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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林载川摸摸他柔软的长发,“睡吧。明天早上醒来我也会在。”
信宿微微张开手指,跟他十指交错,几乎有些缠绵的意味。
他靠在林载川身上小声道:“好像有点睡不着,我其实……我其实很高兴。”
林载川不来,他也可以一个人漠然地走下去,可林载川来了,信宿在惊慌错愕与抗拒之余,也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欢喜”。
或许是应了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看到林载川,总是没有缘由地感到开心。
……但载川似乎有心事,并且是压抑在他心里,不知道要怎样开口的沉重的心事。
信宿能感觉到林载川的情绪,那一湾波澜不惊的温柔静水之下,是沉重冷凝到几乎让人窒息的腐烂淤泥。
“你怎么啦。”信宿凑过来小小声问他,“是担心我的伤吗?我不会死掉的,我保证!”
“六年前,那时候我身体受伤太重,很多事记不清了。”林载川对他说,“你可以跟我说一下,六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全部经过吗。”
信宿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六年前,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但还是先回答了林载川的问题,他思索了片刻,有条有理道:“当时谢枫跟我说,沙蝎那边抓到了一个警察,但是没有从他的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所以把这个人送到霜降来,想让我从他的嘴里得到关于‘斑鸠’的线索——你应该知道的,那时候我凭借着我的身份,在‘卧底’的口中得到了很多真实但没有什么大用处的消息,他们可能觉得阎王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能撬开所有条……咳,警察的嘴。”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送到我手里的警察,我会为他们安排一场天衣无缝的假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做事,或者把他送出浮岫,不会被那些人发现的地方,隐姓埋名再也不回来,”信宿道,“但是你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我计划、准备了,多拖延一秒可能都会有生命危险,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冒着让谢枫知道组织里有内鬼的风险,跟浮岫市公安局进行联系,让他们马上组织救援。”
说到这里,信宿的话音微妙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隐瞒了什么,他语气如常:“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警方收到我的消息,包围了霜降总部,谢枫带人从地下通道离开,你被他们送到医院抢救。”
林载川低声说:“你腰上的伤,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吗?我在你们撤退的时候……对你开了一枪,是吗?”
“……”信宿见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再继续隐瞒,只能道,“不是很严重的,没有伤到骨头,你看我现在不是还能活蹦乱跳的。”
林载川从床上坐了起来,信宿的角度,只能看到投射在他脸庞上的睫毛阴影不停颤动着,那像是蝴蝶濒死时痛苦的颤抖。
信宿终于知道他那些难以言表的压抑痛苦从何而来,易地而处他也会觉得自责、愧疚与难过,可这件事确实没有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命运的恶意与极致的荒诞。
信宿也慢慢坐起来,从侧面轻轻抱住他,他声音轻而平静,“对你来说我当时确实就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反派,你只不过是想要保护警方卧底的身份,是没有做错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那样做,”信宿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虽然在没有到市局之前我也偷偷在心里抱怨过你一点,因为阴雨天确实有些影响行动,但是在跟你接触以后,我只感觉到庆幸……庆幸我没有让你死去,庆幸我的消息传出及时,也庆幸你可以活下来、继续当一个警察。”
“载川,我都绝不后悔,你也不要难过。”
林载川的眼眶发红,那像是从心脏最深处颤动挤压出的心头血,他艰涩出声道:“对不起。”
被他小心呵护的名贵瓷器有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是他亲手摔碎的。
“载川,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光源,”信宿说,“飞蛾扑火我都愿意,你不要说对不起。”
他主动握住林载川的左手,那双手罕见的温度冰冷,那简直像是在林载川的心口生生剜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血肉来。
信宿比任何人都知道林载川有多么珍视他,于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时的痛楚。
“好吧,我很生气很难过很悲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信宿道,“但是只要你愿意吻我一分钟我就从此既往不咎啦!”
说完信宿稍微往前凑了凑,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一个很容易亲吻的姿势,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只要林载川稍微一转过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一分钟……少一秒都不叫一分钟。
“唔……”信宿感觉到大脑因为短暂缺氧有些发晕,趁着换气的间隙急急地吸了一口气,心里继续数,“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
“三、二、一……”
“好啦,”他常年苍白的脸颊这时有些微微发红,信宿用手背蹭了一下极为湿润的唇,喘了一口气,“结束了!”
讨来了一个吻,他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样子,一双漂亮的凤眼凝视着林载川,正色道:“载川,我希望你对我好是因为纯粹的爱我,而不是因为愧疚或者补偿,你也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好吗?”
