开雨刷将那东西刷下去,再左转方向盘,驶入离开小区的主路,顺便打开了车载音乐。
舒缓的纯音乐开始飘扬,燕月明听不出来什么曲子,但心里轻松不少。与此同时,胡非用电磁炉煮起了火锅。
他一边往锅里放食材,一边哼唱奇怪的歌谣。
“下雨天来长蘑菇,
天上掉下烂鱼骨。
虾滑虾滑快快煮,
你要死来留不住。
哎呀……
哎呀……”
雾气蒸腾着胡非的娃娃脸,平和中透着一丝诡异。燕月明最怕这种了,好像他会煮着煮着忽然抬头问:你旁边坐着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见鬼的朋友,他是一个人坐的。
但是成长了的燕月明,已经是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他学会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顶多会悄悄把脚往回收一点点,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最合适的位置,方便随时拔斧。
他还有点担心。尽管知道学长很厉害,他还是会忍不住担心——暴雨让人们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视野,远处那些亮起的灯光都变成了雨幕中的星星模糊闪烁。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哗啦啦落下如同瀑布,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戴着墨镜的黎铮,纯属盲开。
可他开的车奇迹般的平稳,没有磕碰,灵活转弯,在暴雨中匀速前行。哪怕外头已经是一片末日场景,车内好像还是安全的温室。
火锅的汤汁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这只有一个解释——黎铮对胡地熟悉到已经把地图都刻在脑子里了,更何况他还有超级无敌探测狗。
“汪汪汪!”
人类,前面有脏东西!
大黄站在副驾驶上,尾巴翘起,威风凛凛。
“坐稳了。”黎铮换挡,开始加速。燕月明连忙放下碗筷,握紧扶手,可车也没有多晃。他隐约听见风雨中夹杂的汽笛声,是有车子跟他们擦身而过了。
“燕月明,看看是谁。”黎铮道。
“马上。”燕月明深吸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靠向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暴雨真的遮挡视线,但还在那辆车就是辆观光巴士,里面灯光大量,车窗很大,让他能依稀看到里面的人影。
所有人都像是睡着。
离燕月明最近的一个,当两辆车擦肩而过时,他明显地看到了窗户上的血迹。
人死了。
“一车死人。”燕月明心惊胆战地放下窗帘,与此同时抬手捂住自己的后脖颈。他犯规了,大概是看了那辆车的缘故。
“给,在眼睛上抹一抹。”胡非当即递过一瓣蒜,末了又不忍心地说道:“只要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黎铮瞥了一眼,“燕月明,点香。”
燕月明立马抛弃蒜瓣,利索点香。他发誓自己绝不是嫌弃蒜瓣,也不是怕辣眼睛,怕吃苦,蒜瓣是个好东西,他要留给大黄吃。
“大黄来。”
“汪汪!”
大黄真的什么都吃。
燕月明压下小小的心虚,问:“那一车死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丧尸?已经在胡地蔓延开来了?”
黎铮:“火葬场起火了。”
这个燕月明知道,在胡非家的时候,黎铮已经告诉过他了。不过这时候他再提起……燕月明忽然想到,他好像在火葬场的剧情里,漏掉过一个人。
那就是被沙波E放进了转生炉的,他的爱人苏宝儿。当时燕月明进入房间,苏宝儿的转生炉已经开了,但里面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来进入的沙波C就把燕月明认成了转生的苏宝儿,误会解开后,她又栽赃燕月明是杀了苏宝儿的凶手。
苏宝儿究竟去了哪里?
今日丧尸出现,按照胡地居民的思路,什么办法是最能遏制住病毒传播的?
不可能是解毒血清。
燕月明晃晃脑袋,把那些寻常的思路都抛掉,按照胡地的逻辑去思考,那不就是——转生炉。
火葬场就在医院旁边,把丧尸直接送去转生,岂不更快、更彻底?
紧接着,火葬场就起火了,这里面必然存在什么因果关系。
燕月明思索到关键时刻,越想越入神。
把事情从头开始捋,小姨在背后操盘,她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奇志代劳,把麻烦送入医院,并在他胳膊上留下了只有燕月明能看懂的图案。其后沙波F又忽悠麻烦,一力促成了丧尸病毒的传播。
为了解决丧尸,丧尸被送入火葬场,可火葬场里有……苏宝儿?
这一连串的事情,每个环节好像都有不同的人轻轻推了一下,于是多米诺骨牌倒了,末日来了。燕月明知道的就有这些,不知道的肯定更多。
“燕月明,准备让你的——”黎铮放缓了车速,回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草鱼王子,“你的鱼,下车。”
燕月明:“下车?去哪儿?”
黎铮:“去歪楼,捅破‘天’。”
燕月明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歪楼附近。他很快了解了黎铮的意思,他要让草鱼王子在雨中起飞,到楼顶去,把楼顶给他踩塌了。
楼中下雨,四处皆雨,那歪楼的主人Y先生,还会继续躲在楼内不肯踏出门口半步吗?
