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他初见我时那样警觉,是因为把我当做了他们系里那些找各种借口跑来骚扰他的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没主动提及过,但他是层禄族下任言官的事还是不胫而走。加上他又是这样一幅相貌,开学以来,时不时就会有人突然敲响他们的寝室门。或问他要联系方式,或把他当做人生导师畅谈理想,更有甚者,还想直接将他当做研究对象、活体材料。
他烦不烦不知道,但严初文确是深受其扰。于是小严同志一状告到了系主任那儿,表示自己的休息受到了严重影响,少数民族同胞的隐私也得不到保障,要求系主任给个说法。
系主任十分重视,当天就与各班导开了个会,那之后他们才总算重获清净。
“我叫柏胤。”我伸出手,问出了一个大多数人见到他第一眼都会问的问题,“你是混血吗?”
别的不说,光那优秀的T区眉骨,就不是普通夏人能拥有的。
他盯着我的手看了半晌,没有回我,也没有动。
我顺着他的视线,反应过来,掌心朝上道:“啊,这不是伤口,是我小时候摔跤留的疤。”
我的右手从掌根到掌心有道鲜红的竖疤,具体忘了,但好像是四五岁的时候摔跤摔的,长好后猛一看就跟道新鲜的伤口一样。
“不是,我是层禄族。”少年说着伸过手来,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握了下就松开了。
我了然:“怪不得。”
那之后我跨坐在严初文的椅子上等他回来,摩川继续坐回去看书,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严初文说得不错,他的这个室友确实不爱说话。
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不时扫一眼对面少年的背影。
层禄族……是不是在山南的那个?我好像跟严初文他们去过。印象里又偏又落后,还特别野蛮,那样的地方竟然出了个大学生……
脑海里浮现一双又痛又狠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了当年那个少年的长相,只记得应该是很漂亮的一张脸。盯着摩川宽阔的肩膀,以及因为低头看书而露出的那截白皙的脖颈,我心想,可能和眼前的这个一样漂亮。
忽然,手机轻响,来电铃声将我的思绪拽回现实。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可爱的男声:“你在哪儿啊?我下课了,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呀?”
“在我朋友寝室里,我说好了等会儿和他吃饭的。”我抬头看了眼摩川,见他仍然专心看书,没受我影响,也就没有刻意回避。
“哪个朋友?我们学校的?”
我低低“嗯”了声。
“那我也来?”对方小心试探。
我倒是没意见,但总要先问过严初文:“我问问,等会儿给你消息。”
“好嘞!”他压低了声音,发出“么啊”一声,“爱你~”
老实说,对方叫什么长什么样我早就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个娃娃脸,新生军训上认识的,大着胆子来搭讪,问我是不是单身,要不要处处看。
我那时正好被柏齐峰烦得要死,心里逆反一起就答应了。不过这段恋情维持的很短暂,交往了没三个月就分了。他提的,说我给不了他安全感。
挂了电话,室内只余细细书页翻阅声。
心头一动,我趴在椅背上,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摩川,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反正多一个是多,多两个也是多。
翻阅声倏地停止,摩川微微偏过头,脸上有些惊讶。不过很快,那抹惊讶便消失不见,换上一副礼貌却疏远的微笑。
“谢谢,不过不了,你们去吃吧。”
我怕他以为我是跟他客套,就又劝了两句:“一起呗,就吃个便饭。”
“真的不用了。”
见他确实不愿,我也只好放弃:“行,那下次有机会再一起。”
话音刚落,那头严初文就拎着个水壶进门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我刚还想给你打个电话呢。”他将水壶放到窗台下,道,“去西门马路对面那家吃吧,那家的回锅肉不错。”
我站起身:“介意等会儿加个人不?”
“谁?”
“男朋友。”
严初文大惊:“才开学两个礼拜你就有男朋友了?”
我一挑眉:“怎么了?咱们学校有规定大一不能谈恋爱吗?”
