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相逢(一块冻柿子)

他对宋知佑的不满就如沸腾的开水壶，盖都盖不住。
陈煜也知道他对宋知佑抱着怎样的态度，没有直面回答，只是说：“可你在我家做完题回去后，不一样还是要教他？”
宋鸣竹：“……”
陈煜乘胜追击：“所以去你家吧，我做题做的快，到时候我替你辅导。”
宋鸣竹看他：“当真？”
陈煜点头。
他时常教人做题，同班同学都辅导得了，更何况是一个小学生作业？
陈煜对此还是极其有信心的。
宋家书房并未安两个书桌，每回写作业都是宋鸣竹在书房，而宋知佑则趴在客厅上的餐桌上写。
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陈煜来的时候。
宋知佑刚把文具摆在餐桌上，见着陈煜打了个招呼后，便包着文具跟书包往书房里走了。
陈煜问：“他还坐客厅写作业呢？阿姨还没有安两个课桌？”
“没安。”宋鸣竹拿出试卷，说：“他觉得这里光线好。”
陈煜看了眼有些过于亮眼的白炽灯，没有再说话。
二人开始沉浸式刷题。
陈煜每次作业都做的很快，尤其是数学。基本是他大题都做完了，宋鸣竹还在填空题里挣扎。
他看了看钟，琢磨了下宋知佑的做题速度，准备刷一套奥数题时，就见着宋知佑捧着作业本从书房走出来，小步地挪到宋鸣竹身边。
宋鸣竹抬眼，没好气问：“做什么？”
“我有几道题不会，可以教教我吗？”宋知佑小心翼翼，指着空了的那几道题：“就这几个。”
宋鸣竹沉着脸没动。
陈煜立即起身：“你哥哥也还在做作业，来，我教你。”
宋知佑眼睛一亮，贴了过去：“好。”
也许是受宋鸣竹的影响，陈煜还以为宋知佑的是那种基础很差且极难教的小孩。
但教的时候发现并不是这样，相反的，宋知佑很聪明，一点就通，只是比较粗心，许多题都是粗略读一遍就哐哐哐把答案写了出来，导致错一片。
宋知佑看着用铅笔圈出来的错误答案，沮丧：“怎么又错这么多……”
“错题很正常，咱们争取下次不错就是了。”陈煜问：“方才跟你讲得，都理解了吗？”
宋知佑点头。
陈煜：“以后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我教你。”
“可、可以吗？”
宋知佑受宠若惊，仿佛有问题可以随便问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陈煜笑：“当然可以。”
就在这时，宋鸣竹推门而入，看向陈煜：“教完了吗？我们也来对下作业答案。”
“好。”陈煜拍了拍宋知佑的小脑瓜，“那我先出去了。”
宋知佑点了点头：“嗯！”
宋鸣竹瞥了一眼宋知佑，冲陈煜淡淡说：“他这么笨，真的辛苦你教他了。”
陈煜一顿，他没想过宋鸣竹会毫不顾及宋知佑的心情，把“笨”这个形容词直接就这么说了出来。
但宋鸣竹完全没当回事，仿佛说宋知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随时随地，不论有没有外人在，都可以。
宋知佑听到这话，原本上扬的嘴角瞬间僵住。他立即低下头，怯怯地往后一缩。
这个动作刺痛了陈煜，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头蹿了起来。
他沉下脸，冷声说：“小佑很聪明，以后不要这么说他。”
陈煜接人待物一直遵循这母亲的教导，极少发怒和黑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宋鸣竹就从未见过陈煜黑脸的模样。
他没想过，第一次看到陈煜黑脸，居然就是冲他，还是因为宋知佑。
这个事实让他一时间又气又有些尴尬，于是道：“不说就不说，你发脾气做什么？好了，我们出去吧。”
说罢，宋鸣竹就去推陈煜。
陈煜没动，漆黑的目光依旧担忧地凝望着宋知佑。
看着宋知佑明明没错，却因为宋鸣竹的一句“笨”，就要跟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垂着脑袋立在那。
看着宋知佑颤抖的肩膀，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看着这样的宋知佑，陈煜突然就不舍了。
不舍就这样走出去，把门一关，将人独自留在这里。
会哭的吧？
肯定会哭的。
或许还会因为害怕，硬扛着不敢哭出声，于是只能默默地啜泣。
