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总是喜欢往同一个角度躲避。”蚀骨悬在高过他半个身位的空中,低下头道,“这并不是个好习惯。”
这样近的距离。拉菲格尔看到自己挡在身前的骨矛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但伤口却没有流出血来——那也许根本没有伤口,只是对方在物质世界凝聚出的“显形”。
蚀骨比鸦羽更黑的蜷曲发丝滑落在他紧缩的瞳尖之前,散出惑人的玫瑰花香,而那纤长尖锐的五指已经穿过了他的头盖骨,触碰到其中柔软的部分。
痛痛痛痛痛痛痛不不不不不——!
拉菲格尔不顾一切想逃,但无数骨链此刻却已经将他周围空间全数封锁。他只能竭力忍住脑中尖锐的剧痛,抬起骨翼,想要射出骨刺将敌人逼退,然而,就在他想法才刚刚生成的那一刹那,面门正前方就有一股巨力向他撞击而来——
拉菲格尔的身体重重坠在地上,砸出灰尘碎石。他感觉到自己周身骨骼已经尽碎,包括肺腑脏器,就算半神的复生速度也不能让他马上恢复行动能力。而在尘烟之中,他看到蚀骨就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漫不经心地按揉手腕。
红白相间的液体从对方修长指尖一点点滴落。
“好像稍微用力了点。你没事吧?”蚀骨询问,声音依然低柔动听,随后,对方抬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没有骨裂的声音——那些东西,都已经碎在对方刚才那一记重拳之下了。
血肉混杂碎骨被对方脚尖研磨,发出诡异的声响,然后坍塌成模糊的一团。
拉菲格尔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上有温热滑腻的东西正顺着被对方开出的那几个空洞流出。血色覆盖的视野里,只有身前那个怪物瘦削高挑的身影在晃动扭曲。恍惚之间,拉菲格尔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败北的那一战,对方也是这样,用脚踩在他身上,侮辱践踏。
那时候他就发誓,如果能够活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终有一天会回到蚀骨面前,把对方曾经施加到自己身上的侮辱全数奉还!
“蚀骨……!”
喉咙里全是血,让拉菲格尔的声音显得撕裂而模糊。破碎的五指想要握紧,却唯有尖锐的刺痛十指连心,痛彻肺腑。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在罪渊之中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为了能够得到更强的力量,不惜舍弃尊严与信仰,却依然败在对方的手下?
这与神明承诺给他的事情……不一样!
【为什么……】
【吾主,我已经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您。我嵌入了您所有的骸骨,接受了您全部的意念。而他不过只是祂神的一根肋骨!同样作为容器,为什么我的力量会不如蚀骨?】
灵魂中寂静如荒漠,没有回答。
他质问的语气逐渐变得惶急,蔓延的绝望逐渐如同潮水席卷了他。
让人神智混乱的剧痛里,幽暗扭曲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掠。
……血红色。
满眼的血红色。
堆积满尸骸的荒野,地面裂缝在不断喷吐出黑色的火焰。
远处高空,是一座悬浮的塔。
这里是承载了乐园所有污秽的底层。
他被蚀骨拔去了羽翅,捏碎了晶核,重伤无法恢复,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也能将他恣意欺辱。他靠近不了那座能够逃离这个地方的塔,甚至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不断往更边缘的地方狼狈逃亡。
“没想到堂堂拉菲格尔大人竟然也沦落到了这里,真是让人惊讶。”
曾经被他打下罪渊的怪物始终不依不挠追杀了过来。
“您曾经说过自己最讨厌污秽,可请您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面目狰狞的东西朝他走来。
他全盛时候一只手就能捏死的杂碎,此刻竟用肮脏的触手朝他挥舞。
必须逃。
可他能逃往哪里?
