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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雾(商砚)


信宿“嗯”了一声。
秦齐在旁边不吱声,他没敢把跟林载川通过气的事告诉他,怕阎王直接指挥他从二楼窗户上跳下去。
……信宿一定不想让林载川知道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信宿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慢慢转过,他漫不经心笑了一声,“怎么了?我是得了什么绝症吗?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是这幅明天就见不到我了的悲痛表情。”
沉默片刻,裴迹冷静陈述道:“你的颅内因为受到重击而产生了血块,你能意识清醒地醒过来,目前看起来对你没有太大影响,但随着时间推移,很有可能会压迫到脑部中枢神经,必须尽快进行开颅手术,否则后患无穷。”
这种因为外力而造成的颅内积血,很少有能够自行消散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否则就有可能形成恶性肿瘤,到那时就算开颅都无力回天了。
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的头发还没长出来呢。”
信宿闻言沉默两秒,而后淡淡道:“再等等吧,还有一场好戏没有开始呢。”
裴迹皱了皱眉,走到了病床旁边,低声对他道:“信宿,就算现在进行手术,手术的风险也有50%,就算我亲自操刀,也不到60%的成功率。”
“你越拖延下去,成功的概率就越低。”
“阎王,我建议你还是尽快……”
信宿语气淡淡道:“只要我愿意,1%的几率我都会活下去。”
裴迹一时无语,无话可说。
阎王这一生,确实一直走在那1%生还率的峭壁上。
信宿忍下后额一阵抽跳的剧痛,缓了一口气,问道:“娱乐城那边,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交易?”
秦齐立马回答道:“三天以后,地点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
信宿问道:“裴医生,以你的医术,做完开颅手术,三天后能让我活蹦乱跳下地走路吗?”
裴迹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医德,听到病人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也只是心平气和说了一句“不能”。
“嗯,”信宿声音冷淡的好像不是在宣判自己的命运,他淡漠道:“那就再等等吧。”
信宿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铁石心肠,平生仅有的一点柔情可能都放在林载川的身上了。
秦齐知道他的性格,甚至没想劝他先把手术做完再安排行动,阎王如果肯听劝……也不会走到如今孑然一身的地步。
病房里陷入一阵僵持的安静,裴迹无声叹了口气,已经在规划手术之外的预备方案了。
信宿突然低声问:“裴迹,如果不进行手术,我最多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秦齐的心里一惊。
“这个我无法确定,需要看你恶化的情况。”裴迹轻声道,“三五个月,一年半载,最好的情况是血块在颅内自行消化掉了,那威胁也不复存在了,但是这种可能性非常低,目前最乐观的方式,还是尽早进行手术——希望你不会把你生还的可能性压在那虚无缥缈的‘运气’身上。”
信宿没说话。
三天……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目前这个情况,三天以后他能不能顺利下床都是未知数。
裴迹看到他白皙脖颈上细密浮起的冷汗,他低声说道:“如果实在疼的厉害,我给你打一针镇痛,会好受一点。”
信宿抿了抿苍白的唇:“不用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裴迹没再说什么,看了秦齐一眼,跟他一起离开了病房。
信宿关掉了病房的灯。
细腻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一层薄纱似的温柔笼罩在他的身上。
信宿望着窗外的朦胧夜色,思绪一阵恍惚。
他总是觉得他好像听到了林载川的声音。
温柔的好像做梦一样。
……大概是错觉吧。

信宿微微闭着眼睛,脑海中一片清明。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躺在病床上睡的时间太久了,无论他的身体情况再怎么虚弱,他的意识总是非常清醒。
许久,他睁开眼,单手撑住床面,想要从床上坐起来,结果还没等他用力,眼前就一阵强烈晕眩,他只能停下动作,修长手指慢慢伸向床边,按下控制屏上的升降按钮。
床头一端逐渐抬起一个角度,信宿皱起眉,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在跟着轰隆隆的摇晃,眼前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
“祖宗,你这又是在折腾什么!”秦齐推门走了进来,“躺着都躺不利索,还想解锁新姿势,你那脑浆还没沉淀下来呢,再晃晃又要散成蛋黄了!”
信宿:“…………”
他懒得张嘴说话,转过眼看着窗边,目光沉静深邃,冷静的不像是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的人。
秦齐干咳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地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神四处打量。
信宿看了他两眼,这人扭扭捏捏一脸要跟他说什么的模样,但半天也没出一声,被他眼神扫过,又时不时装出一副非常若无其事的样子。
信宿道:“……有事说事。”
秦齐吭哧了一声:“你的手机……”
他答应林载川等信宿醒了会转达他的“问候”。
信宿皱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摊开了右手,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
秦齐把手机放在他的手心里,心虚叮嘱:“……看一会儿就放下,你现在不能长时间聚精会神地注视什么东西。”
信宿看到了他手机里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一个号码,而且时间刚好是他出事的时候。
他的神情微微一凝,秀气的长眉蹙起,他轻声道:“载川怎么会知道。”
秦齐解释道:“他应该是刚好碰到了,听说黑三角那边刚出了一起命案,市刑侦队现在在侦办……酒吧的人说,他到里面问过你的行踪,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没让人把咱们留在那里的人都带回市局调查,已经是看在你的份上……手下留情了。”
秦齐试探开口:“你要不要跟他说一下你的病情,那么多未接来电,他肯定很担心你,起码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吧。”
信宿抬眼:“你不是已经自作主张告诉他了吗。”
秦齐脸色一僵:“………”
这对情侣有完没完了!逮着他一个人薅是吧!