陈煜心疼不已。
他不知道，这种无端被家人当着其他人的面无端嘲讽的日子，宋知佑是经历了多少次，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瑟缩的反应。
可他明明还那样的小，就是根还没发育完全的花骨朵儿，却要迎接这样的恶言暴雨。
“走啊。”宋鸣竹催促声响起。
“等一下，你先出去吧。”陈煜忍着不耐将宋鸣竹推出书房：“我跟小佑说两句。”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宋知佑这才抬起头。
看着宋知佑盛着泪的目光，陈煜轻叹一声。
果然哭了，鼻子都红了。
陈煜蹲下身，轻轻拭去宋知佑眼角的泪珠：“别听你哥瞎说。你聪明着呢，刚才的题不是都听明白了？”
“……”
宋知佑没说话。
明明独自在的时候都可以忍住的。
可一有人安慰，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些被责骂、被嘲讽的回忆通通涌上心头，只想抱着眼前的人大哭一场。
但他知道不能，于是硬生生克制住了想去抓衣袖的小手，可眼泪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刷地一下都涌了出来。
陈煜也没想到这小豆丁是水做的，轻轻顺着他的背，生怕他被呛到。
宋知佑终于哭够了，委屈着说：“你骗我，如果我聪明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错题目了。”
“那是你粗心呀。”陈煜捏了捏他的小鼻尖儿，轻哄：“下回认真看题，就不会有这么多错误啦。”
宋知佑不信：“真的吗？”
陈煜笑：“我还能骗你不成？”
宋知佑将信将疑，只当是在哄他。
等到期末考的时候，果真如陈煜所说，只要认真审题，加上这段时间的辅导，宋知佑的成绩一跃到了班里的中上游。
等试卷发下来后，宋知佑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试卷去找陈煜报喜。
彼时已经入了冬，南方的冬天很少能够看到羽绒般的大雪，能见的基本是一颗颗的那种雪粒子，落到人身上，还有点疼。
宋知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条足矣遮住半张脸的围巾，从大老远的地方就哼哧哼哧地朝陈煜奔过去。
“陈煜哥——啊！”
话还没说完，人就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
“噗——”陈煜急忙将人拎起来，“跑这么急做什么？”
“给你看！！”宋知佑刚站稳，脸上的落叶都没来得及拍，就将试卷亮到的陈煜面前：“我是班级15，已经赶上我哥了！”
陈煜接过试卷，十分配合地哇了一声。
他没忍心告诉宋知佑，宋鸣竹虽然班级20，但他年级排名可没下过50。
陈煜替他拍着脸蛋儿上的落叶，附和问：“赶上你哥哥这么开心呢？”
“嗯！”宋知佑雀跃地踮起小脚尖：“我现在成绩好了，那爸爸妈妈对我也就能像对我哥那样好了！”
陈煜手一顿，眉头蹙了起来。
“我以前就是太笨了，所以爸爸妈妈才连话都懒得跟我说。”
宋知佑继续说着对接下来递交成绩后的畅享：“但现在我成绩上来了，那他们见着我，也会很开心的吧。”
小孩总是会为父母的偏爱不由自主地去找理由。
比如，他们只是因为我太笨了，所以不爱我。
而不是因为……
陈煜深吸了一口气，岔开话题：“那小佑成绩上来了，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吗？”
宋知佑睁圆了眼：“我可以要奖励？！”
陈煜点头：“当然。”
宋知佑想了想，决定大胆一点：“那我，那我可以去吃肯德基吗？”说罢，还竖了个食指：“吃1个汉堡就行。”
陈煜笑：“你吃10个都可以。”
说罢，又补了一句：“等你成绩能赶上我了，我再答应你一个奖励。”
宋知佑：“！！！”
宋知佑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可没一会，他便认真发问：“可你是班级第一，我怎么超？”
陈煜：“……”
一下把这事给忘了。
他挠挠头说：“那这样，我设宽点，考到年级前二十怎么样？”
年级前二十……班级第一……