“倒也没有,就是你这脱单速度也太快了。”严初文局促道,“我这也没有准备……你好歹早一天通知呢?我还能去买个见面礼。”
我几步过去勾住严初文的脖子,笑道:“就随便吃个饭,你土不土啊还见面礼,要不要事先跟你递个帖子啊?”
他扶住歪斜的眼睛,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严初文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停下脚步。
“摩川,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我正要开口告诉他自己刚刚邀过了,视线一偏,与少年微凉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摩川同我毫无预兆地四目相对,可能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对方就移开了目光,但我还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
跟起初无关痛痒的打量并不相同,那是种微妙的审视,带着只有他本人明了的严格标准,不过须臾,便把我分门别类,打上标签。
“不了。”他笑着对严初文道,“不合适。”
那是名为“异类”的标签。
“快起来柏胤!太阳晒屁股了!”
我艰难地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入目所及是陌生的天花板。研究院的窗帘是薄薄的一层,遮光性很差,阳光透进来,刺得人眼睛都疼。
“都九点了你想睡到什么时候?给你留的早饭都冷了!”屋外严初文的叫唤持续不断,比仲夏的蝉鸣还要聒噪。
我抹了把脸,静置片刻,猛地翻身而起:“来了来了,别叫了!”
刷牙洗脸,吃完早饭,严初文牵着二钱,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村子里转转。
昨天到得晚,从鹿王庙回来后就吃晚饭了,其它地方也没来得及逛。既然来都来了,肯定不能只待在研究院的小院子里哪儿都不去的,没犹豫我就跟了上去。
冬季的棚葛显得有些萧瑟,所有东西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加上建筑外墙多为白色,乍眼一看,还以为整座村寨被雪吞没了。如果从高空俯瞰,不熟悉此地的人从连绵的雪山中或许压根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严初文:“你知道我博导是山南大学的葛教授吧?”
二钱年纪小,精力足,几乎是以一狗之力拖着严初文在走,脚掌在铺满碎石的地面上抓出一个个小坑。
我:“知道。他和你爸年轻时候不还情敌吗?知道你拜在葛教授门下,你爸气得差点没和你断绝父子关系,要不是菀姨及时劝住他,你这会儿就没爸爸了。”
说“劝住”也不准确,应该是“呵止”。
“能过过,不想过滚蛋!”那会儿严初文可能躲在哪个角落里,微信里听到的声音有些遥远,但短短五秒的语音,还是清晰地勾勒了菀姨威武霸气的形象。
“我爸这方面确实有点小心眼,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人葛教授早娶妻生子了,就他还记着当年那点破事,我妈都受不了他。”严初文颇有些哭笑不得,道,“葛教授半生都在研究层禄文化,这些年更是一直在为厝岩崧的发展多方奔走。我爸期刊论文可能发表得比人多,但推进项目这块还真不一定比葛教授行……”
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我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送进嘴里点燃。
“什么项目?”我随口问道。
“一些旅游项目。”严初文指着一个方向道,“喏,那儿有口温泉,你没事可以来泡个汤,水温很舒服,就是条件简陋点,纯露天的。”
没有物产,地处深山,交通不便的落后村寨,想要发家致富,必定是要想些别的法子的。
曾经,严初文和他的老师想把这里打造成一座温泉度假村,由政府牵头,引进国际知名酒店品牌。待到他们酒店落成,带动旅游,也可辐射厝岩崧全境。
可惜,因为部分层禄族人的激烈反对,这个项目已经搁浅很久。
严初文叹息道:“你不知道,人家酒店真的很有诚意,说只要这边点头,立马让人带着合同和公章飞过来签字。神降之地,隐世仙境。这概念多好啊,一定能火起来。”
这鬼天气,明明嘴里是尝惯的味道,吞吐间也好像染上了一丝这个地方的清苦。
我说:“搞定摩川不就行了?他是言官,是神的代言人,他说要造酒店谁敢反对?”