他“咳”了一声,目光游离,“那什么,这是一个意外……”
“嗯,”信宿只是应了声,好像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他垂着眼睛轻声喃喃道:“既然他知道了,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载川的性格……”
信宿没有想到载川会牵扯进这件事里来,本来就是没有人料想到的意外,他原想走的干脆利落一些,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不再联系。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载川会很担心他。
秦齐四指朝天严肃道:“别的事我保证一个字都没透露!”
信宿垂着眼,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我知道了。”
秦齐又问:“那个杀手的来历,你清楚了吗?”
在这个时候走到雇凶杀人这一步的,无非就是被他逼到了狗急跳墙的那几个人,信宿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他淡淡“嗯”了一声。
秦齐道:“那要让老陈回去跟他们算算账吗?”
信宿却轻声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三天后,务必保证他们的交易顺利进行。”
三天后,霜降的三把手跟燕回巢娱乐城的“经理”韩学梁有一笔五百万的毒品交易——霜降的一把手是宋生、二把手是阎王,但再下面的就不止一个人了,而这次促成这笔交易的,是一位组织里元老级的人物,道上都叫他陈七。
秦齐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但是也没多问,然后他又听信宿道:“我要去交易现场。”
秦齐:“………?”
他把信宿从上而下打量了一遍,眼里清清楚楚打着两个问号。
半晌他诚恳道:“以您现在的尊容……”
信宿现在连两条腿下地走路都是慢性自杀,更别说到那种地方去了,三天时间,信宿怎么都不可能从一个半残废植物人恢复到能直立行走的状态。
“轮椅又不是没坐过。”
信宿不以为意道——这具过于孱弱的身体从来没有帮上他什么忙,一直是累赘。
如果他有载川那种的身手,那他会有很多后路。
秦齐原地无语半晌,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那个资格质疑他的行动安排,只能妥协道:“只有三天时间了,你具体有什么计划吗?我提前让人去安排。”
信宿沉默两秒,抬起眼,轻声对他说了什么。
只见那短短十秒钟的时间里,秦齐的神情由不可思议转为震惊惶恐,而后是悲愤质疑,他失声道:“——你疯了吧!现在都没了半条命,那么做……那么做你就不怕你死在那个地方!”
信宿不以为意弯了弯唇,“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秦齐难以理解地不断摇头,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疯子!
本来以为跟林载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信宿看起来“正常”了许多,他们都以为他的精神状况可能稳定了一点——都是假的!
信宿平静望着他,眼里充斥着漠不关心的、惊人的冷漠,好像那不是在处置他自己,而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东西。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一举两得,不是吗?”
“当一场风暴发生的时候,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屋檐下,而是站在台风眼中间。”
林载川的手机收到了几条信息。
“阎王已经醒了,身体无碍。身旁有人照顾。”
“不必担心。”
“以后不必再联系。”
而后,一张清晰的CT照片传了过来。
林载川的目光从相片上掠过,随即瞳孔紧紧一缩!
他原地站起。
“他的后额受到重击,需尽快进行手术,存有一定风险。倘若他平安回来,手术开始之前,我会主动联系你。”
裴迹把手机关机,呼了一口气。
阎王让他跟林载川联系,他只是擅自主张同步了一下病情。
如果未来某一天信宿真的进了手术台,那么林载川的出现是唯一可能增加手术成功率的“玄学”存在。
退一步说,就算手术没有成功……林载川也有资格见他最后一面。
林载川将手机放到了桌面上,方才不至于颤抖。
他无法想象,那具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还要遭受到怎样的伤害,甚至于因为外伤而濒临死亡。
他知道信宿在哪里。
如果现在去见他、把他接回来,放在自己的身边照顾。
然后……
然后呢。
信宿或许又会在哪一天不告而别。
除非他限制信宿的自由,让他无法离开自己的身边。
可他答应过信宿不会这样做,林载川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
林载川怔怔盯着桌上闪烁的银色五角徽章。
这样的结局……这不应该是他跟信宿的未来。
林载川低下头,双手抵在太阳穴上,脑海中快速闪过许多念头。
如果以信宿跟他们处于同一阵营做出假设,那么他在霜降的唯一目的就是从根源上摧毁这个组织,而根据信宿在他面前的说法,他的目标远不止这么简单——还有沙蝎,宣重。
只凭信宿一个人,绝对无法做到同时摧毁两个势力庞大、成员众多的组织,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林载川神情闪过一丝迟疑和错愕。
“林队!”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贺争快步走了进来,“韩学梁是个老油条,做事留不下什么把柄,目前没有查到跟他相关的线索,但通过走访李修义的邻居朋友,他生前曾经跟一个女人发生过争执,甚至还动了手——不过是李修义单方面挨打。现在这个人被我们请到市局了,你要下去跟他聊聊吗?”
