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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言(回南雀)


“这就是您外甥啊?之前一直没机会见,我听别人说长得很像您,今天一看还真是。”熊明杰透过后视镜观察后排的少年说道。
本来,确实是只有我和摩川一道去山南的,但耐不住贺南鸢要插上一脚,硬是要跟着一起去。
“外甥像舅嘛。”我看向后排与摩川同座,冷着一张脸的贺南鸢。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瞥过来一眼,我冲他笑笑,他只当没看见,移开了视线。
我坐回去,掏出手机查看那十几套练习卷到哪儿了,看到明天就能到,心情一下子就快乐起来。
“说到底,还是像他妈妈多一点。”摩川温声道。
“孩子现在在山南读书吧?”熊明杰又问。
“是,山南的柑县,开学就高二了。”
“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啊?”
这次没等摩川代答,贺南鸢便语气坚定地开口道:“首都大学,我要考我舅舅的学校。”
熊明杰一听笑了:“哦?这么有志向?那你想好要选哪个专业,毕业后要做什么了吗?”
贺南鸢想也不想就给出了答案:“我要回到这里,帮助频伽一起发展厝岩崧,让别人再也不能看不起我,也让层禄人再也不会被别人看不起。”
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他心间萦绕千百回,他绝不会迟疑,也绝不会改变。

第54章 爱漂亮怎么了?
熊明杰之前让我准备一段几百字的演讲稿,我本来以为就是领奖的时候做做样子,对台下媒体、领导们随便讲讲的,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大舞台,演讲位,底下乌压压坐着一大帮人,从市领导到州领导一个个上去说话,谈这两年的经济建设,谈厝岩崧的未来发展。
到我该上去的时候,我已经偷偷把演讲稿在手机上从头到尾改了一遍,从敷衍了事,改到了精益求精。
大步走上演讲位,我朝台下微微笑了笑,视线在第一排摩川的脸上停驻地格外久。
“第一次到厝岩崧,是我十一岁那年。幼小的我完全被那里的自然风光与淳朴的风土民俗吸引住了,以致于回到海城后,还对那里念念不完。”
我到现在还时常庆幸,庆幸自己的贪玩。要不是我偷偷跑出了队伍,或许这辈子都会与摩川擦身而过。
“第二次到厝岩崧,我已经二十多岁。那里风景依然,淳朴依旧,并且不再偏僻闭塞,变得更现代,也更与时俱进了。家家户户有了网络,有了电视,可以收到全国各地的快递,了解全世界的资讯。我知道这得益于许许多多人的努力,他们犹如这世界的基石,一点一点撑起我们的未来。”
周老师,涅鹏,摩川……正是这些人的星火相传,才有了厝岩崧如今的改变。一颗石头的力量虽然微薄,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千颗石头,一万颗石头……无数颗石头,终将组成坚不可摧的摩天大楼,为我等遮蔽风雪,保驾护航,构成普通人聊以安身之所。
“一人抱薪为家,百人抱薪为城,万人抱薪,方成一国。我愿成为基石之一,让厝岩崧的孩子都有学可上,有书本可读,有营养餐可吃。”
郭姝说,这世界总要有像周老师那样的人才像样。我没有周老师天人之师的资质,也没有摩川自我牺牲的勇气,更没有涅鹏奔波操心的毅力,能做的,也只有提供钱财上的支持。
我成为不了像周老师那样的人,但不妨碍,我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这是我做慈善的第一年,但绝不是最后一年。厝岩崧在,我的慈善之路就永远都在。谢谢大家。”
最后一个字落下,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将我请到一旁。