“你不懂,他虽然是言官,层禄人多敬他爱他,但层禄不是他的一言堂,他总要顾及族人想法。”
我轻蔑一笑,给出方案:“只要他说是神谕,谁敢质疑?”
严初文一惊,下意识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松口气:“这里是层禄地界,你这话除了我可别跟其他人胡说。”
二钱找到块风水宝地,开始蓄力排便。
“我能跟谁说?摩川吗?”夹着烟,我见严初文从口袋里掏出个袋子,竟是将地上二钱拉的屎捡了起来,愣了片刻,满脸震惊道,“……你还给它捡屎?”
在这遛狗都很奇怪了,他竟然还捡屎?
严初文兜好屎,将塑料袋打了个结,站起身古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然呢?”
我思索几秒,咬住烟,在寒冷的空气中暴露双手,缓缓为他鼓了鼓掌。
“振聋发聩啊严同志!”
严初文揣着那袋屎带我参观了棚葛的温泉池。池子用矮矮的砖墙围着,没有锁,只两片破旧的木板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
进去后便是一圈圈向下的漏斗形台阶,最下头是一汪冒着热气的温泉。池子不大,直径差不多三米左右,池水十分洁净,透出淡淡的蓝。
“到雨季水还会更多点。”
严初文问我要不要下去感受下水温,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短靴牛仔裤的搭配,又看了下全是积雪的台阶,惜命婉拒了。
下午严初文在屋里写材料,我拉了张椅子,捧着平板坐在阳台上画起写生。
近两年工作一年比一年忙,我已经很少有时间做这样休闲的事,不是忙着赶客户的单,就是在各种参展。
一笔笔勾略出棚葛极具特色的白色建筑群,与远处连绵的皑皑雪山。现代科技就是这一点好,一块板一支电子笔,就能模拟出一切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笔触。
画到一半,中场休息,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头全是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大多数都是工作室的同事。我猜,应该是皇甫柔让他们打的,我突然搞失踪,她估计要生好大的气。
起身准备进屋给自己泡杯茶暖暖身,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叫我。
探头一看,是穿戴整齐的严初文。
“柏胤,我去隔壁村接郭姝回来,你等会儿替我遛下狗吧。”他仰着头道。
我来得不巧,郭姝前两天正好去隔壁村采风了,没碰上。
看了眼趴地上啃骨头玩的小土狗,我爽快道:“行,但我事先声明,我可不给它捡屎啊。”
严初文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用那种平和的,包容的,像他妈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
我:“不是,我这双手平时接触的可都是世界上最昂贵最漂亮的石头,你让我捡狗屎?”
严初文依旧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无声地对我说:“你做得到的。”
对峙良久,我败下阵来。
“我捡,我捡还不行吗?文明养狗你我他,保护环境靠大家!”
严初文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晃着车钥匙摆摆手,转身离去。
“啪”,一坨热腾腾的狗屎落到地上。小土狗拉完屎,原地欢快地转了半圈,抬起脑袋天真懵懂地看着我,仿佛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做足心理建设,举起套了两层袋子的手,别开脸,弯腰探向那坨屎。
触感有些绵软,甚至还能感觉到热度……我闭了闭眼,平息涌上来的恶心感。
我好好的珠宝设计师不做,大老远跑来山里捡屎,我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站起身,把袋口系紧,我刚要往回走,突然就觉得手上少了点什么。
茫然地抓握五指,我猛然抬头,就见昏黄的斜阳下,二钱拖着脖子上的狗绳,撵着只五彩大公鸡在前头狂奔,短短时间已经离我几十米远。
“操,你给我站住!”我慌忙追过去,手里不忘紧紧攥着那袋屎。
“咕咕咕!!”
“汪呜!”
“二钱!”