都世界末日了。
来逃亡吧。
当草鱼王子飞出房车时,胡地的另一边,老三也在雨中艰难地带着粉红小香猪前行。
沙波四尸体表面的冰融化后,老三在他的西装内袋里发现了一份股权转让书,还有一份按了手印的协议。老三仔细辨别上面的内容,不怎么惊讶地发现——现在胡地电视台的实际掌控人已经变成了樱雪琉璃。
电视台是什么?
是传媒,是喉舌。
“哒哒”的脚步声在电视台的走廊里响起,明亮的玻璃墙上倒映出曼妙的身影。两位保镖一左一右打开了通往播音室的大门,在一片黑白灰的所谓高级色调中,温柔又俏丽的粉色,乍然闯入。
樱雪琉璃有着一条漂亮的粉色大波浪,穿着纯白的裙子,踩着高跟鞋,头上却戴了一顶仿佛死了老公的黑色薄纱小礼帽。
“诸位,末日快乐。”
她走入镁光灯下,笑语盈盈。
胡地不懂末日。
奇诡是生活的主旋律,一场大雨而已,下了冰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前段时间天上还下了兔子雨呢,就是天塌下来了,好像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波澜。
风人站在窗边吹着冰雹跟风雨作对,雨人坐在满是漏雨的堪称水帘洞的屋子里,还能打着伞看电视。
电视里的主播告诉他们末日来了,他们很惊奇,但还有点疑惑。
末日来了,然后呢?
“来举办一场末日派对吧!”
远行的房车上,车载广播被打开。燕月明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先是愣了愣,随即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胡非,就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诧异。
黎铮看了眼后视镜,道:“在胡地,想要打破第四面墙,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四面墙是戏剧术语,当观众与戏剧中的演员产生对话,第四面墙就被打破了。戏里的人本不该知道自己身处戏中,就像这个小说世界里的人,本不该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纸片人。胡地同理,他们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是缝隙吗?他们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更真实的世界,而这个看似真实的世界也是由小说衍生而来的吗?
他们有想过要出去?有想过要逃离吗?
外乡人就是外乡人,他们知道外乡人来自外乡,但不会去探寻那个外乡在哪里,也不会想要出去。
重生是合理的,火葬场转生是合理的,丧尸是新人类也是合理的。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探究,因为设定就是这样。
燕月明忍不住问:“那胡非呢?”
胡非疑惑,“我?”
燕月明:“你跟我们一起逃跑,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胡非想了想,“我平时在蛋仔杂货铺打零工,要是杂货铺没事,以后还会去那边上班吧。杂货铺的老板虽然脾气古怪,但是允许我们员工用最便宜的价格买临期产品,还提供午饭呢,这样我就能省下钱付房租了。”
他说得真诚,眼睛里还有一丝丝对生活的向往和期盼。燕月明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来,才道:“可是末日就是代表什么都没有了的意思,杂货铺也许就没了,胡地也没了。”
“啊……”胡非登时面露苦恼,“这样啊,可是我买不起外面的房子。”
燕月明:“哪里的房子啊?”
胡非:“我以前想过要搬去黄金国呢,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连地上的砖、泥土里开出的花都是金的。”
燕月明:“哇。”
胡非:“可是我连姓胡小区的房子都买不起,以前有一次我都攒够钱了,可是我被骗了。刚好生了病去医院做手术,结果之前买的生命保险是个骗局。嗳,你吃点这个,这个肉丸是我自己手打的,很筋道。”
一颗牛筋丸被放到了燕月明的碗里,燕月明赶紧捧起碗来,嘴里还不忘接他的话,“那后来呢?”
胡非:“我就只好继续攒钱了,后来又经历了几次事情,我就看开了,买了这辆房车。”
豆绿色的房车,颜色和款式都是燕月明喜欢的。
“这房车真好,还能洗澡,多少钱啊?”燕月明很是心动。
“要45万呢。我经常开着它去郊外野营,你去过魔魔崖吗?那边的风景很好的,还有天河畔,可以钓鱼可以烧烤,码头驿站里的铁板豆腐特别好吃。”胡非此时回想起来,仍觉得美味。
“那你去过胡地外面吗?”