“接下来,有请层禄族的频伽为柏胤先生颁奖。”
工作人员捧着一块头上扎红色球花的金色奖牌朝我走来,身后跟着面带微笑的摩川。
他停在我正前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块A4大小的奖牌,转手又递给了我。
我接过时仔细看了眼,最上面写着“感动厝岩崧奖”,下方是一行稍小的红字“感谢您让世界充满爱”,再下方是一封简短的感谢信,感谢我的捐款和无私奉献,最下方是市长的签名。
“感谢您为厝岩崧做的一切。”摩川退开前,以“频伽”的身份非常正式地与我道谢。
我愣了下,笑着回他:“跟您比起来,微不足道。”
他眼里涌现一些笑意,深深看我一眼,退到一旁。
我们俩并肩站在舞台上,共同举着那块奖牌,在一片闪光灯下笑到脸都僵硬,台下的摄影师才比了OK。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那一番演讲感动了,又或者那十几套练习册起了作用,从山南回来后,贺南鸢尽管还是对我没有好脸色,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像豪猪一样朝我发射他身上的尖刺了。
因此我把与摩川见面的时间也重新改回了白天。
不过,由于我最近又发现一个新的去处,就是层禄族专门制作传统饰品的饰品铺。也不再是整个白天窝在神庙里。
饰品铺小小的一个,距离研究院两公里,我每次都是走过去的。里头的饰品虽然没有城市里的那么精致,用料也主要是银和半宝石居多,但在花纹和样式上仍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为了不让老板觉得烦人,我每次去都会买些小玩意儿,有时候是戒指,有时候是耳环,有一次还买了一条夸张的红珊瑚头饰,想着回海城送给孙曼曼。有了这些东西打底,老板对我蹲他边上一看半天的奇怪行为也不好说什么了。
从饰品铺出来,往神庙走,快走到台阶那儿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站着只小羊羔。
这小羊羔浑身雪白,毛卷卷的,大眼睛长睫毛,连我这种不养宠物的人看了,都有一瞬间被它的美貌击中。
好像摩川啊……
心中这样感叹着,我靠近小羊,试探着摸了摸它的身体。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并不躲避,甚至转过身来拿头蹭我的裤子。
院子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正在喂鸡,我抱起小羊问道:“奶奶,这个小羊是你家的吗?”
对方看向我,用着口音很重的夏语说道:“是……是我家的。”
“哦,奶奶,这个羊能不能借我一下?我抱去给我朋友看一看,马上还回来。”我连说带比,举着小羊往神庙方向指了指。
“你是研究院的哦?”老奶奶似乎知道我。
“对,我是研究院的,不会骗您羊的,要是我没还回来,您就去研究院找我算账。”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的给对方,“奶奶您收着,就当押金了。”
老奶奶连连推拒:“不行不行……不能要……”
我直接往她围裙兜里一塞,抱着小羊就往山上跑。
一脚踏进鹿王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
大殿殿门紧锁,前院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不见。
都去哪儿了?
我抱着羊,疑惑地往后头走,瞧见小楼的窗户外头趴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贺南鸢,一个黎央。
悄悄凑过去,我听见楼里有人声,便压低声音问:“干什么呢?”
