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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很多时候,信宿不愿意在他面前开口,他就不再追问,他太懂得什么叫“分寸”,恰到好处地适可而止,他总是给信宿太多自由。
给了他太多太多的……自由。
信宿呼吸急促,快到心脏都有些发颤了,然而语气还能保持冰冷,“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强行从方才的巨大恐惧中走出来,把兀自沸腾的思绪按回冰冷的水面。
信宿慢慢靠回抱枕上,牵了下唇角,语气比方才还要凉薄几分,“我承认,我的确喜欢你,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早知道当初一时兴起,给自己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就不要那几个月的梦幻泡影了。当初不是说好了,我们好聚好散,何必现在闹的这么难看——太不体面了,载川。”
林载川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答。
年长的男人看起来也非常单薄,面庞苍白,嘴唇紧抿着,但脊背是挺直的,他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伤感,在冰天雪地里伤痕累累的孤松。
看到他晦暗不清的神情,信宿心里莫名慌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的确太过分了。
不管怎样,就算是故意逼他离开自己……
也太过分了。
可覆水难收,现在再想说什么补救也来不及,信宿只感觉他的心脏悬在了半空中,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像是要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
信宿瞳孔微微一缩,腰身像猫科动物警惕时弓起,他下意识认为可能是手铐之类的物件——
事到如今,林载川如果要把他拷起来强行带回市局,他恐怕也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然而看清楚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信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像是更为震惊,整个人几乎惊颤了一下。
林载川就在他惊诧不已的视线中单膝跪地。
他从戒指盒里拿下了一枚银戒,轻轻抬起信宿落在床被上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推到他的无名指上。
信宿的手很好看,因为太瘦了所以极具骨感,又修长,笔直,苍白,肌骨清晰、筋脉分明。
带上戒指就更好看了,很漂亮。
那像是既定的宿命无声降临。
仿佛命途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在某种坚固而强硬的力量推动之下,命运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到了一起。
林载川保持着这个姿势,终于轻声开口:“如果等到你的一切计划都结束,你想要回到我的身边,跟我重新开始一段感情,那时我对你说,我们好聚好散。”
“………”
信宿无法去控制自己不去想象林载川所说的那个“未来”——
在跟林载川相识之后,他的想法也不都是负面的、毁灭的。
他其实也幻想过很多次,或许在某个未知的命运线条上,说不定会存在一个美好圆满的结局,尽管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自量力的幻想过。
如果他侥幸从这场巨大的风浪中活了下来,可林载川却不要他了……不原谅他现在的一意孤行,要跟他“好聚好散”。
他大概会死掉。
……他会死掉的。
他一定会死去。
信宿面色苍白,近乎无血的嘴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明知道这句话这样伤人,说出口我也会难过。”
林载川垂下眼睫,微微弯下腰,近距离地看他,“不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我不愿意跟你走向那样的结局,我们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信宿还没有想到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怎样回复他的这句话,甚至没有办法把戒指摘下来还给林载川——
又听到林载川一字一字对他说:
“信宿,我爱你。”
信宿脑海中“嗡”的一声响。
“我不强求你一定在我的身边。”
“但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归属,生是你,死也是你。”
林载川的话音一字一句在他的耳边不断震荡,字字清晰,那一刻信宿看起来竟然是无措的。
第一次大脑空白到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一个字……
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这种事发生在信宿身上其实是非常罕见的,他的大脑和精神承受能力强悍到只剩一口气还能正常甚至超速运转,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陷入过这样手足无措的局面。
而就在这样的无措中,林载川慢慢吻了下来。
呼吸近距离交错,熟悉的气味充满了信宿的整个鼻腔,碰过来的唇很柔软,温度温热到几乎让人落泪。
信宿心脏一阵扭曲的剧痛。
他知道,他大概是没有办法把林载川推远了。
信宿身上有伤,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可足够让一些被强行压抑克制的感情全都沸腾翻涌着浮出水面。
信宿的眼睛红了,手指紧紧抓着林载川的领口,嗓音都颤抖,带着轻微哽咽的语调:“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明白吗?这不是你应该走的那条路。”
眼泪从眼眶一颗一颗滚落下来,沿着下巴不断滴落,信宿觉得慌乱又难堪,偏过头不看他,带着鼻音道:“你把我想象的太脆弱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载川。有些事是我一个人就足够完成的。”
林载川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动作珍重怜惜的好像抚摸一件举世难得的珍宝。
“钻石质地坚硬,尖锐伤人,能够切割钢铁。但总有人放在柜里,小心翼翼守护着。”他抚去信宿脸庞上的泪,轻声说,“我想要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需要保护,只是我想这样做。”
林载川说:“别哭,小婵。”
信宿终于还是对他妥协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说出一个字拒绝的话,他知道自己大概还是要投降了。
信宿立起的屏障崩溃的一塌糊涂,他无奈又真实地笑了一声。
他抬手碰了碰林载川的脸庞,眼底的水意愈发明显,呢喃道:“那你要我怎么对你呢?”