这是荒原,没有任何遮蔽藏身的地方。
他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罪渊里最危险的东西,并不是那些失去了理智的扭曲怪物,而是这片土地上遍布的裂缝,里面充斥着燃烧的黑焰。
从没有怪物能够从黑焰中脱身,只会在哀嚎之中被燃烧尽躯体与灵魂。
没有怪物会往这些裂缝中逃。
但他已无路可逃。
无数次的祈祷仍换不到神明往此地投下半点目光,绝望与怨恨将他倾覆。
他纵身跃入一道裂缝之中。
天旋地转。
预想中被点燃的剧痛却并没有袭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可怖的黑焰在碰到他之前,似乎因为畏惧什么而避开了。
他几乎想要大笑。
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都能过将他欺辱,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
下坠的风在身边呼啸而过。
他想起来了。他身上唯一也许令这些黑焰恐惧的,大概只有身为造物的他体内残存的神明的血液。
他追随了千万年的神明的血液——
那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却见死不救的神明的血液!
多讽刺啊。那位眼睁睁看着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的神明,应该不会知道自己留下的血液救了他一命吧?
是了,祂不会知道,祂也根本不会在乎。
黑焰避开了他,而熊熊燃起的怨恨犹如另外一层黑焰将他吞噬,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他不断地下坠,下坠,直至身体被尖刺破开发出鲜血淋漓的响。
这是罪渊的地下深处。
古老腐朽的泥土气息,伴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堆积的尖锐的白骨刺穿他的肉体。
他被骨刺举起悬于半空,流淌着鲜血,恰如砧板上被剖开献祭的羔羊。
他艰难睁开眼,却望见看不清面目的庞大存在高悬虚空,黑暗里无数只骤然张开的复眼注视着他。
无穷无尽的混乱、污秽、邪恶。
他颤抖起来。
虽然不是他曾侍奉的那一位,但他的感觉不会出错。
他遇到了一位神明。
罪渊的底下,竟然还存在着一位神明?
【生灵。】
【你身上……有祂的血。】
【你是祂的信徒。】
嘶哑混乱的女声在灵魂深处响起,那声音里分明充斥着浓浓的怨毒与憎恶。
一根尖锐的节肢高举,就要落下。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不……”
“我的神明抛弃了我,我已不再是祂的信徒……”
“请救救我,我愿付出一切……!”
他用尽全力逼迫喉咙发出声音。
那节肢停在了他瞳孔之前。
【一切?】
黑暗里的恐怖存在道。
“一切。”
他飞快回答,语气急迫得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那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包括精神、肉体、尊严。
一切可出卖的东西,都将成为神明手中的玩物。
执掌混乱的神明,能够操控生灵心中的仇恨。
每当他承受不住背叛旧主、转化为“容器”的改造的时候,从脊椎注入的毒液就会点燃灵魂中仇恨之火,让所有忍耐都变得理所当然。
复仇。复仇。
为了复仇,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您说死亡之主诞生于您之后,不足与您并论。只要得到您赐予的力量,我完成复仇便轻而易举。可祂的容器,仅仅一根被取下来无足轻重的肋骨,力量却何止我的十倍?而死亡之主,又该是何等存在?】
灵魂中依然没有声音。
拉菲格尔惨笑道。
【从一开始,您就欺骗了我。您所想要的,只是借助我的身体从罪渊脱逃。】
一个拥有死亡之主神血的堕落容器。
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能够穿越被黑焰封印的罪渊之底的最好工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承受了背叛旧主的痛苦,承受了无尽痛苦折磨才终于能够容纳对方的意志,满怀感激得到了所谓【神赐的至高荣耀】,作为寄体代行神职。然而他所得到的力量却甚至不足以令他完成对蚀骨的复仇,而他的躯体,他的灵魂……
【我依靠您的力量离开了罪渊,然而死亡之主的阴影依旧笼罩,世界力量将我们封印此地。您说您力量未复,需要进行苏生之仪。只要仪式完成,就会另外寻找合适的身体作为容器,予我自由。】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被您的力量侵蚀了一百多年的我更适合的容器吗?】
没有了。
事到如今,拉菲格尔忽然明白,对这些神明而言,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过棋子。
就算生于神明之手的造物,奉行神明意念的容器,也不过只是稍微大一点的棋子而已。
于是他被无视,被忽略,被抛弃。
被欺骗,被利用,被玩弄。
他的信仰不值一提,他的仇恨也不值一提。
他们是被神明操纵的玩具,如同被傀儡师操纵的舞台上的人偶。
人偶又怎么能够觉察到自己关节里埋着的丝线?它们只会被拉扯着舞动,一直到被用完摔碎的瞬间。
直至此刻。
血池已经开始沸腾,仪式将近完成。
他的意识还能存在多久?