一鸡,一狗,一人,迎着夕阳在绵延的长阶上奔跑。眼看前方的小黄狗离我越来越远,我咬着牙加快速度往上追,跑得胸口胀痛,喉咙都泛起铁锈味。
长阶的尽头正是昨天才来过的鹿王庙,我暗暗祈祷二钱千万别进去,才这样想,就见一鸡一狗先后蹿进庙里,几秒后里头就传出一道响亮的重物破碎声。
Goodjob!
我深吸一口气,几步冲进神庙,气都没喘匀就看到了让我眼前一黑的景象。
那只五彩大公鸡已经不知去向,独留二钱在围墙下焦急地来回转圈,估计是翻墙飞走了。
原本好好摆在院墙边的十几只花盆,留下了一系列“鸡飞狗跳”的痕迹。兰草上不是沾着可疑的鸡毛,就是被狗嘴咬下几簇兰叶,破了相。最要命的是,一只绿釉四方兰花盆被撞倒在地,碎成了八瓣儿,死状凄楚,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盆里没种任何花草。
二钱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见我来了,往我这边走了几步。
我压着火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狰狞,一步步朝它靠近。
“别动啊二钱,你乖乖让我抓住揍一顿,然后我们就一笔勾销,把花盆赔了,一起快快乐乐地回家好吗?”盯着二钱那纯真的小眼神,我单方面宣布这次谈判的结果,“好的。”
我往前一扑,二钱就像预判到我的动作,灵敏地躲过。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跪倒,双手按在粗糙的砂石地面上,迅速升起一片火辣辣的痛。
而与疼痛一起升起的,还有一股恶臭——这一摔,把手里的袋子给摔破了。
我瞬间僵硬了身形,心里把我这辈子知道的最脏的脏话全都骂了一遍。
“柏胤?”
耳边传来珠玉相碰发出的轻响,我宛如一只生锈的时钟,一点点抬起头,与闻声而来的摩川面面相觑。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垂着眼,在距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二钱疯狂摇着尾巴,绕着他不停哈赤哈赤吐舌头。
狗腿子!
我暗骂一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尽量控制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小心摔了跤,能借用下洗手间吗?”
摩川视线下移,落在我半举的手上,眉头慢慢蹙起,然后……默默让开了一条道。
他似乎在极力让自己不要露出恶心的表情,将脸别到了一边。
屈辱啊!
胸中闷痛,我调转脚跟,头也不回地往洗手间走去。
第5章 没有人配
处理完狗屎,用肥皂正面反面,连指甲缝里都搓了一遍,直到整只手开始发皱,连掌心细小的伤口都变得苍白,我才将手甩干,重新回到前院。
二钱被好好地拴在大殿的柱子上,摩川与那只破碎的花盆已经不见踪影。
弄坏东西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迟疑片刻,抬腿走进大殿。
一身白袍的神子坐在神像旁的矮几后,桌上如上次一样摆着笔墨纸砚。
“那花盆多少钱?我赔你。”
摩川头也不抬道:“不用了,不值几个钱。”
大殿的光线比较暗,就算白日里也需要开灯。但可能是不想要太现代化的东西破坏神殿的神圣感,哪怕是灯光,也是一种近似烛火的橘色调,原始又暗昧。
我直接坐到了他的对面,盘着腿道:“花盆是狗撞碎的,但狗是我没牵好才会跑的,主要责任还是在我。我不想欠你的,你爽快点,告诉我多少钱,不然我可不走了。”
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片刻又敛下眼眸,在写到一半的偏旁边补完剩下的笔画,淡淡吐出两个字。
“随意。”
他随意,我也随意,就这么坐着看他抄经,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手机忽然震动了下,点开一看,是蒋博书给我发了信息,问我周六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顺便看场话剧。
手摔得有点痛,加上刚才冷水洗手,把手洗僵了不太好打字,我只能给他发语音。
“我在外面旅游,不在海城,你找别人吧。”
蒋博书和我有个共同的朋友,我们在一次聚会上相识,他在知名广告公司工作,虽然不是搞设计这块的,但与我也算有共同话题,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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