林载川轻声回答说:“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他从来不要求信宿为他做什么,也从来不愿意强迫他做什么事,对于信宿,林载川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不要在他无法触及、不能保护的地方。
信宿的目光落在床上的戒指盒上,他拿起盒子,把里面剩下的一枚戒指取出来。
他抬起林载川的手,而后他感觉到载川的手心里有冷汗——他也远远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
信宿同样把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伸出自己的手,两枚戒指在灯光照耀下散发出清亮温润的银辉。
“好啦。”信宿红着眼睛,弯起唇笑了一下。
只有林载川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会感觉到真正的放松,而这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林载川握住他的手。
手腕上的留置针无比显然,而他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很明显的青紫色的针孔。
信宿身体恢复能力太差了,那狭小的针孔迟迟无法愈合,能够扩散出一片淤青。
信宿把手抽回来,放到被子底下,不想让他看到。
他心里思索片刻,既然决定后面的路要跟林载川一起走下去,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载川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或许就没有那么。
“我其实……”信宿说,“我跟上级警方一直有联系。”
林载川在床边坐下,抬起眼看他。
这件事他已经在旁人口中听过,心里很早也有这样的猜测,所以此时不觉得惊讶。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谢枫杀掉了一个警察,我当时太弱小了,被长期关押在地下室里,没有能力救下他。”信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低垂着,所有情绪都掩住,“但是我从他的口中得到了跟他的上级联络的方式,还有一个被他藏起来的通讯器。”
“我找到机会联系上级公安,那时一个叔叔问我位置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可以自由行动,他们会立刻对我进行救援。”
“我拒绝了他们的救援。”
说到这里,信宿终于抬起眼,一双乌黑纯粹的眼眸里淬满了仇恨,“我曾经发过誓,我一定要替我的父母报仇,绝不让谢枫活在这个世界上。”
“于是我留在了霜降。”
“一开始,我只是他们的一双眼睛,毕竟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即便是上级公安也无法轻信我说的话。”
“后来我一步一步取得谢枫的信任,乃至于获得‘阎王’这个身份,正式成为了公安打在霜降内部的一枚钉子。”
——最直入心脉的、最根深蒂固的、最难以拔除的一枚钉子。
“包括现在我的一切行动,他们也都是知道的。”信宿对他说明道,“不过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我跟那些专业培养出来的卧底不太一样,我的行动更加自由一些,不是必须完全听从上级的命令,很多计划都可以由我个人制定,然后送请上级批准,最后实施。”
林载川一字一句地听着。
信宿对他说的一定都是实话,但就像那次“开诚布公”一样,信宿或许还有什么事实没有告诉他,选择了隐瞒。
林载川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联系上警方的过程或许没有那寥寥几语说的那么简单,但信宿这个时候都不愿意谈及的曾经,他不想刨根问底。
“我知道。”林载川轻声说,“我知道我们一直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信宿的善良以及自我约束的底线。
“对不起,”
信宿很小声地对他说,“以前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些组织争斗里来,所以故意没有告诉你,你不要生气。”
“信宿,今天的药——呃!”
门口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裴迹拎着一个冷藏药箱走进卧室,看到床上面对面牵着手的两个人,差点被那一对戒指闪瞎了眼。
裴迹大脑宕机一秒,冷静道:“我等会再进来!”
