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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言(回南雀)


走出几步,我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摩川雪白的背影与我愈行愈远。
一条串着蜜蜡与青色玉石,直垂到膝弯的背云,随着他的走动在脊骨两侧轻轻摆动,压出衣料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轮廓。
好一副美人背……
可能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个远去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而我在他即将转身回看的前一秒飞速收回视线,快走几步追上了严初文他们。
整座神庙占地不算大,除了主殿外,后面就一栋二层木质小楼,一楼供奉着历任言官的画像,二楼住着黎央和摩川的外甥。
层禄族的言官如同佛教僧尼一般,一经选定,便要脱离血缘家庭,远离世俗情欲,终生在神庙里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这里是整个厝岩崧的圣地,是层禄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按理说,只允许言官和他的弟子居住。但摩川一排众议,愣是让自己外甥也住了进来。
为此,族里的老僵尸们差点和他干起来,还是棚葛的村支书怕出事,请来州长调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出了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方案——可以住,但只能住到18岁。
这些黎央当然不会跟我们说,毕竟那会儿他也只是个路也走不稳的小屁孩,我会知道的这样清楚,还要多亏严初文当年的实时转播。
能让不八卦的严初文都这样八卦,可见那会儿多热闹。
算算时间,那孩子今年应该已经16了。好像,还是跟夏人的混血。
“怎么只有你,还有个呢?”我一直想看看那孩子长成什么样了,都说外甥像舅,也不知道他有几分像摩川。
“恰骨?”黎央歪歪脑袋,纯真道,“他在城里念书,很远的,只能寒暑假回来。我近一点,但走路也要两个小时,所以平时都住在学校,周末才回来。”
“恰骨……”我在脑海里检索了一遍,很快找到了夏语对应的那个词,“鹰?”
黎央惊讶道:“你会层禄话?”
连严初文都震惊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层禄话?”
什么时候?
也就这七年断断续续学的吧,磕磕绊绊能自由对话的程度,但我并不准备让严初文知晓,免得他瞎猜。
“就是正好知道这个词而已。”怕他不信,我另举例子,“我也知道法语的‘你好’怎么说,难道我就会说法国话了?”
严初文不疑有他:“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偷偷跑去学了层禄话。”
黎央点头道:“是‘鹰’没错。恰骨还有个夏语名字,叫‘贺南鸢’,也是‘鹰’的意思,山南的鹰。”
山南地处西南,地域辽阔,是我国民族种类最多的一个省份,层禄族世代居住的厝岩崧,只是它辖内8个自治州之一。
山南的鹰。这名字既没有大到不切实际,又不会太过小气,不大不小,挺好的。
离小楼不远的院墙边,建了排水泥砖房,一看就是后来新砌的,黎央说那里是洗漱和做饭的地方。
“我上个厕所。”严初文说着熟门熟路地往砖房而去。
我与黎央等在原地,为缓解尴尬,我随意起了个话头闲聊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
神庙的西北角,有棵巨大的柏树,而穿过这株遮天蔽日的巨木,在寺庙最偏僻的角落,是一间小小的木头房子,瞧着年久失修,很是破烂。
黎央望了一眼道:“那是柴房,堆柴火的。”
“哦,不是关人的吗?”
“关人?”黎央疑惑地拧眉。
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应该是没被关过,便岔开话题:“摩川平时对你严厉吗?”