宋知佑眼睛转啊转，认真思考一番后，点头：“好！”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宋知佑摇摇头：“我还没想好，需要现在说吗？”
陈煜笑：“不用。慢慢想，一定会给你实现的。”
陈煜本以为以宋知佑的性子，会等到真正考上那天才会说出想要什么，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宋知佑就告诉他想要什么了。
只不过，是哭着跑来告诉他的。
“陈煜哥哥——”小豆丁哭得一抽一抽的，不知遇到了什么样的伤心事。抓着他的衣袖反复确认：“你答应我的肯德基，是真的吗？”
“是真的。”
陈煜将人抱在怀里，往小区花园里走。
小豆丁继续问：“那你说的第二个奖励，也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陈煜耐心地重复着。
就在此时，正好有一对母子提着一大袋的花炮从他们面前路过。
小孩举着加特林，开心地做了几个突突突地姿势。
母亲笑得乐不可支，还拿出手机给他拍了好几张照片。
宋知佑瞬间被吸引了视线，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画面，说：“那、那我的第二个奖励，是想放烟花。”

陈煜还记得当时听到宋知佑这个愿望的时候，答应得信誓旦旦。
不过一场烟花而已，多简单的事情。
却没想到还是食言了。
他不知道宋知佑在考进年纪前二十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他；想起那个雪夜里自己所许下的心愿。
他也说不上来是希望宋知佑记起还是遗忘，只是决定，无论小邻居忘记与否，自己现在死而复生，有这个机会了，就一定要将这个承诺兑现。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朝他奔了过来，隔老远就在喊他的名字。
陈煜收拾好心情回头：“你好，什么事？”
女生被这句“你好”叫的懵了两秒，半晌才反应过来，指了下教学楼说：“那什么，张老师找你，她说你转宿舍还要补写一张申请表。”
“好。”陈煜提起行李箱：“现在就要过去是吗？”
“啊对。”女生说：“我跟你一起上去吧。”
“好。”
陈煜难得碰见一个不怕自己的，便有点儿想聊起来，问一些关于这个学校的事情。
结果话还没开口，就听见女生问：“梁叙，你是被鬼附身了吗？”
陈煜：“……”
别说，某种程度上讲，还真是。
陈煜轻咳一声，说：“我失忆了。”
虽然失忆这个借口已经用了好多遍，但这样正儿八经的跟同龄人说，还是有种在演戏的羞耻感。
陈煜脑海里也不自觉的浮现以前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失忆片段。
希望自己的演技没有太拉胯。
女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睁圆了眼：“那我……”
陈煜接上：“也不记得了。”
女生：“靠。”
教学楼有好几个地方都安了楼梯，清北班旁边有一条，提高九班旁边也有一条。
一头一尾，正好对应上了宋知佑和陈煜的两个班级。
就在陈煜跟着女生从这边楼梯口进去的时候，宋知佑正好跟几个同学从另一侧的楼梯口走出来。
他们都是一个宿舍的，此时正在为刚才老师说的事情而三言两语的讨论着。
说讨论还是不够准确，更多的则是抱怨。
“他不是九班的吗，怎么会跟我们一起住啊？”
“跟那种人同寝室，老班都不担心会影响我们学习吗？可她不担心我担心啊。”
“这还不是拖了某人的福啊。”一个瘦高个同学阴阳怪气地开口：“梁叙不是说了吗，想让某人给他辅导功课呢。”
瘦高个这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梁叙在整个学校都是出了名的。
只是都不是啥好名声。
这人时常因打架逃课等事迹上通报批评栏，有次周一升旗大会上，在他需要当着所有全校师生面检讨的时候，他居然直接撂下话筒就走，气得年级主任在那跺脚。
就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现在居然要跟他们这些优等生住在一起……
几个同学们面面相觑，都不乐意。
这就好像原本鲜美的汤里被人蓄意放进了一颗老鼠屎，要把那些在汤里好好躺着的菜叶儿都给搅和臭了。
也难怪菜叶儿们会有些意见，谁都不想跟老鼠屎待一块。