他不知道。
身躯被彻底踩碎了。动不了。
只要鼻腔里还能嗅到一点甜蜜馥郁的玫瑰花香。
……好香。
“蚀骨……”
有人在他身边单膝跪下,纤长的五指重新伸入到他头脑里最柔软的部分,在里面仔细地、耐心地翻搅。
不不不不不不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记得你之前的味道比现在要好上许多,”熟悉的柔和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孜然味的烤鸡。不像现在,和臭水沟里泡了一百年的魔芋没什么两样,除了臭味,就不剩其他了。”
模糊血色的视野里,他看到蚀骨殷红的唇,像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比鲜血更艳。
他木然道:“那你……怎么还吃的下去?”
“我说了,我太饿了。”蚀骨低头凑近他,目光专注,吐出的话宛如情人低语,“我已经忍了很久……”
拉菲格尔感觉自己的灵魂慢慢跟着被翻搅破碎的大脑在流失,那时刻缠绕在他心中如同剧毒的恨意,也随生命而流逝。他依然在恨。恨这美艳惊人的怪物打碎了他沉浸数万年的幻梦。但他同时感觉悲哀。
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终于看清神明缠绕在自己身上无法挣脱的丝线,回头望见无尽的歧路。
他张开嘴,吐出沙哑的声音:“蚀骨……”
蚀骨:“怎么。”
拉菲格尔断断续续地道:“无论现在你如何费尽心思取回祂的血,不容许任何生灵玷污祂的荣耀……甚至为祂奉上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容纳祂的欲望,承受祂的一切……但你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我们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我们信仰的神明,总会有一日会将我们抛弃……”
“容器……哈……哈哈……”
“我们不过只是……神明的玩物而已……”
“是……最悲哀的……存在……”
蚀骨翻搅的指尖一停。
拉菲格尔等他的回答,却没想到他只是说了一句:“找到了。”
蜿蜒着红白液体的指尖从柔软的脑壳抽出,透明的晶核夹在他的指尖,里面漂浮着一点黑色液体。
只是一点,却如同黑洞吞噬人的视线,仿佛凝聚了无尽的黑暗与恐怖。
这是死亡之主的血液。
拉菲格尔眼睛微微睁大,本能想要抬起手,去触碰那滴血液,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蚀骨低下头,把那颗晶核咬进了口中。
他在……干什么?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坚硬的晶核被咬开一个缺口。
这是一个怪物全部力量凝聚的精华部分,对于饥饿的怪物而言,无疑是绝好的粮食。然而蚀骨却似乎等不及咀嚼,直接把咬下的透明晶核吐在一旁,低头循着那缺口贴上唇舌。
鸦羽般蜷曲的发从肩颈散落,伴随着喉结滚动的声音,黑色的神血被迫不及待地吮吸出来,咽了下去。然而对方似乎犹未餍足,伸出猩红的舌探入透明的晶核内部,一遍又一遍将内壁舔舐,因为动作太过急迫,甚至有透明的津液顺着晶核外壁流下。
拉菲格尔发现,蚀骨的身体……此刻竟在兴奋的颤抖。
蚀骨……把那滴神血吞噬了?
