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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骨美人(夜雨行舟)


他感觉到脑袋有种隐隐的疼。疼痛在不断扩大。有凌乱的、不属于周围的低语传入进他耳中,听不真切,却能够教人思维混乱。
他艰难撩起眼目光逡巡。终于看到教堂靠近中心神像的柱子旁阴影里,坐着一个轮椅上的人。
还好,还赶得及。
“……先生。”
他喊了声,快步走过去,却僵住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的确是褚言。
只是此刻,男人的心脏已经被银色的十字架所洞穿。
十字架还露着一半在外面,银链垂落,带着对方心脏里破碎的零件和滴答的血。

谢眠注视着褚言胸口血淋淋的伤口,漆黑瞳仁里倒映出血色。
成为怪物百年,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虚妄之城的城主,他习惯居高临下,热衷设计剧本、操控人心;回到这个世界后,即使受到剧情限制,大部分事情也依然在顺应他的设计进行。
这是第一次,出现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褚言胸膛已经停止了起伏。
轮椅上的男人低垂着头,眼睛阖着,那本就苍白彷如希腊雕塑一样缺乏人味的脸庞这回彻底失去了生气。
浓郁血腥味和火焰的气息席卷着这个空间。
味道太杂。谢眠想。他发现自己有些闻不到褚言身上那苦涩却令人沉醉的烟草气息了。
他感觉到耳边的杂音在加剧。
一种怪诞难明、难以名状的低语从前方倒立的神像传来,世界好像同时也变得倒立扭曲。
他太阳穴微微跳动,沉默片刻,伸手握在了褚言心脏的十字架上。
青色的筋络浮现在他苍白的手背。
他用力,十字架被他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完全脱离的那一瞬,鲜血从褚言破开的胸膛飞溅而出。
有几滴落在谢眠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淌下。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拇指和食指并拢,抹去脸颊上的血,放在唇边尝了尝。
血还很新鲜。在属于怪物的观感中,已经算是非常他甜美的滋味。
可是谢眠却没有在这血液中再找到半点属于“褚言”的味道了。
那点甜美也只剩腻味。
黑色的荆棘从他的袖口蜿蜒出掌心。地上的影子摇曳扭曲。
属于怪物的那一部分在灵魂之中喧嚣。
或许是他回到这个世界之后太过沉浸安逸了。
于是才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底线。
谢眠想。
一片嘈杂之中,忽然有吱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眠拿着沾血的十字架,转过身。
身后是一行行排列整齐的教堂长椅,中间是一条通道。
此刻,一点火光从教堂大门外漏了进来——
不知什么时候,长椅上竟已坐满了人。
满座的人们身上都穿着黑色长袍,胸前悬挂十字架,脸上戴着只露出三个黑漆漆的空洞的银色面具,正直直看着他。
唯有为首之人,身穿红色长袍,站起身,手拿起胸前的十字架,指向他。
“罪孽满身的亵渎者,速速将黎明十字放回祭品的身上!否则,吾神会降下神罚,将你肉身与灵魂都彻底净化在这世间!”
红袍人声音嘶哑,辨别不出男女。
“祭品?”
谢眠没有管对方的威胁,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熟悉的词,教他无法不想起许多年前,他仍是人类的时候,被队友献上祭台的过往。
他从长久不熄的怨恨之中归来,从未曾对过往一切释怀。
“所以说,将褚言杀害的人,是你们?”
他面无表情说着,眸中血色却浓郁得快要凝成实体。
红袍人道:“为吾神献上性命,这是他的荣幸。何况作为祭品,死后将得允许,入住吾主神国之永不再受疾病苦痛和寿命长短的困扰,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
那从神像上传来的诡异低语越来越大,谢眠眉心跳动,忍耐着灵魂之中的躁动,低低“呵”了一声。
“让我的人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的野鸡神明献上性命,它配吗?”
后方黑袍教士齐刷刷站了起来。
有人开口喝道:“大胆!黎明之神洛萨忒修斯之名,早已传遍此世,哪里是你这等罪孽满身之人可以随便亵渎!”