两人齐齐吓了一跳,动作出奇一致地睁大眼向我看来。
看到是我,贺南鸢一脸想骂又不能骂的表情,狠狠瞪了我一眼,回头继续偷听去了。
黎央拍着胸口,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我附耳过去。
“频伽和族里的长老开会呢。”他小声说着,指了指屋里。
我点点头,蹑手蹑脚一同加入了偷听的队伍。
「我七十多了,一共见识过三位频伽,你是最不像样的一个!」
向上打开的窗户只露出底部的一点缝隙,除了黎央,我和贺南鸢都要半蹲着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屋里七八个老头围着沙发坐了一圈,摩川单独坐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哪怕是被这样不客气地教训,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山君的,温泉也是山君赐给我们的,你要用它敛财,我们绝对不会答应。」一个嘴里叼着烟杆的老头说道。
「水叔,都说了,不是我们自己要赚钱,是为了咱们整个厝岩崧发展得更好!」涅鹏不说话都没发现他搬了个椅子坐在一边。
面对老头们的胡搅蛮缠,他没有摩川那么淡定,表情无奈中带着点晦气。
这时,一名嘴里镶着两颗金牙的老头说道:「之前让那个小杂种住进神庙的时候我就说了,开了先河,以后有的麻烦……」
摩川一蹙眉,将手里的陶瓷茶杯重重放到茶几上,有两滴奶茶甚至溅到了桌子上:「金长老,口业造多了,影响寿数的。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说话还是客气点,别今年都撑不过。」
「你……」金牙老头还待说什么,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被摩川说中了,才吐出一个字就开始咳,撕心裂肺地咳,咳得其他人表情都变得微妙,烟杆老头的烟杆也放了下去。
「大家火气都不要这么大。」涅鹏神情尴尬地打着圆场。
「我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看看你现在,一天到晚跟夏人混在一起。你到底是层禄的言官还是夏人的言官?」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中气十足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啊,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你看看你刚刚说的什么话……」
「还有这头短发,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那个贺南鸢,找他爸爸去不行吗?本来也是他们夏人造的孽……」
「你一个言官,这么在乎外表做什么?这条项链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你们跟在我身后,等会儿一起冲。”
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孩维持着偷听的姿势惊讶地回头,随后面面相觑,似乎想从彼此的眼里理解我的意图。
不管他们听没听懂,我已经抱着羊去到门口。
“砰”,将手里的小羊用力抛进去,它受了惊吓,满屋子乱窜,我就追在它身后,一边假装抓它,一边用力踩过一众老头的脚。
瓜子花生翻了一地,我往前一扑,没抓到,手肘从一老头面前扫过,把他手里的杯子打翻,淋了一裤裆的热奶茶。
「哎呦这谁啊……」
「我的脚我的脚!」
「这,这……哪里来的羊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羊还小不懂事,我马上把它抓走……”
这小羊可太懂事了,别的地方不跑,就绕着茶几转圈,我就一遍遍“不小心”踢到这个的腿,踩到那个的脚。而贺南鸢与黎央就跟在我身后,重复我的步骤。
三圈下来,老头们不干了,纷纷起立往外走。
「今天你这太热闹,就暂时到这儿吧,我们先走了。」烟杆老头冷哼一声,带着人甩袖而去。
摩川和涅鹏跟着站起,摩川尚且能维持优雅得体的笑容,涅鹏整个就不行了,憋笑憋的都不敢正眼看那几个老头。
“我送送你们。”摩川跟着老头们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唇角弧度更大了些,“打扫干净。”他轻声道。
“好好好!”我一把抱起在地上瞎晃悠的小羊,举着它的蹄子跟摩川拜拜,“你放心,我们保准给你弄干净。”
涅鹏跟在最后,冲我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只是几分钟,一场压抑的会议便被我搅合黄了。
贺南鸢从角落里拿来扫帚和簸箕,自己扫地,让黎央用簸箕接着。
“频伽是最好的频伽,他们懂个屁!”黎央一脚踩碎一颗花生。
贺南鸢抬头看了看他,无需过多言语,黎央便低下头小声认错:“……我错了,我不该说脏话。”
我将门关上,放小羊下地自己转悠,来到沙发旁,跟他们一起收拾。
“他们就是个屁!”我声援黎央,“爱漂亮怎么了?谁规定频伽就不能爱漂亮?那壁画上的菩萨璎珞、臂钏戴得少吗?这叫‘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他们懂什么?”
要是摩川因为他们的话不再戴我给他做的首饰了,那我就半夜用石头一家家的把他们的窗户全部砸烂!
“不过频伽以前确实是不太在乎这些首饰的……”黎央噘着嘴道,“好像是从去年开始吧,突然变得爱漂亮了,本来总是戴那条青玉的串珠,七年了,除非去巴兹海,不然不会换的。但首饰嘛,本来就是给人戴的……”
将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我直起身的动作因为黎央的话语微微一顿。
去年?那不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候?我就说他以前好像没这么爱漂亮。
毫无来由地,我猛地生出一种近乎荒唐的想法——他该不会是觉得我就爱看这些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所以……在讨好我吧?