“摩……”只重复了一个字黎央便觉出不对,迅速闭紧嘴巴,瞪着我道,“你要叫‘频伽’。”
“摩川还是频伽有那么重要吗?”我嗤笑道,“在他没成为言官前,我都是叫他摩川的。”
黎央唇角向下,满脸严肃:“重要。”
那眼神,仿佛我再叫一声“摩川”,他能扑上来咬我。
我不愿跟他争辩,只能妥协:“行行行,频伽频伽。”
他面色稍霁,但也不太想理我的样子,至于我的问题……更是被他彻底无视。
等了片刻,严初文擦着他的无框眼镜从卫生间出来了,高度近视的眼睛完全没有察觉一旁男孩僵硬的脸色。
“走吧,参观完大殿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吃饭。”他戴上眼镜道。
从小楼往大殿的路上,没有遮挡的院墙边整齐地摆着好些盆栽,一株株长得跟葱一样。黎央说那是摩川种的兰花,天气好的时候会摆出来晒太阳,天气不好还要收回去,特别娇贵。
我们转回大殿,在殿门口再次遇到了摩川和正在祈愿的信徒。那老妇人满面风霜,不知是从何处赶过来的,见到摩川激动得不行,双手紧紧揪着衣襟,眼里闪着泪光。
仿佛,只要见到摩川,神明就一定能够听到她的愿望。
黎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我们绕过他们进到了殿里。
一踏进殿门,就觉得里头光线一暗。等双眼慢慢适应,我便看到正前方一尊巨大的鹿首人身像矗立眼前。
神像高约三米,全身镀金,呈半伽跌坐,左手垂在身侧,掩在厚重的袖中,右手自然搭在膝头,袒露的胸口与露出的右手手腕处,戴着华丽的璎珞与手镯。
一缕阳光自屋顶天窗落下,与供桌上的酥油灯遥相辉映着,将鹿神金身照耀得越发耀眼。
我望着祂,祂睨着我。分明是死物,我却好像从祂眼里看到了怜悯与慈悲。
这就是……层禄族的神,沧澜雪山的山君。也是摩川的妻子,丈夫,和主人。
“频伽日常修行、见客都会待在这里,用饭也在这里,边上还有间小房间,是他晚上休息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就不带你们看了。”进到殿里,黎央降低了音量,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
虽然我本身不信鬼神,但因为江雪寒的缘故,从小看了不少宗教方面的书籍。在敦煌壁画中,有一副《鹿王本生图》,记载着九色鹿被人类恩将仇报的故事,也不知道和层禄的这只是不是同一只。
良久,我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见神像旁有一张矮几,几上文房四宝俱全,正中铺着张白宣,便凑过去看了眼。
白宣上是一纸漂亮的小楷,笔锋劲健,结体端雅,章法自然,抄的似乎是《金刚经》中的一段。
我还想再仔细端详,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出现在我面前,捏起那张薄薄的宣纸折了两折,夹到了一旁的经书中。
“看什么?”摩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仍是那副圣洁不染凡尘的模样,唇边的笑却已经不见了,一双眼又黑又沉。
不远处,严初文正小声与黎央探讨着什么,两人都没关注这边。
我真想敲锣打鼓让他们都看过来,看看他们的雪山神子是怎么随意切换两副面孔的。
“抱歉。”我爽快道歉,耸肩道,“我没想到你的隐私会摆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
他没有继续跟我打嘴炮的意思,扫一眼黎央他们,道:“都逛完了?”
我笑笑:“除了您的香闺,都逛完了。”
他往殿外看了一眼:“逛完了就早点回去吧,下山的台阶又密又陡,天暗了不好走。”
这是下逐客令了。
我了然,也不废话,直接招呼严初文,催他快点走。
严初文看着还有些问题没问明白,但被我催得不行了,也只能急急忙忙追过来。
“怎么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情,他再迟钝也看出来我脸色不对,“又跟摩川吵架了?”
我们已经走出神庙一段,见左右没人,我索性站定不动,深深吸了口气。冷空气甫一进肺,我就冻了个激灵,心头的火瞬间熄了不少。
“他就是歧视同性恋。”我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小声骂了句,“封建糟粕。”
严初文无奈摇头:“他是第一个去外头读书,一路读到大学的‘频伽’,在他之前,层禄的言官世代固守在厝岩崧,连飞机都没坐过。成长环境保守,加上他从小修梵行,能心平气和跟你说话都是受了现代教育的影响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祝福你?”