呼唤神名,即可被神所感知。
似乎感应到什么,从褚言身体中拔出的十字架忽然发出烧灼的刺目光芒。
如果不是隔着一具人类皮囊,谢眠估摸着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光芒烫伤。
这是纯粹的光明之力。属于神明的力量。
但和上次在医务室里不一样。火焰城堡的后花园似乎被一股力量所笼罩,有反应的只是他手中的十字架,真正属于神明的视线并没有降临下来。
既然神明的力量无法真正降临——
谢眠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黑袍教士,弯唇冷笑了一下。
沾着鲜血的银色十字架从他的手中甩出,直直刺入为首的红袍人胸口,位置和褚言胸口的伤口不差分毫。
红袍人:“你——!”
锋利的十字架钉入到他心脏,鲜血喷溅而出。
红袍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用手捂着胸口,不断起伏,似乎气的不轻。
似乎感应到自己此刻钉错了人,十字架后知后觉地发出乳白色的光芒,红袍人身上的伤口慢慢复原了。
红袍人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用手颤抖地指着谢眠,道:“暗夜执行官,快出手!出手!将这个胆敢不敬神明的亵渎者抹除!抹除!”
伴随着他的话语,马蹄奔腾声突兀在这寂静的教堂之中响起。
浓郁的黑暗里,忽然有阴影快速掠过。阴暗汇聚之处,三名手拿血色长矛、骑着黑色梦魇的骑士走了出来。
他们身披黑色战甲,眼眶里似乎有血焰在升腾。模样看起来不像人,更像鬼。
他们向谢眠举起长矛。
黑色的荆棘滑过肌肤现于掌心。
谢眠撩起眼睫,漠然地看着他们。
只是刹那。
血色长矛如同利箭一样穿透空间,伴随着梦魇马的嘶鸣声,三名骑士呈现包夹的状态,向他攻袭而来!
谢眠漠然看着。
属于怪物的力量已经蓄势待发,想要挣脱肉身,奔腾着涌现于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会因这样恣肆的力量毁坏、湮灭,也在所不
毕竟怪物的本能就是破坏与吞噬。
可是这时候,倒立的神像传来的低语声忽然加剧,神像手中十字架的中心所镶嵌的未知之物也同时幽暗光芒大盛。
两者似乎在撕扯拉锯,混乱的声音和可怖的吸引力同时炸开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炸开。
他的动作慢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三根血色长矛就已经袭击到他的眼前。
眼见已经避无可避,只有放弃这具肉身之时,彻底解放力量——
忽然,位于他背后的那根血色长矛改变了方向,将另外两根长矛的攻击横扫格挡了开来!
红袍人惊声怒吼:“执行官!”
谢眠的后背落入到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
对方穿着黑色的盔甲,身下黑色的梦魇战马嘶鸣,长臂将他环住,血红长矛挡在他的面前。
纵使看不清面貌。
但是炙热的阳气从对方体内传递入他的灵魂里。他嗅到了一丝淡淡的、烟草的苦涩和香。
对方身上没有心跳声、亦无温度。
是Secure。

血红长矛挥退两名执行官的攻击,Secure的声音从黑色头盔之后传来。
他的声音与褚言相同,但又带着几分属于机器的无机质冰冷。
炙热的阳气安抚进谢眠躁动的灵魂里,令他体内喧嚣的力量稍稍安定下来。被体内溢散的力量和后花园之中过于浓郁的阴气所侵蚀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
“我以为你死了。”
谢眠沉默片刻,低声吐出一句话。
他苍白的脸色因为阳气的滋润而稍稍显出一点红润,却仍旧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褚言生还而欣喜。
那张过于锋锐靡艳的脸庞一旦带上阴郁,就让人有种被刀锋割伤的感觉。
这和与他以往在褚言面前所表现出的乖巧依恋的形象着然是完全不同的。
