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昆特察觉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动静,敲了好几次门,又冲里面喊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愈发焦躁,开始撞门。
然而几道藤蔓纤纤弱弱地往那儿一遮,任他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秦叔还没有正式、完整地看过麦汀汀展现出来的能力究竟为何,但大约能猜到是和疗愈、镇静有关,否则也不会评断可以帮助梦魇中的秦加。
那些柔弱的藤蔓,那些漂亮的小花朵,在少年手中本应当是用来安抚他人的,可是被疯婆子操控以后,顿时成了攻击的工具。
恐惧和绝望撕扯着秦叔。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疯婆子永远是疯的,被胡苏姆丢弃的野孩子更不可能安什么好心!
不该一时糊涂相信阿木的话……
这下别说救秦加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谁还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或者不止里面的自己和麦汀汀,外面那些焦急等待结果的镇民们,会不会成为一老一少两个疯子的下个目标?
阿木注意到中年人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他,童音里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怎么啦伯伯,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呀?”
秦叔看着他,看见他身上挂着破破烂烂、几乎不能称为衣服的布料,乱得像鸟窝的头发,以及露出的肢体上新旧交错的伤痕,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年纪在末日前后都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他和这个孩子的交集并不多,倒是秦加过去偶尔路过还会给小乞丐一点点吃的。
他自己对于阿木的了解相当有限,要么是镇民们投诉“他又偷了我的东西!”“他家那个怪物咬死了我的鸡!”,要么就是秦加摇摇头念叨“有点古怪,但是是个好孩子”。
事实上此刻的镇长是生出一点身为管理者的愧疚的,愧疚于没有照顾好胡苏姆的每一个居民;不过那愧疚很快因为对未知的畏惧烟消云散。
“你到底……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秦叔声带颤动。
小孩依旧笑嘻嘻的,只是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怖,像个坏掉的木偶:“伯伯,我和阿嬷只是想活下去呀。”
在这个混乱而无望的时代,每个人,每个生命,都在竭尽所能活下去。
听起来冠冕堂皇,并不像一个回答。
中年人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那还是曾经他带着小秦加亲自去镇上的商店挑选的壁纸,此刻大概被冷汗浸透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对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平时都没有伤害过你们吗?”阿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男孩仍是笑着的,声音里却没有笑意,“——你们太弱了,根本不值得。”
胡苏姆被天山、冰雪、流泉包围,每一样都是世间最为纯净的资源。
而被他们豢养的小镇,是个福祉宝地。
早在先世代时,居民们便显现出和平原地区居民不太一样的特质。比如超强的视力,尤其是夜视力。
部分人进化出了与众不同的能力,比如阿木,也比如阿嬷,有着非比寻常的精神力。
到了后世代,此种异能和病毒结合并且经过无限裂变、增长与复生,更加反常,能够操控他人他物,早已超出「人类」能力的范畴。
他们本性是善良的,并不愿用异能伤害朝夕相对的镇民们;然而这份善心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
胡苏姆非但没有给予他们尊重,反倒将他们视作异类、敌人,行遍坏事,到头来还倒打一耙,说是他们作恶在先。
阿木和阿嬷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中生活了十余年。
大多数感染者们和先世代的人类不同,进食并未为了驱动生理技能的需求,只是残存的本能。
低级丧尸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本性叫嚣着需要进食,于是茹毛饮血,乃至互相吞噬。
高阶丧尸们又有新的法则,他们进化出的异能需要供养,也就使得本体需要不同的进食。
比如麦汀汀的疗愈能力原生自藤蔓和棘棘果的结合,藤蔓汲取他的「蓝」,而他本人则需要棘棘果的滋养,对这种红宝石的一样的果实的依赖程度超过了北极星的其他所有生物。
至于阿木和阿嬷这样的精神力操控者,就得吸食相对应的高级思维。
他们也想要活下去。
小孩把脸埋在毛茸茸软乎乎的斗篷里蹭了蹭:“我见到漂亮哥哥的第一眼就知道啦,他跟你们这些废物都不一样。他的精神力很强。”
被小镇的弃儿评价成囊括成芸芸众生废物的一员,秦叔面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哦对了。”小孩再一次露出那种狡黠的笑容,“镇长伯伯,你猜猜,小加哥哥的毒是谁下的?”