所以现在这事被瘦高个这么直接挑明出来，其他同学都纷纷闭上嘴，用沉默代替着认同。
除了一个人。
宋知佑的同桌乔云帆。
“你什么意思啊？！”
乔云帆上前一步，狠狠地瞪着瘦高个。
“我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瘦高个看向走在人群中最后面的少年，冷哼一声，扬起下巴挑衅：“宋知佑，你说是不是啊？”
这声质问令其他几个同学也都纷纷看向宋知佑，期待他能有一个回应。
宋知佑抬眼，平静地陈述：“我不会帮他补习功课，并且，换寝室是学校的决定，我没有办法做主。”
在这件事情上面，他的确无能为力。
若可以，他也想换寝室，躲开那个神经病。
可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大家满意，之前就担心影响学习的眼镜男幽幽问：“那我要是因为他，成绩下去了怎么办？”
“那就像他一样换寝室。”宋知佑说。
眼镜男被噎了一下，当初他跟老班说了好几次才把他的宿舍换到跟宋知佑一起住，现在哪好意思再换回去？
宋知佑没心思搭理这些人，直接绕过他们朝宿舍楼走去。
乔云帆紧随其后，他被气得半死：“这群人真的是！之前拜托你辅导作业的时候，学神学神那叫的是一个亲昵，还巴巴地要跟你一个宿舍，现在却又来逼逼这些！跟个长舌妇一样，不满意就去换啊，我们班又不是只有这一间宿舍！”
“他们不乐意也正常。”宋知佑就事论事：“而且我没有怎么辅导他们，只是讲过题。”
“你教他们了那就是辅导。”乔云帆依旧气鼓鼓的：“而且你给他们讲的可不止几道题。”
“不算。”宋知佑说。
在他心里的辅导，应该是像他小时候陈煜教他的那样。
那时候，他的作业基本都会拿给陈煜去看，考试时只要他稍微提高了一点成绩，哪怕只有一两分，陈煜都能表现得比他还高兴。
还会拍着他的小脑袋说：“哎呀，我的小佑真聪明。”
而他也在这一句句夸赞下变得飘飘然起来。
心里开始打着小算盘，要是每回考试都进步一点，那岂不是次次都可以被陈煜哥哥夸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每次都开心的等着陈煜的夸奖。
直到陈煜突然检查出癌症住进医院。
在陈煜住院那一年里，他拼了命的想要考进年纪前二十。
倒不是为了那个烟花的奖励，而是想着能让陈煜多一件开心的事。
但上帝是会惩罚想耍小聪明的人的。
长时间的懒惰让他的成绩根本无法飞速提高，再加上考试时太过在意和紧张，成绩直接一落千丈，还不如以前的水准。
可陈煜看到成绩的时候，依旧笑着说：“天天来照顾哥哥成绩还这么高，小佑真厉害。”
“一点儿也不厉害。”他抱着被子伤心道：“我都没有考进前二十。”
“那也厉害，你在我心里就是第一。”
陈煜说完，还贴心地拿出ipad，给他看了一场盛大的电子烟花。
绚烂的色彩在宋知佑的眼前绽开，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觉得愧疚难当。
自那之后，宋知佑便暗暗发誓。
他一定要成为能配得上那场烟花的人。
“之后梁叙就要住进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乔云帆将行李箱一甩，趁着现在宿舍没其他人，问道：“之前他就敢明目张胆地堵了你好几回，之后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不知道。”宋知佑回过神来，说：“我无法预测神经病的想法。”
乔云帆：“……”
乔云帆：“倒也是。”
宋知佑基本都只带了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收拾起来特别迅速。
他将枕头铺好后，从行李箱的一个封夹里拿出来了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枕头下面。
可就在这时，乔云帆正好仰起头，看清了那张照片里的画面。
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留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他站在篮球场下，一手抱着篮球，一手则牵着一个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