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时,大卫找到了道里安,他请道里安吃了一顿餐厅里最昂贵的牛排套餐,谄媚和讨好都快要从他的牙齿缝里渗出来。
“说吧,这次又是什么。”道里安斜眼睨着他。
“我猜你一定也听说了,后天岛上会来一趟飞机,把威兹德姆教授和一些生重病的人运走,听说因为还送来不少必需品,这是架大货机呢,也许你可以帮我搞到一个座位?”大卫说到这里语气里的轻快感减弱了不少,他低下头,“我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但你知道通常情况下我们一年才能申请到一次出岛的机会,可今年的机会我已经在年初用掉了,而且研究所里那么多人想要出岛,就算弗林奇教授允许我请假,我也申请不到飞机的座位……”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道里安没有考虑多久便答应了,他当着大卫的面向马格门迪发出了通话请求,几秒的等待后,马格门迪接受了通话。
道里安并没有提及大卫的事,只说是出于自己的需要。
“父亲,我听说后天会来一架飞机,去年圣诞节我就没有回家,我想这次是时候回家看看母亲了……是的,我需要两个座位……没问题是吗?谢谢爸爸。”
通话结束了。
大卫高兴地快要蹦起来,要不是道里安嫌弃的表情,他恐怕要抱住他狠狠亲上两口。
“太感谢了我的兄弟!我知道你跟你爸爸关系不太融洽,你能为我这么做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要有什么负担,我确实是时候回家一趟了。”道里安享用着美味的牛排,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就像他表现得那样,道里安其实对于开口请求马格门迪一些事情时并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可以说他是心安理得的使用这份特权,毕竟马格门迪抢走了他那么多研究成果,两个飞机座位又算什么?
而且道里安非常清楚,马格门迪对于他提出请求甚至是鼓励的,因为这样一来,在未来的某些场合里他就更有足够的理由拿捏道里安。
午餐结束后,道里安并没有立刻去自己的研究室,他回到了休息间,抽电子烟的同时,忐忑地拨通了母亲伊万诺娃的电话。
几分钟后,通讯结束,道里安突然非常想喝酒。
第15章
当个人终端上的时间显示22:00时,道里安做了个深呼吸,他从床边站起,对着显示屏投射的镜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接着他拿起桌面上一块化妆舞会时用的那种半截面具,戴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镜子里的男人高挑挺拔,哪怕被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从鼻尖下露出的两瓣嘴唇和那截线条分明的下巴依然能显示出他原貌的英俊。
“看起来不坏。”
道里安又做了个深呼吸,他推开休息间的房门,做贼一般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附近没人后,迅速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今晚道里安要参加研究所每周都会举办的“秘密酒会”,之所以这么叫,并非是因为酒会的时间或场所对外保密,事实上研究所全部成员都知道每周有这么一个酒会,而“秘密”是体现在参与者的身份和酒会里的某些小内容上。
要知道在如今的环境下,酒精一样是奢侈品的一种,但矛盾点就在于,人们需要酒精,就像流浪者需要垃圾堆,基督徒需要十字架。
如果你要在一栋封闭的空间里待上好几年的时间,绝大部分时候都无法看见太阳,并且每天面对枯燥的工作和巨大的科研压力,你要么变成一个疯子,要么找到某种纾解途径。
于是“秘密酒会”出现了。
在每周六的晚上,位于餐厅对面的一间小型宴会厅就会被开启,各种酒类都会摆在柜架上销售,即便价格昂贵,也没人会在这时候计较金钱。
除了酒,这里还会有乐队,有歌手,有舞者,当然,包括酒保在内,大家都是研究所内部成员,而且都带着面具,熟悉的人也许可以猜出他们的身份,不过没关系,这里的规则就是“保守秘密”,你将不再是教授,不再是清洁工,不再是上司,不再是下属,你只是一个来找乐子的男人或女人,所有参加酒会的人都默守这条规则。
道里安直到进入会场的前一秒都在紧张。
这是道里安进入研究所以来第一次参加秘密酒会,因为这两天接连而来的糟心事终于压破了道里安那张名为“理智”的网。
道里安觉得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他应该放弃某些不必要的坚持,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
道里安绝不会承认他想参加酒会是因为中午和母亲的那通电话,他更愿意把这次突然的决定归因于昨天早上的m遗,这事让道里安每次和人鱼对视时,都会有少许的不自在。