不,不,不,不对,不对,不对……
就算蚀骨是神明的肋骨和容器,得赐无上神恩,但妄图吞噬自己主人的血肉,也是触犯神灵的至高之罪,不可饶恕!
蚀骨他怎么敢——?
“你不知道我忍了多久,”意识彻底消散前,拉菲格尔听到蚀骨的声音,带着暧昧的喑哑,“最美味的食物一直就在眼前,却无法将他彻底拆吃入腹……多遗憾啊。”
"不过,很快我就会将这遗憾补全。”说到这,对方低低笑了一声,道,“还得要多谢你,把我放了出来。”
把他……放了出来?
拉菲格尔还想要问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无数道无形的绳索勒紧——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数漆黑触手,它们纠缠用力,将他拖拽入深渊。
他忽然意识到,是时间——
完成仪式时间到了!
诡异的尖啸声从灵魂深处响起,视野之中一切忽然扭曲模糊,最后化作光点远去了,轰然巨响之中,现实一切皆归混沌,他的灵魂被捆缚撕扯,砸于石质的祭台上。仰头只望见漆黑穹顶之中,无数只眼睛正睁开俯瞰着他。
这场景,像极当年他第一次落下罪渊之底。
他被骨刺刺穿,血肉模糊地被盛了上去,恰如砧板上被祭献的羔羊。
邪恶的神明投下注视,举起的长镰泛出寒光,一切皆如昨日重现。
谁来救救他……
没有人会救他。
时间已至。仪式马上就要完成,血池只欠缺最后的祭品。
一个足够强大的怪物灵魂。
本来,这个灵魂应该是蚀骨。
而现在,是他。
镰刀落下。
意识消散的瞬间,拉菲格尔最后划过一点微渺的念头。
那念头很小,小到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不愿发现——
在生命最后的终点,自己……能否再见死亡之主一面?
那位掌控死亡的神明。
那位赐予他生命的神明。
……神明啊……
谢眠把手中被舔舐干净的晶核扔到了一旁,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五指上残留的血迹还没有被擦干净,沿着手背往下滑落。
他低头看着拉菲格尔残破的尸体,灵魂里的饥饿感却还是在一阵一阵、不断地泛起,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唇舌中还缠绕着神血的味道。
无与伦比的甜美滋味,带着惑人的夜息花香。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好饿好饿好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黑色巨门。
最美味的食物就在门外,当时被束缚在人类躯壳里的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放对方离开的呢?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混乱的、被抹去的记忆如同黑色旗幡在脑海里猎猎招摇,刮起巨大嘈杂的声响。
视野中的世界已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他分不清究竟是月光正在往这个世界源源不断地倾倒,还是自己就是那轮纯粹的月光。
他闭上眼,看到自己正踉跄地走在一个黑色的房间之中,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一模一样的体型。甚至身上曾归属神明一部分的气息,都别无二致。
它们的表情凝聚在死去的那一刻,躯壳四裂,漂亮苍白的面容因痛苦扭曲,漆黑的眼睛空洞地睁大,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自己,也长着一张与它们一模一样的脸。
【你被神明以肋骨雕琢。】
【你生来的使命就是侍奉神明。】
【须虔诚。】
【须顺从。】
【须臣服。】
【你是容器。】
【你是神之造物。】
印刻在躯壳中的信息一刻不停地奉读圣经,手脚上缠绕的锁链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他往前走,死去的同类铺满地面的碎骨划伤赤裸的足底。
他忽然仰头看向漆黑穹顶,纯粹的黑暗与死亡笼罩此地,穹顶上本来不该有任何东西存在,然而在他的瞳孔里,却不知何时倒映出一轮红色的月光。
血脉中的圣经仍在高声吟咏。
【你须完成容器应尽之责。】
【容纳神的意念。】
【满足神的需求。】
【接受神的支配。】
【没有感情。】
【不会痛苦。】
“真的不会痛苦吗?”
另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低柔。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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