记得严初文跟我说过,层禄族从前十分落后,比现在更为闭塞,孩子只学层禄文化,连会说夏语的也很少。摩川出去上学,还是当时的扶贫干部磨了老言官许久才磨下来的。
我瞥了严初文一眼,双手插兜,缓缓步下台阶,纠正道:“肄业。他大学没毕业呢,现在只是个高中学历。”
严初文一愣,随即笑笑,与我并肩道:“他大多时间在庙里待着,你要是不想遇到他,不来这边就是。”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脑海里却不由回忆起了与摩川在大学时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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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架空架空,此山南非彼山南。
梵行:梵,清净意;断淫称为梵行。
不好意思,昨天手抖标错音了,应该是频伽(pín jiā),“频”读二声。

第3章 那是名为“异类”的标签
我只喜欢男人这件事,高中就确定了,确定的过程十分简单粗暴——我发现自己比起看穿着短裙的女生们跳操,更喜欢看操场上来回奔跑的足球少年。
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
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是件很简单的事,难的是让别人也接受。
高二那年,有个女生向我告白,以前我都会直接拒绝,那次却突然觉得很烦。
辛苦伪装自己成为另一类人,很烦。
“我喜欢男人。”于是,为了一劳永逸,我直接将自己的性向和盘托出。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校,甚至连校长都惊动了。对方请来柏齐峰,赔笑着表示我可能是想引起大人的关注才会胡言乱语,正好十六七岁的孩子最是叛逆,如果有时间,还是希望柏齐峰能将我带回去悉心沟通,耐心倾听孩子的心声。
柏齐峰那时职位还没现在这样高,但在海城也算个半大不小的人物了。因为儿子不要脸地大肆宣称自己是个同性恋而被学校请家长,这脸差不多是丢尽了,等不到没人的地方,他在办公室就黑着脸一巴掌甩了过来。
他是动了真怒,打在我脸上的巴掌丝毫没有收力。我被打得脸偏到一边,耳朵嗡鸣,面颊火热,唇角都被牙齿磕出一个口子。
“丢人现眼的东西!”他指着我,“你妈到底怎么教的你?啊?她是只管自己出家信佛一点不管你把你丢给你姥姥了是吗?”
我揩去唇边的血迹,静静听他骂人。
“早知道你变成这样,当年我就不该把你让给你妈!”
校长慌忙劝道:“柏局息怒,息息怒,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别动手。”
我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柏齐峰,字字诛心:“你和我妈离婚那会儿,我只是年纪小,不是失忆。你就从来没争取过我的抚养权,说什么让不让的?我妈出家是拜谁所赐?还不是你。”
江雪寒与柏齐峰的故事,后半段我亲身参与了,还有点印象,前半段纯是我姥姥那儿听来的。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大小姐和一个凤凰男的俗套故事。
大小姐一腔痴情,不顾家里反对,毅然与一穷二白的凤凰男结合。凤凰男起初需要岳家帮忙的时候一切都好,对妻子千依百顺,后来自己起来了,攀上了更高的枝,就一脚把大小姐踹了。
大小姐苦苦挽回无果,得知凤凰男不仅攀了高枝,成为赘婿,甚至“高枝”还珠胎暗结,心灰意冷下将孩子丢给年迈的母亲,自己看破红尘,出家为尼去了。
用老太太的话说,柏齐峰当年会和我妈在一起,不过是看中我妈的家世。这个男人对我妈只有利用,全无半点真心。
“你还敢顶嘴?现在到底谁在丢人现眼?我跟你妈的事也是你一个小孩能管的?”柏齐峰被我当着外人驳了面子,越发怒不可遏,说着就要越过校长来揍我。
“别动手别动手,大家都冷静点!”校长挡在我和柏齐峰之间,半秃的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细汗。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道:“那我现在愿意跟着你,你把我领回家吧。”
柏齐峰动作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我俩都知道,他不可能将我领回家,他老婆不会答应,他老丈人更不会同意。
僵持了片刻,他放下手,整了整衣襟,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你说得轻松,我把你领回家,你姥姥一个人怎么办?”到了这地步,他还是要嘴硬,一副不是不想领我回家,只是不忍我姥姥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样子。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深谙如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男人。