信宿不想他们的感情里掺杂上除了“爱”以外的东西。
林载川终于缓缓道:“好。”
信宿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跟过去的事情和解,那一枪不仅仅是打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但任何痛苦的消化都需要一段时间,他只是不想林载川因为他感到难过。
信宿稍微把衣服卷起来一点,带着林载川的手指摸到了后腰的位置,“其实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子弹不是水平入体的,自下而上卡在骨头里,很快就取出来了,后来我又做过手术,皮肤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骨缝也愈合了,只是阴雨天有一点点不舒服而已,你摸摸……都摸不出来的。”
林载川的指尖在那片皮肤上小心轻触,不敢带上一丝力道。
信宿有意转移话题——于是说起了一个更加沉重的话题,“你应该听裴迹说过了,我的脑袋里现在有一个血块,很有可能会继续增长或者移位压迫到脑神经。”
“但,也有很小概率可以自行消融,慢慢消失。”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其实不想上手术台,裴迹说,手术成功的概率最多也只有一半,”信宿垂眼自嘲道,“我的运气向来就不太好,我不愿意把我的生死交付到所谓的‘命运’手里,所以,你也不要让我那样做。”
林载川轻轻“嗯”了一声:“我不强迫你做任何选择,但是如果真到了不得不需要进行手术才能活下去的那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信宿点了点头。
房间里安静下来,重新归于一片黑暗,信宿躺在他的手臂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询问道:“对了,市局最开始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交易地点在码头的?”
事实上就算没有警方的介入,信宿也会想方设法搅黄这笔生意——他需要一个跟宋生彻底决裂的契机。但载川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林载川对他解释了在信宿离开市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我们在黑三角地带发现了一位死者,他生前跟韩学梁电话往来密切,于是市局注意到了这个人,通过调查,我们发现韩学梁有一个堂兄叫韩有信,因为患有癫痫导致的精神疾病,长期在精神病院里休养。”
“我跟章斐跑了一趟精神病院,发现这个韩有信其实是在装精神病,于是想办法跟他取得了联系。”
“根据韩有信对警方的说辞,韩家兄弟两个人本来一起经营浮岫市的毒品生意,结果势力各自壮大,每个人都发展出不少人脉,逐渐演变成了竞争对手,不再是从前合作共赢的关系,于是韩学梁对他起了杀心——韩有信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么当韩学梁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要么死。”
“所以韩有信选择了装疯,他不想被韩学梁控制,也不想死。”
“在精神病院里疯疯癫癫的这两年时间,韩有信对韩学梁的憎恨和仇视达到了巅峰,他宁愿借着警察的手跟韩学梁一起进监狱,也不想让他好过。”
“韩学梁的身边有一个他的眼线,那是韩有信唯一也是最后的底牌,他向警方告知了韩学梁的行动,想让我们在现场把他人赃并获。”
信宿心想:怪不得。
原来风声是韩学梁自己身边的人走漏出去的。
信宿问:“那这些人现在……”
林载川轻声道:“都在市局,由缉毒支队那边来负责审讯,这本来就是一起毒品相关的案件。”
林载川因为本杰明的案子曾经离队几个月的时间,市局的同事已经多少适应了他不在的时候的工作环境,这时候也不算是群龙无首。
信宿心想:就让他暂时“独占”一段时间好了。
林载川垂下眼,低声问他:“……你呢?设计阎王跟宋生彻底反目,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场‘叛变’,只要阎王跟宋生反目,霜降就可以直接从内部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几乎不需要消耗任何警力,可以把损伤降到最低,但是我得出面……再怎么说我也是‘举兵造反’的领袖,那种场合不可能不在场。”
说话的男音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的黏黏糊糊,好像冰块融化时拉丝的甜腻糖水,“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不会再受伤的。”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在暗中保护我好啦。”
另外一道稍微冷静沉稳的声音道:“你们打算在哪里动手?”