“裴医生。”
林载川起身喊住他,“请进。”
“………”裴迹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裴迹对林载川出现在这个地方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他对信宿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想见就一定能见到,但是他没有想到阎王会是这样的反应,以至于看到信宿那一双依然水汪汪的眼睛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惊悚。
——以至于他没有接收到信宿让他“差不多就行了”、“适可而止”、“少说几句”的眼神,裴迹一骨碌道:“你今天晚上的点滴,口服药和外用药我都带过来了,还有身上的绷带,一整天没有换过了,晚上睡前需要更换一次。”
信宿:“…………”
房间陷入一阵安静,信宿看着林载川,咬了下唇道:“载川,你先出去吧,马上就好了。”
他身上大伤叠小伤,皮肤上不知道从哪儿磕碰出来的淤青,那道鞭痕也愈发乌青,触目惊心,不想让林载川看到。
林载川:“让我……”
直到这时,林载川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那像是无法压抑的钝刀般的痛楚。
“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

他只能让林载川留了下来。
信宿凉嗖嗖撇了裴迹一眼,稍微靠坐在床边,抬起手默默地解开他的衣服扣子。
裴迹被他莫名其妙地瞪了一下,茫然又无辜地推了一下眼镜,心想他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可谓是“阎王心、海底针”,除了林载川可能没人知道这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衬衫从中间的扣子打开,白皙的皮肤上烙印着一条约三十公分长的痕迹,虽然经过这两天的恢复,那道鞭痕已经没有第一天晚上那么严重,但那皮肤的底色太白了,稍微有些异色仍然非常明显,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的。
裴迹熟门熟路将消炎镇痛的外伤药涂抹在上面,然后轻轻覆上一层纱布,那青肿还没有褪下去,外人看着都会觉得心疼,他已经不敢去看后面的林载川是什么表情。
信宿那身体小心翼翼供养着可能都会出问题,更别说他还总是三天两头就带着一身伤回来,能活到现在已经非常奇迹了——他自己浑不在意,身边的人还要跟着他提心吊胆。
裴迹心里叹了口气,快速处理好信宿身上的外伤,拿过放在冷藏箱里的营养药剂,对接到留置针的输液管上,调好了液体的流速。
“可以了。”裴迹起身道,“晚上记得吃药就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换药,等到两包营养液都打完,让林队帮你把输液管拔下来。”
信宿从鼻腔里轻轻飘出一声“嗯”,示意他没事就别留在这里当电灯泡了。
裴迹拎起医药箱就走,林载川把他送出别墅大门。
站在别墅门口,裴迹转过身看着林载川,问道:“林队有什么事吗?”
他知道林载川特意把他送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话想要单独跟他说。
林载川沉默片刻,轻声道:“信宿现在的身体情况还好吗?”
裴迹的神情稍微有些凝重,“乐观的说,不太好。”
潜台词是——不乐观的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断气了,抢救都来不及。
说到他的病情,裴迹有点头疼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阎王……啊,现在应该叫信宿,他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做的事,我们多少人都劝不听的,就连今天输的那些试剂,也是知道你要来找他以后才肯让我带过来。”
“营养不良、贫血这些都是小毛病,”裴迹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脑袋里的血块就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现在看起来不影响什么,但说不定睡一觉、甚至一顿饭的时间,情况就会突然恶化。”
“你要是能劝听他,还是尽早让他做手术,处理掉那个血块。”
顿了顿,裴迹道:“但是开颅手术也是有风险的,他有可能在手术台下不来,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任何人都不能保证——你知道这种手术都伴随着极高的危险性,能够有超过50%的手术顺利的概率就已经很高了。”
“我明白,”林载川微微颔首,他低声道:“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他。”
裴迹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现在你来到这里,我也要解脱了,从此脱离苦海。”
停顿一秒,裴迹又轻轻地说:“他这一路……走过来挺不容易的,可能说的有些话让人伤心,也因为不得已向你隐瞒了一些事,你别怪他。”
林载川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林载川回到卧室的时候,信宿已经吃完了整整一盒刚采摘下来的大草莓,还有一盒给林载川留着——很少有能够影响他食欲的事情,就算最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非常能吃,这几乎是跟他的性命挂钩的事。
“回来啦。”
信宿眨了下眼睛,看到林载川走过来,拿了一个红彤彤的草莓放在他的嘴边,“很好吃,很甜的,你尝一个。”
“晚上想吃点什么?”林载川借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草莓,问道,“想喝粥还是吃其他的东西?”
信宿纠结了两秒,难以取舍道:“……必须二选一吗?我是成年人了。”
林载川这时应该笑一下,告诉他可以全都要,但他有些笑不出来,心里压着一股沉淀而冰冷的东西,他只是轻声道:“那我现在准备一下食材,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
信宿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
林载川在超市里订购了食材送货上门,到厨房做了几道信宿喜欢吃的菜,分量都不多,两个人差不多刚好吃完,还有信宿的“初恋”海鲜粥。
信宿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感觉他撑的肚子都要鼓起来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肚皮——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嘶”的倒吸一口冷气。
信宿躺在床上,浑身都久违的温暖,血液似乎有了温度,感觉这段时间好像行走在阴间一样,哪里都是冰冰冷冷的,到现在才终于重新呼吸到了“生”的气息。
这是只有林载川才能带给他的“羁绊”。
睡觉前,两包药剂也都打完了,林载川拔下输液管,把留置针固定回原来的位置。
关了灯,卧室里漆黑一片,信宿好像刚在狂风骤雨中被淋的狼狈不堪后让主人捡回家里的猫咪,极为温驯地蜷缩在林载川的怀里,几乎是黏在他的身上。
信宿在林载川身边的时候,睡眠质量是最好的,好像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才可以确定自己绝对安全安然入睡,但今天晚上可能是大脑神经兴奋过度,信宿怎么都睡不着,他忍不住地反复触摸、确认两个人手上的戒指,甚至再次打开了灯,把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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