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出自《维摩诘经》,虽然穿着华丽,但是法相庄严。“有,但不在乎”类似这种意思。

第55章 狡猾的夏人
“好了,剩下的我来弄,你上去写作业吧。”贺南鸢夺过黎央手里的簸箕,打发对方上楼。
黎央看着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在贺南鸢严厉的注视下上了楼。
楼下一整层空间只剩我和贺南鸢,还有那只仙气飘飘的小羊羔。
我见小羊竟然在吃地上的花生,忙过去一把将它抱起来:“你怎么乱吃东西?”我问贺南鸢,“羊吃花生没事吧?”
贺南鸢看了看那羊,说:「没事。」
我一愣,心里打了个突:“你怎么……怎么突然说层禄话了?”
贺南鸢冷笑了下:“你不是听得懂吗?”
我反思了下,发现应该是方才和黎央的对话露了馅儿,黎央那小孩傻乎乎完全没反应过来,但贺南鸢却一下子就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好,就听得懂一点点而已。”我干笑着道。
“你听得懂为什么要在我舅舅面前装听不懂?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贺南鸢冷着脸,眼里再次升起警惕与戒备。
好嘛,一招打回解放前。
“误会,真的是误会。”我大叹一口气,试图狡辩,“我真的就只能听懂一点。我没想骗你舅舅,我骗他干什么是吧,听不听得懂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南鸢还是不信:“谁知道你们这些夏人想干嘛。骗人的话一套一套,永远从你们嘴巴里听不到真话。”
我瞬间觉得有点心虚,但要是告诉他我一早就学了层禄语,能跟他自由会话,听说无碍,我又怕他怀疑我学层禄话的动机。严初文既然能看出我和摩川的异样,贺南鸢这小孩这么聪明,难保他看不出来。
“我和你父亲不一样的。”我敛起笑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贺南鸢长眉蹙起,厌恶道:“他才不是我父亲!他就是个……人渣。”
记得他上次说过,他阿妈的信印还在那渣男手上呢。
层禄人对信印十分看重,甚至将认为它是人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死后,结婚的就落葬交换后的信印,没结婚的就落葬自己的信印,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要有信印的。
白珍去世这些年,信印始终无法追回,在层禄人看来是灵魂都无法安宁的大忌,也不怪贺南鸢和摩川提到那个海城渣男就咬牙切齿的。
“那你,有想过去找这个人渣吗?”我问。
贺南鸢将地上最后一点瓜子壳扫净,声音渐低:“舅舅不让。”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说他会想办法,让我不要操心。”
我抱着小羊坐到沙发上:“你有没有渣男的照片名字之类的?我好歹在海城也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贺南鸢犹豫片刻,靠墙放好扫帚和簸箕,大步跑上了楼。
没两分钟,他就又下来了,手上抓着一条金属的项链。
来到我面前,他喘着气,摊开手掌:“只有这个,是他当年留给我阿妈的定情信物。”
他掌心上躺着枚爱心型的银色吊坠,因为氧化,表面已经有些发黑。我小心拿起来,从一侧轻轻按下,爱心立刻像书本一样打开,露出里面已经褪色的男人照片。
男人大概二十多岁,是一副多情的好相貌,我不愿承认,但就气质这块来说……我与他确实存在某些方面的共同点。
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远离人间疾苦的不谙世事,和良好家世堆积出来的肆意妄为。
怪不得贺南鸢对我敌意这么大,原来是从我身上看到渣男的影子了……
“他说他是搞艺术的,名叫贺均,是海城人。”贺南鸢垂眸道,“我上网查过,没查到叫贺均的海城艺术家,说不定是个假名。”
我掏出手机,对着渣男的照片拍了两张照,将项链还给了贺南鸢:“我帮你问问我的朋友,他们公司经常为一些艺术展做宣传工作,说不定会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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