“最后的地点是在黑三角西部地带的一家工厂里。”
“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化工厂,但其实是霜降的‘源泉’,那是整个霜降得以运转的核心,蓝烟的制作和储存的地方,里面有价值不可估量的化学仪器和数以吨记的蓝烟,无论是哪一方想要把独立称王,这里都是必争之地,所以一定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而且那工厂就在山脚下,附近人烟荒芜,就算真的真枪实弹地打起来,不会伤及普通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吧。”信宿叹了一口气,往他的身边凑了一下,“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恐怕还要再休息几天时间,等那些伤口恢复一下吧。”
否则以现在的身体状态,信宿不确定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林载川道:“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因为分离这段时间,信宿好久好久没有吃到林载川做的饭,听到这句话就已经开始忍不住流口水了,他火速安排道,“那明天早上吃鲜虾馄饨,中午吃小鸡炖蘑菇、地三鲜和清炒山药,晚上喝糯米血肠粥还有蛤蜊鸽子汤。”
“好。”林载川应了,又低声问,“最近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信宿想了想,就没有感到舒服的地方,唯一愉快的就是大脑接收到“林载川要来”的信号产生的生理反应。
他从鼻腔里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有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信宿跟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感觉到了困意,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只是半个月多不见,信宿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没有安全感的睡姿,整个人几乎蜷了起来,缩在林载川的身边,从头到脚都盖在被子里,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露出来。
床上的枕头都好像是摆设,信宿睡觉的时候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某个人提前说好早上要吃蟹黄馄饨,结果到了吃饭的点也没醒,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还赖床不愿意起来,甚至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林载川也没有叫醒他,在厨房里收拾刚让人送来的一只家养的三黄鸡,切块后用葱姜八角香叶爆锅炒熟。
刚把香菇放进锅里炖上,林载川就听到了一阵门铃声,他摘下围裙走到客厅开门,本来以为是裴迹来了,结果站在门口的是一位久别的朋友。
秦齐拎着两大袋子零食,站在门外跟客厅里的林载川面面相觑。
好半晌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最后是秦齐满脸尴尬地打了一声招呼,“林队……”
他知道林载川这个时候内心肯定是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毕竟他的衣冠冢都在烈士陵园里埋了好几年了,林载川说不定每年还会去坟上吊唁他,甚至给他烧纸,这就好比一个已经死的透透的活僵尸突然诈尸出现了。
林载川怔怔许久,不需要解释他也知道就连秦齐也是当年在阎王的手中死而复生的人……
这么多年,他到底凭借自己的力量救了多少同伴的生命。
林载川稍微垂下眼,控制住了情绪的波澜起伏,轻声道:“请进。”
“……怎么这个反应啊,知道我还活着你不高兴啊,难道不惊喜吗!”秦齐已经从裴迹嘴里听说过这俩人连戒指都戴在无名指上了,昨天晚上肯定已经彻底互通有无了,也没再跟林载川多解释什么,只是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可是阎王的第一任心腹,其他那些都是我的小弟!”
顿了顿,秦齐又道:“别怪我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们,哪里都不是绝对安全的,万一被霜降那些人知道我没死,信宿的身份也得跟着一起暴露,到时候我俩都完蛋,我不敢赌这种可能性。”
“我明白。”林载川呼出一口气,上前跟他轻轻拥抱一下,“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秦齐。”
要不是知道林载川一直是这种沉静如水的性格,秦齐简直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他走进客厅把零食放到了沙发旁边,“信宿昨天说让我买点薯片辣条的给他送过来,我这不给他带来了,顺便蹭顿午饭。”
林载川看到那两大包垃圾食品的凝缩精华,稍微皱了一下眉,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包黄瓜口味的薯片,“其他的你带回去吧,他吃不了那么多的。”
秦齐:“………”
这他可不敢做主。
但是鉴于信宿在林载川面前的一贯表现……估计也差不多了。
十一点多,午饭都已经做好了,林载川到楼上卧室,信宿还在睡——或许很久没有得到一个好眠,知道林载川在身边,他也可以睡的安稳了。
林载川走进卧室,信宿若有所感慢慢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看他,嗓子模模糊糊喊他一声,“载川。”
林载川道:“秦齐来了,你是想下来一起吃午饭,还是我给你送到卧室里来?”
信宿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睡衣套到脑袋上,“我去客厅吧。”
信宿磨叽了十分钟从楼梯走下来,客厅里已经充满浓郁扑鼻的鸡汤香味了,他忍不住吸了几口气。
秦齐看他下来,开始频频给他使眼色,看向沙发旁边的零食袋,表示东西我带来了,能留下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信宿在沙发旁边蹲下,翻看着袋子里的各种零食,塑料袋哗啦啦的响。
秦齐咳了一声,“那什么……”
“你们载川说沙发上那个是你的。”
信宿抬起眼,看向沙发上孤零零的一包薯片。
好的,垃圾食品不自由了。
他没说什么,抬手拎起那包薯片,坐到了饭桌前的位置上。
秦齐:“………”
说好“桀骜不驯、一身反骨、从来不听管教”的阎王呢!怎么到了林载川这里就是说什么听什么了!
林载川做了信宿点名要的小鸡炖蘑菇、地三鲜、清炒山药三道菜,又单独炖了一壶鸡汤,三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信宿分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碗筷,垂眼问他:“载川见到你有很惊喜吗?”
“……有吧,”秦齐看了一眼厨房里的人,不太确定道,“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表现不出什么情绪。”
信宿无声叹了口气。
载川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但或许另一种情绪会更加明显,他做这些的事,注定不为人知,甚至被很多人误会,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同伴至今把他当做敌人。
……他大概又会心疼自己。
信宿走进厨房,从后拉了一下林载川的衣摆,小声问他:“载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林载川回过头看他,声音温和:“饿了吗?去客厅等吧,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做好了。”
信宿“嗯”了一声,但没离开,看着林载川把脆生生的雪白山药倒出锅,才跟他一起回到了客厅。
信宿不挑食,林载川在他的碗里放什么他就吃什么,饭碗里一直是满满当当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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