林载川抬起目光,几秒钟后“嗯”了一声,起身跟贺争一起离开办公室。
“这个烂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爸妈把他生出来真是造大孽,两个管生不管养的东西,李修义这个瘟神祸害,别人从他身边喘口气都能传染上病毒,活着没干过一件人事,死了以后的糟烂事一箩筐,这一辈子缺了八辈子的血德,活该一条早死的命!早知道上次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喘气,以后就化成灰了,我高低再多扇他两个大嘴巴子!”
还没有走下楼,他们耳边就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咒骂声,带着当地方言的语调,实在是有些不堪入耳,贺争有些尴尬地“呃”了一声,看了眼身边的林载川。
女人的声音本来就尖,嗓门还高,一个字不带重复的咒骂声从审讯室里飘荡出来,整个楼层的刑警都能听到,甚至有内勤出来看热闹的,“怎么了这是?”
章斐在审讯室里苦口婆心,“这位姐姐您消消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中年女人中气十足道:“跟他没有什么好说的,跟人说人话,以后他就跟鬼说话去吧!下十八层地狱的东西!”
章斐大气不敢出,谨慎道:“能请问一下您,为什么对李修义有这样的评价吗?”
中年女人脸上的愤怒与痛恨几乎要化作怒火喷射出来,她愤恨道:“我弟弟本来是在化工厂子上班的工人,租的房子跟李修义在一个小区,他们是邻居经常见面,我弟弟就这么被他带坏了,被李修义怂恿着出去鬼混,这祸害还教唆他吸毒、吸毒!!染了毒品以后,我弟弟就自己出去贷款买大麻、买那些粉,贷了几十万贷不着了,就偷偷从家里偷了钱拿去花,那是我妈手术的救命钱!那是攒了两年、借遍了所有亲戚才攒出来的救命钱啊!”
“他就那么偷去买白粉了,我妈是被他活活气死的,气死的……”
说到这里,女人情绪失控崩溃大哭了起来。
“要不是李修义怂恿,我弟弟怎么会染上那种毛病,怎么会去碰毒品!我家里人都还好好的……”
女人的情绪外放的非常夸张,简直像一场闹剧,这一幕荒唐到几乎有些滑稽的地步,可是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审讯室内外,所有刑警的表情都非常沉重。
林载川推开门,轻声询问:“令弟现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女人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因为借了民间高利贷,一分钱都还不上,被那些讨债的弄死了,尸首都没看见,哈哈。”
章斐轻轻扭过头去,眼眶有些红。
女人垂泪喃喃道:“本来我妈做了手术,手术成功,我们一家四口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林载川递过去一张纸巾,轻声道:“是这样的,警方目前正在调查李修义的毒品来源,想要查清他背后一系列的毒品产业链、清除当地的贩毒组织,您如果有相关线索的话,可以提供给我们。警方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让毒品犯罪在浮岫市销声匿迹。”
——这些事以前一般都是缉毒支队来做的,刑侦队也很少接触到这样的人,只是因为这起案子跟霜降脱不了干系,涉及“阎王”,林载川把侦查审讯的权利要了过来。
林载川的话音极为温和,仿佛带着一股春风化雨的力量感,女人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沉默了许久,才冷不丁想到什么似的,声音嘶哑道:“最开始察觉到我弟弟不对劲的时候,我以为是他在外面惹了什么祸,或者偷偷跟哪个女孩儿住在一起了,不敢回家说,所以我趁他晚上出门的时候,偷偷跟着他一起出去了,想看看他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然后我就看到他们几个男人,都在一个会所房子里面,吞云吐雾的,还冒着蓝色的烟,李修义那个大瘟种也在里面,我一开始都没往那个方面去想,以为他们就是工友在一起晚上喝酒,后来才知道那是冰毒。”
林载川想:
——那不是□□。
是蓝烟。
女人道:“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儿。”
林载川道:“那个会所是叫燕回巢吗?”
女人愣了愣,然后说:“不是。”
一小时后。
黑三角地带。
女人转过头,从玻璃里看着一家装修明显破旧的娱乐会所,“就是这个地方了,警官。”
林载川抬步下车,“章斐,送这位女士回家,贺争跟我进去,其他人留在随时准备原地接应。”
这是一家非常不起眼的会所,位置偏僻,甚至有些隐蔽,从外形上看跟普通的旧宾馆没有任何区别,但生意竟然意外红火,外面停了不少私家车。
林载川走向会所大门,抬手将规矩周正的衬衫扣子解开了两个,袖扣拆下来放进了口袋里,他有意为之,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一分并不突兀的放荡不羁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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