秦叔瞳孔蓦地一缩。
阿木摊手:“其实也不能算下毒吧。我只是想吃一点点他的精神力,就一点点——”他捻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可惜他反抗得太激烈,把自己搞晕过去了。这真的不能怪我。”
他瞄了眼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青年,叹了口气:“我不想这样的,小加哥哥是个好人——是整个胡苏姆屈指可数的好人。可惜了。”
小孩像个成年人似的摇头叹惋。
真相如同撞钟,秦叔头晕目眩:“你……你们……”
“我说过了吧,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让小加哥哥第一眼见到的是漂亮哥哥,我不会再做什么啦。”
阿木撅起嘴,像个寻常人家撒娇的小孩子,只是讲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不寒而栗。
秦叔毕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成年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想为了你和疯……你阿嬷的安全,我发誓,从此镇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对你们不利;若你们想离开胡苏姆,我也可以安排好一切。”
“啊,这样啊,听起来挺不错嘛。”小孩歪着头,好像认真地思考他的提议,很快笑起来,“可是,镇长伯伯,胡苏姆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不想离开这里耶。”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无邪。
却宛若背后张开了令人胆寒的恶魔翅膀。
另一边, 精神空间中。
麦汀汀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意识到的确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之后,决定稍稍探索一下周围。
全然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现在亮起了一点点, 也只是一点点。
整个精神空间被一种阴郁的“灰”包裹着, 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少年低下头, 还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双腿。
只是小腿以下没在水中——皮肤上感觉不到液体的流动,仅能用昏聩的视觉去捕捉。
这里像一潭死水, 余留腐草的朽坏的味道。
麦汀汀已经有点分不清,这里究竟是谁的精神世界了——是自己的, 阿嬷的,还是秦加的?
又或者它不单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是几道不同维度空间的交界点。
如果是这样,那么, 往哪里走才能回到自己心内?
少年还记得先前阿嬷意识投射的最后一块碎片消失的方向。
一直往那边走的话, 会有什么发现吗?
他在浓稠的晦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 每一步感觉不到牵扯起水流, 但也的确有异常的负重感。
走了很久, 忽的捕捉到一缕微弱的光亮。
在因找到“出口”而欣喜之前, 少年先是升腾起忧虑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才会让指引方向的标识看起来更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
脚下有些凹凸不平, 麦汀汀一个踉跄, 差点栽进水中。
还好他及时撑住膝盖, 稳住自己。
与此同时, 发现了不对劲。
小美人讶异地望着自己的小腿。
左腿那处腐烂……不见了。
肌肤光滑无瑕, 没有半点溃烂,娇嫩如同新生。
腐烂不见了, 也就意味着藤蔓和花儿们都不会在。
那些日日夜夜伴随着他、已然成为身体一部分的蓝色荆棘丛,就这么凭空蒸发,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他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怅然若失。
倒不是怕没了疗愈能力,而是像失去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伤感。毕竟这些花儿们是最懂他情绪的存在,他会安抚它们,它们也同时在支撑着他。
在遇到崽崽之前,在认识如今的朋友们之前,他和他的小花朵们,是世上最后的相依为命。
伤心和哀悼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少年发现了其他的异常——他身上既不是卢克“捡”到的斗篷,也不是那件穿了很多年、仍然干净的大号白色T恤。
是件和他眸子一样烟蓝色的衬衫,外面叠穿了件奶白的针织背心,下面则是浅灰色的毛呢短裤。
如果他观察得再仔细一些,他会注意到,在那些没有波动的水面之下,赤足多年的他此刻穿了一双圆头的皮鞋,搭配着白色的吊带袜,原本就细白的双腿衬得更加笔直漂亮。
鞋袜不仅没有被水浸湿,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好似它们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受影响的维度。
针织背心和短裤上都有一个圆形印记,里面是繁复的图腾,连吊带袜上也有个不太明显的相同浮纹,当有某种归属。
麦汀汀看着熟悉又陌生,想不起来。
他不记得,有心人能一眼看出来:那个图腾实际上是校徽。
也就是说,这套衣服是学校的制服。
衣服手感极好,一摸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昂贵无比。在这个早就实现各行各业自动化的星际时代,依旧采用手工缝制。
那些校徽的轮廓全都使用纯金的丝线勾勒而成,眼下世界昏昏沉沉,仍旧熠熠生辉。
显而易见,这是一所让普通人和普通有钱人都望而却步的私立贵族学校,一所哪怕放在四象限中都声誉显赫的名校。
先世代的γ-CC-09的确美丽,但并未跻身于发达星球之列,居民们也大多是普通人,北极星上不会存在这样的贵族学校。
母星上倒是不排除有如此雍容华贵的学校,不过麦汀汀身为人类,没可能进入人鱼族的学校上学。
由此可见,这所学校既不属于北极星,也不属于赫特星域。
说白了,压根不在伽玛象限。
——它来自上象限最强大的帝国,那个对于大多数北极星居民而言只是传说的“同胞”与“故土”。
这样的学校不是有钱有门路就能进去的,只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子女才有可能——仅仅是可能。
有了身份地位这张敲门砖之后,还要经过层层选拔,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一次升学都要经历一次筛选,最终能平稳留到高中的,都是全帝国顶级人才中最拔尖的那一小撮。
麦汀汀穿的正是这所贵族学校高中部的制服。
少年困惑地望着水中倒影。
那一边的小美人穿在陌生浅色制服里又奶又乖,头发比现在要短一点,打着微微的卷,面容青涩稚气,衬衫的灰蓝和眼瞳同样缱绻。他也正迷茫地看着他。
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说小腿的伤不见,是因为存在于这个精神空间的只是自己的意识、并非独立完成的个体,所以没将躯体上的异常一同带进来,尚能解释得通。
……那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它是属于他的吗?难道是内心深处确实存在过的记忆吗?