“去过。不过是在我买这辆房车之前了,当时我正好生病又被骗,状态很不好,就想出去散心,把剩下的钱都当成旅游基金来花。买了滂沱列车的车票,去了很多地方。我去橙红小镇买了柿子,去黄金国见识了遍地黄金,还去游戏厅玩了。哦对了,还有失落之城,那地方很远的,滂沱列车都到不了,还得徒步过去,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的黎铮。”
燕月明的好奇心直接被拉满。
胡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兴致盎然,“当时的失落之城有好多人呢,可热闹了,一群绑匪、一群邪神的信徒,还有一些旅客和流浪者,都被困在沙丘里,玩轮转游戏。后来我差点被流沙吞了,突然间出现一根绳子,把我从里面拖出来,我才发现又来了个人,就是黎铮。他骑着马,一下子就拽着绳子把我拖出来了。”
他伸手比划着那匹马的高大,说它是金属做的,肚子是镂空的,隐约可见里面的机械齿轮,虽然有点破旧,但特别酷、特别帅气。
骑在马上的黎铮蒙着面,看起来还很年轻,右耳上、腰上都缀着漂亮的松绿石、猫眼石等等做的珠串,不知道是哪里的习俗,还是单纯觉得好看。他问黎铮,但黎铮不告诉他。
当着黎铮的面,胡非没有告诉燕月明,当时他觉得黎铮有点臭屁,对别人爱搭不理的。而现在的黎铮也一样,当胡非谈起这段往事,他依旧不想说。
沉默是高手的格调。
“他出现以后大家就都在争抢他了,有天晚上他在圣泉池里洗澡——”
“咳。”
沉默的高手不再沉默,打断了胡非兴致勃勃的讲述。胡非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尊重这个朋友的,犹豫着闭了嘴。
可燕月明听得抓心挠肝的,忙问:“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黎铮:“我犯了规,池子里有石膏雕像,只能暂且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同类。邪神的信徒将我带走,我就见到了他们的圣子。”
燕月明:“圣子?”
黎铮透过后视镜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你知道那圣子是谁吗?”
燕月明老实摇头,随即便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是苏洄之。他说他在当卧底。”
那是黎铮和苏洄之的初见,属实算不上愉快。
“对,是他。”胡非开始无限怅惘,神情里饱含怀念和唏嘘,“虽然是假的,可是他就像真的一样。尤其是他踩着玉做的台阶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他好像在发光。”
要让黎铮来说,这就是一个卑鄙圣子坑蒙拐骗的故事。看,哪怕被拆穿了,依旧让人不分真假。
燕月明听得入了神,“后来他的身份就暴露了吗?怎么暴露的?不会很危险吧?”
胡非:“刚开始没有,因为……”
他悄悄看了眼黎铮。
黎铮没说话,他懒得说,就像他当初懒得拆穿苏洄之。可在胡非眼里,当时的黎铮仿佛是故意的,他和那位圣子都很会骗人,否则怎么能在最后关头干翻所有人呢?
燕月明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都忘了外面还是末世,直到大黄突然开始狂吠,而后车子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出现颠簸。
黎铮冷静的声音传来,“是丧尸。”
“啪!”又有什么撞上了车身。
燕月明立刻往车窗外急速看了一眼,“路边还有,应该是从火葬场那边扩散出来了。雨好像小了一点,视野变好了。”
他再定睛一看,“冰雹也变小了。”
黎铮:“胡非,你来开车。”
胡非并不多问,放下碗筷、擦擦手,就过去跟黎铮交接。黎铮拔出了那柄从蓑笠翁处得来的唐刀,走到燕月明所在的窗前。
他示意燕月明往窗子的另一边避一避,随即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风雨在瞬间涌入,黎铮的刀闪电般刺出,扎中了一个从车顶飞扑而来的丧尸的脑袋。鲜血迸溅,是正常的红色,但带一股隐约的腥臭还有荧光。
黎铮收刀、关窗,拿出干净的手帕擦拭刀刃,果断道:“胡非,下个路口右转。”
“轰隆!”
响雷劈下来,如同银龙倒灌,快要将我欲成仙观劈成碎渣。老三隔着几里远,都被震得脚下踉跄,差点以为地震了。
可很快他就知道,对末世来着,这只是开胃菜。
地震未至,可歪楼将塌。
继小丘塔之后,歪楼成为了胡地第二个面临倒塌的建筑。它本就是歪的,靠一柄巨大的剑支撑着,冰雹将它的瓦片砸碎,后又有草鱼王子如同流星坠落。
那一尾金灿灿的鱼,在雨中飞着,在风中降落,“砰!”将楼顶砸出一个大洞。碎瓦、冰雹扑簌簌落下,把客人们砸得包头乱窜。
坐在一楼高台上的Y先生,看着那乱糟糟的场景,最终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起身走入雨中。
“轰隆隆!”
雷声与楼倒塌的声音成了二重奏,也拉开了末日派对的序幕。SB总部大楼前的瓦舍一条街,劲歌热舞更甚以往。镭射灯球疯狂旋转,DJ打碟的动作都磨出了火星子。
“干杯!”
所有人高举酒杯,大声欢呼。
丧尸到了这里,也会跳舞,因为当燃情DJ在麻烦无限公司放音乐的时候,那些丧尸就热爱霹雳舞。他们终将引领胡地新的潮流。
歪楼的倒塌吸引了部分人的注意力,有人推开窗,就看到风筝飞走了。
那巨大的赛博风筝,被一根长长的风筝线系在歪楼的楼顶。楼塌了,线断了,风筝飞走了,但它的灯光还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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