是时候用成年人的办法解决问题了。
道里安再一次确认了脸上的面具——这小东西在白天时统一放在餐厅一处隐秘的角落里,如果想要参加酒会,可以自己挑个合适的时间取走——之后,他推开了会场的大门。
酒会早就开始了。
这里拥有绝佳的隔音效果,大门开启之前,道里安只听到隐约的音乐,而他真正进入会场后才发现,这里的音乐声足以掩盖掉黑暗下的一切动静。
道里安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的“环境”当然不是指几乎完全丧失功能的灯光或是高分贝的音乐,而是其他一切会令人大脑充血的东西,比如此刻在聚光灯下赤裸着身体跳钢管舞的男人,以及角落里交叠着的数个身影……
道里安又开始做深呼吸了,不过此时他只是将浓重的酒精、烟味、香水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浑浊气体吸进肺里。
他试图安慰自己,这样劲爆的场景,哪怕是大卫头一次来恐怕也得吃惊上好半天。
冷静——
现在你只需要走到吧台,要一杯马提尼或者威士忌什么的,先喝上两口,也许不需要主动,就会有人率先接近你。
道里安做好了心理建设,开始朝着会场最里面的吧台走去,一路上他挤过一些调情的身影,不意外地发现这里所有的女性都有伴儿了。
这多少令道里安有点失望,虽然道里安并不确定自己的性取向,但女性总归比男性更温柔更体贴,道里安还记得明天自己要上班,他可不想在这一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这也是可以料想到的事情,毕竟研究所里的女性研究员数量远远低于男性。这并不因为如今的世界缺少优秀的女性海洋生物学家,而是因为某些丑恶的思维固态——直到人类灭绝的前一秒,性别歧视、种族敌对、阶级仇恨都会如幽灵般寄居在大部分人的身体里。
现在让我们暂且把这些主观因素放一放,考虑一下道里安所面临的客观环境。
目前会场里还没有伴侣的单个身影都是男性了,道里安在走向吧台的这短短几秒钟扭头环视了整个会场,都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女性目标,这里他自然排除了某些女性装扮的男性同胞。
就在道里安哀叹即将到来的“折磨”时,上帝又一次给他设置了一个小麻烦。
“唉哟!该死的,能不能麻烦你看看脚下的路!”
由于道里安不停东张西望,他非常不小心地撞到了一对调情的男男伴侣,并弄撒了其中一个穿着吊带性感装的男人手里的酒。
“抱歉!”道里安第一时间转身道歉,但接着他就被这人说话声的熟悉感钉在了原地,他试探着问,“欧文?”
事情变得更糟糕了,道里安完全忘记了“保守秘密”这条规则,哪怕这时候你遇到了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你都最好对此表示沉默。
“不是!你认错人了!”这位瘦高的带着羽毛面具的吊带装男士像只受惊的海鸥似的尖叫否认,他震惊又愤怒地瞪了道里安一眼,丢下酒杯后匆忙离场。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道里安尴尬地看着“疑似欧文”丢下的伴侣,他显然搅黄了一场好事。
“不,没关系。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吗?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这位带着魅影面具的高个男人并不太在意,他冲道里安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暗示的笑容,道里安注意到他的下巴上有一道性感的浅沟。
“唔……我请你吧,算是表达我的歉意。”
“乐意至极。”
在摸到酒杯之前,道里安都天真的以为喝酒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是在他们拿到酒以后,还没喝上几口,男人便推搡着道里安来到一处黑暗的角落,直接开始了前戏,而此时他们的对话甚至都没有超过五句。
道里安在惊慌中偏头,下意识避开了男人的吻。
男人并不在意,转而进攻起他的耳朵和脖子。
“你抖得像只可怜的小猫,我的宝贝儿,哦上帝啊,你可真甜……”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在道里安敏感的耳后,他抖得更厉害了,他感到酒杯里的酒液打湿了他的手,但他除了僵硬地举着酒杯外,再做不出更多的动作了。
道里安先前企图假装情场老手的计划在这一刻完全破灭了,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刻的情景,他能感觉到男人压在自己身上的灼热温度,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道里安看得出也感觉得出,这人的身材不差,多半会是个共度良宵的理想对象,但是……
“不,不,停下!”