事实上,谢眠杀意未敛。
只要他彻底显露本体,解放本源力量,这个世界顷刻便会因无法承受他的力量而崩毁——这样一来,这世上所有除他之外,所有活着的、有意识的、他所在意的、不在意的生物都将彻底归于尘泥。
即便这样做会令他迄今为止所做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却是属于怪物的本能。
毁灭和杀戮的本能。
Secure似乎察觉了什么,低下头,冰冷的头盔擦过他脸颊。
机器人低沉声音响在他耳边。
“眠眠。”
或许是因为灵魂融入机械的身体并不久的原因,Secure的情绪和话语比一向内敛禁欲的褚言要更加直接。
至少褚言,从未这样亲密叫过他“眠眠”。
Secure:“别怕。他们要想伤到你,得先跨过我的尸体。”
谢眠怔了怔。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对方就已像现在一样执着站在他身前,如此保护着他。
无关乎他是强大亦或弱小。
怎么可能,他想。
他和褚言相识于这个世界,在进入乐园之前,他只和对方在餐厅中见过一面,再无其他交集。
何况,一个生来脆弱、寿命有限的人类,想要保护杀戮无数、扭曲不死的怪物,多少有些可笑。
蜿蜒的黑色荆棘却终究没入了谢眠掌心。
他声音低哑唤:“先生。”
Secure:“你不舒服?”
神像那端传来的低语声音还在持续。
谢眠太阳穴仍在突突直跳。
他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指着那处神像,道。
“它很吵。”
谢眠知道,那难以名状的可怖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他的话语恐怕不会被机器人所理解。
但Secure却什么都没有问,只道:“好。我马上让它不能再吵。”
红袍人被他们旁若无人的态度所激怒。
“A0001,你居然没死。”他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你躲过我们的监视,把执行官调换的?”
Secure眼眶中那模仿执行官变化成的红色光芒已经转换回原本冰蓝色泽,一如谢眠曾经在褚言眼中所见过的那样美丽夺目。
他用冰寒彻骨的机械眼睛漠然地直视红袍人。
“在你们全神贯注想要将我献祭的时候。”
红袍人:“不可能!就凭你,区区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绕过吾神的视线,逃离死亡的束缚?依照预言,你灵魂转移的计划早已经失败,成为吾神的祭品是你唯一的归宿——”
Secure道:“我的计划到底失败还是成功,现在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红袍人哑口无言,用力一挥袍袖,道:“来人!快将这叛逆者拿下!”
被击退的两名执行官继续向他们围攻而来。
Secure挥矛迎战。
执行官的攻击方式非常诡异。
他们擅长于将行迹匿藏在阴影之中,又从阴影之中突然现形攻击,速度极快,防不胜防。
可Secure比他们更快。
灵魂转移之后,他的肢体竟没有体验出一丝身为残疾人时候行动不便的滞碍。
即便身披铠甲,他的身体依然显出如同刀锋一样的线条。招式亦如刀锋一样锐利,仿佛天生的战争机器。那柄血色长矛在他手中如同死神之镰,力度、速度皆已达到了这个世界物理所能达到的极限,所过之处,风声破裂。
他之前便已经悄无声息解决了一个执行官,现在面对围攻,并不落下风。
人所创造机器的力量能够抗衡被神灵赋予权能的教徒吗?
褚言用他亲手制造出的Secure,交出了答案。
一个执行官手中的长矛被他劈开,或许是因为Secure的速度和力量着实过于凶猛,那柄血色长矛脱手而出,直直飞向那倒立的神像插了进去——
不知好巧不巧,长矛插进去的位置正好是位居正中,就在神像的两腿中央。
那不断在谢眠耳边的低语声停滞了一瞬。
而红袍人和他身后的众多黑袍教士们都在一瞬间愣住了。
片刻,红袍人气急败坏道:
“不可饶恕!亵渎神灵者不可饶恕!众教徒听令,马上举行降临仪式!”