那天柏齐峰将我开车送回家,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小区门口,我开门下车时,他却突然从身后叫住我。
他问我,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恨他,故意报复他,让他绝后。
他和第二任妻子有个女儿,但不跟他姓。
像柏齐峰这样的男人,似乎总是对子女随父姓有着莫名其妙的执念。跟了母姓,哪怕身体里流着他的基因,只要不姓他的姓,那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就这么个人,听说当年我妈还是倾慕他温文尔雅的风采才跟他在一起的,真是见了鬼了。
“没有,我没有要故意报复你……”我推开车门下车,却没有立即关门,而是一手扶着车门,另一手搭在车顶,微微俯身看着车里的男人,微笑着道,“断子绝孙都是你的福报。”
柏齐峰刚刚好转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眼角的肌肉都在颤抖:“你……”
我不等他骂出口便大力拍上车门,转身跑了。
在出柜这件事上,我很好地遗传了柏齐峰“只要自己快乐,管别人去死”的鬼德性。严家、我姥姥、甚至在击竹寺中修行的江雪寒,我都一视同仁,主动告知了自己的性向。
严初文的母亲陈菀,我叫她菀姨,和我的母亲江雪寒是多年闺中密友。江雪寒被渣男辜负,心灰意冷下出家为尼,菀姨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无济于事,对我这爹不亲娘不要的小孩便生了怜悯之心,常邀我参加家庭活动,给予我母亲般的关怀。
对于我这半子,菀姨总是很宽容的。因此他们家虽略有冲击,但在菀姨的控场下也很好地接受了。
我姥姥出身显赫,年轻时受过西方教育,此生唯一遗憾,就是生了我妈这一个恋爱脑。她思想算是开明了,还是被我吓了一跳。但她并不骂我,只觉得都是大人的错,大哭了一场,将柏齐峰与江雪寒两人轮流痛骂了一番,同我冷战一星期后,渐渐也释怀了。
江雪寒则依旧寺门紧闭,专注修行,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我递的话。
出柜后,我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在意的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同性恋,在意这件事的,我又不在意。既然不在意,自然也伤害不到我。加上高二往上学习压力就大了起来,我一心备考,根本没空理旁的,出柜带来的冷眼与痛苦就这么悄然与我擦肩而过。
寒来暑往,我与严初文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不过他是法学院,而我是艺术院。两个院系的宿舍楼并不在一起,但也离得不远,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还记得,那是大一开学的第二周,一切步入正轨,想着挺久没见严初文了,我就给他发了信息,去寝室找他吃饭。
我和严初文竹马之交,关系一直不错,也就高三那年学业紧,落了一年没怎么联系。
昏暗的走廊上,严初文他们寝室的门半开着,里头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动静。
之前听严初文说过,他被分到了两人间,只有一个室友,不是爱说话的人。我下意识以为对方又是一个严初文2.0——戴着眼镜,身体瘦弱,斯斯文文的,开口闭口学术研究。
万没想到,对方不戴眼镜也不瘦弱,甚至……一点不像个书呆子。
九月的天气,虽酷热不再,大火向西,但帝都多少还留着一些夏日的燥郁。肤色白皙的少年黑发如墨,眉眼浓艳,穿着一件扣子扣到顶的白衬衫,分明一张玩很大的脸,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禁欲感。
穿这么严实,不热吗?
才这样想,听到声音,那人将半举在身前的书放下,抬眼看过来。
“……找谁?”他脸转过来了,我才看清他左耳耳垂上还戴着一枚青金石耳钉。
“我找严初文,我是他朋友。”扫了眼室内,没瞧见严初文的身影,我走进寝室,朝少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你是?”
听到我是严初文的朋友,对方脸上的表情松了松:“他倒水去了,我是他的室友……”他略作停顿,“你可以叫我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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