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己繁复质询过的问题——他究竟来自哪颗星?
这套校服、这个校徽,能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吗?
麦汀汀来不及多想,遽然从沉思中抽身。
先前瞥见的那点光愈发明亮,并且在晃动。
少年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前行。
等他接近了才发现,那是团摇曳的火苗。
下面垒了点石头和木柴,很像在烤火。
火堆对于小丧尸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在安全屋的火堆旁捡到了长蘑菇的小卢克,也在体育馆的火堆听见戚澄、沈砚心等人敞开心扉。
叫生物本能畏惧的火焰,麦汀汀反而很亲近。它对他来说意味着相遇与相识。
这回也没有例外,麦汀汀在火堆旁边看见了一个人。
个子高高的,轮廓锋锐,形容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很亮。
麦汀汀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一下。
那人看到他同样怔住了,接着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你、你、你是人吗!”
麦汀汀:“……”
这叫什么问题。
少年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是人。”
那人大惊:“那你是什么!”
小美人眨巴一下蓝眼睛,声音慢慢的,软软的:“我是……小丧尸呀。”
那人怔忪片刻,点点头:“对哦,你是丧尸,我们都是丧尸来着,我差点给忘了。”
麦汀汀咬着下唇,犹疑地问:“你是……秦加吗?”
青年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
麦汀汀想,果然是同一张脸,虽然睁眼和闭眼会有一点差别,还好没认错。
他吐字缓慢:“我是……来找你的。”
秦加原本是坐在火堆旁的,听他说这句后唰啦站起来,欣喜道:“是我爸爸让你来救我的吗?”
他站起来好高,比昆特还要高,麦汀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
少年乖乖点头。
秦加的好心情没保持多久,又显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来:“那,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这里是个迷宫,我在这儿走了一年多了还没走出去呢。”
“……”小美人垂着眼,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也迷路了……”
秦加:“……QAQ”
青年非常自来熟,也不管这个陌生闯进来的少年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径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旁边坐下。
劲儿好大,麦汀汀有点委屈,为什么最近遇到的人总是力气都很大呢?他的手都被捏疼了……
秦加带着他坐下来之后并没松手,好在放轻了点力道。
他仔仔细细端详少年,由衷地夸奖:“你好漂亮呀。”
他和胡苏姆小镇的其他居民一样,眼睛会发光,不过没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反而因为那眼底的微光叫他看着别人说话时显得无比真诚,包括此次赞美。
小美人眨了眨眼。
还没有人这么当面夸过他呢,原来他是好看的那种嘛?
(小丧尸对自己的长相认知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得了的误区。)
他迟缓地回想了下人类社交礼仪,夸赞这种事应当你来我往:“谢谢,你也……很好看。”
秦加嘿嘿一笑:“我知道!我可是镇草呢。”
小美人虚心求教:“什么是镇草?”
秦加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就是胡苏姆最帅的人呐!”
要是有别人在,肯定会对秦加毫不谦虚的自夸说道两句。
然而麦汀汀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微微歪着脑袋,也仔仔细细看了遍秦加:“的确。”
胡苏姆的居民们是少数民族,和麦汀汀在森林区见过的丧尸们长相上有些微的差别,更加粗犷也更加野性。
作为镇长的儿子,秦加却白得多,五官也更接近麦汀汀熟悉的那一类。
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哪种标准来评判,秦加都是个高腿长、货真价实的帅哥。
说是镇草也不为过。
秦加非常满意两个人的审美一致,接着想到少年跟自己一样困在迷宫里,又有点儿迷茫。
短短几分钟里,经历好几次小小的喜悲转换。
不过他显然是个乐观的年轻人,不然也不可能独身一人困了一年多还没崩溃。
他开心地拉着小美人的手:“既然你来了,以后我俩就可以作伴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没人跟我讲话,好孤独的。”
麦汀汀点点头。
是的,他们以后可以互相陪伴了。
……咦?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可秦加这么邀请,不答应也不礼貌呀。
秦加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从哪儿来,麦汀汀一一答了。
秦加又问他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麦汀汀本来想说阿嬷和精神空间的事情,但看见自己光滑的小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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