随着红袍人的一声令下,所有教徒都同时低头,开始念诵咒语。
他们手握住十字架,作出祈祷姿态,口中念念有词,发出好像苍蝇一样嗡嗡声。
谢眠微微凝眸,感觉到有巨大的信仰能量在教堂顶端汇聚。
后花园的阴气本来隔绝了外界的窥视,但是经由数量众多的教众们的祈祷,似乎要强行在此间构建出一个链接神灵的信仰桥梁。
教徒人数太多,Secure被两名执行官牵制了手脚,无法立刻将仪式打断。
谢眠微微眯起眼睛。
他已经从红袍人的言语中知道了眼前这群家伙的来历。
这群人都是黎明之神,洛萨忒修斯的教徒。
他其实很好奇,这个对他所在的世界如此虎视眈眈的神灵,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是,他也知道,地上的生灵与天上的神明之间的力量存在鸿沟。
他曾经在乐园一些古书之中阅读过人类对抗神明的事迹,无一例外,没有成功的案例。
两者并不是同一维度的存在。
人类所以为能够翻天覆地的伟力,在神明的手中,不过如同将一张白纸折成两半这样简单。
谢眠曾问过乐园之主同样僭越的问题。
——生灵的力量能否抵抗神明?
神的回答是——
【可】。
他追问,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神沉默了片刻,才道。
“神灵因信仰维系。如果有一整个世界的生灵愿意为对抗神明而殉葬的话,或许可以。”
生灵的思维千差万别,对死亡的恐惧却共通。要他们去为了对抗神灵而集体殉葬,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少对于人类而言,这不可能。
这是那时他的第一反应。
于是他追问:“除此之外呢?”
神却只回答了两个字。
【成神】。
而此刻。
红袍人召唤神灵降临的仪式还没有彻底完成。
忽然,一张纸牌从教堂的穹顶处飞速划下。
谢眠认得这东西。
这是他自己曾经在乐园时候的武器——那五十四张魔术纸牌其中的一张。
“飞鸽不见”。

第115章 邪器
【飞鸽不见】:能够将选中的物品(包括特殊道具)变成飞鸽消失不见,持续三个小时。
纸牌插入红袍人手边的长椅。
魔术同时发动。
红袍人正握着祈祷的十字架忽然化作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扇翅膀。
事发突然,红袍人只愣了一下,鸽子已经从他的掌心之中冲了出去,飞到教堂的穹顶之上,消失不见。
十字架是红袍人汇聚身后黑袍教士们信仰打开神降通道的凭依。
现在十字架消失,仪式自然也被强行打断。
“究竟是谁——!”
红袍人咬牙切齿望向纸牌来处,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Secure手上长矛已沾血。
他的对面,两位执行官一个已经丢了武器,半只手臂被捅穿,模样十分凄惨。
猝不及防,Secur一个突刺,挑飞了另一个执行官长矛的矛尖。
矛尖受力飞出,如同利箭一样划过半空,不知是否巧合,直直扎穿了红袍人刚才还握着十字架的手臂!
“啊!”
红袍人吃痛呼喊,捂着伤口后退了两步,见势不妙,慌忙大喊。
“先撤!撤!”
红袍人一步步后退,和黑袍教士们踏进大门缝隙照射进来的光芒里。
只是眨眼之间,一种诡异的波动荡漾开。
一大群人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受伤的两名执行官用燃烧着红色烈焰的眼睛怨毒地看Secure一眼,也匿入阴影之中,没有再出现。
教堂之外烈焰还在熊熊燃烧,枝叶烧毁的声音剧烈。教堂之中只剩下谢眠和Secure两人,血色的长矛插在倒立的神像身上。
Secure拥着谢眠,低声道。
“没事了。”
谢眠转身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他头上的黑色头盔摘下。
头盔下显露出来的,是Secure冰冷锐利的机械外表,不再是人类模样。
Secure:“害怕么?”
这样一幅非人的外表。
谢眠摇了摇头,“先生,我很担心你。”
Secure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对方脸小而苍白,视线微微低垂,并没有与他碰触。规律跳动的机械心脏里便涌现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
“别担心。”他道。
而后,他听到青年问。
“告诉我,你的实验真的……成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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