道里安在对方试图触碰他的腰带时用力推开了他。
“抱歉,我……我……”
道里安没能把借口说完,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酒杯,像只侥幸逃出陷阱的兔子一般一溜烟挤出人群,冲出了会场大门。
第16章
深夜研究所冷色调的灯光投射在道里安身上,他跌跌撞撞小跑了一阵,接着放慢了脚步,徘徊在不知道何处的走廊里,仿佛一只永远被困在死亡地点的鬼魂。
显而易见地,道里安此时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他搞砸了一切。
他搅黄了别人的好事,搅黄了自己本该愉快的成人夜晚,像个可笑的胆小鬼似的逃之夭夭。
不不不,今晚去秘密酒会就是个巨大的错误,他不应该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应该更加理智,更加成熟,而不是像个十几岁的青少年似的,一遇到困难就一头扎进酒精和性里。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他会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失败的,未来也将不会被任何人期待……
巨大的自责和愧疚感淹没了道里安,他甚至想躲进一个黑暗的小壁橱里抱着膝盖好好哭上一场。
可突然——
“身份识别成功,道里安博士,欢迎回到研究室。”
AI的机械人声惊醒了道里安,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突然打开的金属大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回到了他的人鱼研究室。
这时候去研究室没有意义,道里安认为自己应该回到休息间好好睡一觉,让睡眠修复混乱的大脑,但他还是抬脚迈步走了进去,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
在研究室大门开启的瞬间,房间里的智能系统便开始运作,为了方便研究员观察实验体,人鱼水箱底部的蓝色荧光亮了起来。
夜晚也是人鱼的休息时间,通常这个时候西尔维都在睡觉,道里安以为自己只能看见几簇珊瑚,然而当道里安真的靠近观察水箱时,他先是看见了西尔维从珊瑚上露出的一颗脑袋,接着他整条鱼都从自己的小巢穴里滑了出来,靠近有道里安的那块玻璃。
道里安通过读他的表情猜到对方也许在询问: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道里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路过,然后突然想进来看看。
“嗨。”道里安干巴巴地向他打招呼,他在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糟糕的脸色。
人鱼靠得更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近距离地观察道里安,他将额头和两只手蹼贴在玻璃上,白茫茫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外的人类。
道里安知道这恐怕是自己的错觉,明明人鱼面部的肌肉走向没有任何改变,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但道里安总觉得对方在担心自己。
这是道里安来到研究所后,除了阿刻索夫人外,唯一一个对道里安展现出关心的生物,如果这不是道里安的幻想的话。
道里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试图用快速喘气来缓解眼眶里的酸涩。
今晚他的情绪太不对劲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对了,酒精!
道里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举着半杯威士忌,他仰头把那些酒液一饮而尽,辛辣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里,再从胃部蒸腾到大脑。酒精麻痹神经也许需要时间,但道里安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他随手将酒杯扔在地上,抬起有些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对自己的实验体倾诉道:“我觉得自己遭透了。”
道里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鱼,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手和额头贴在玻璃上,仿佛一个隔空的拥抱。
道里安在清醒时永远不会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但是今晚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是想找个人,或者某个生物,好好地倾诉一下。
是的,道里安终于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酒精麻痹大脑,也不需要和某个陌生人做爱,他只是需要倾诉罢了。
隐约中,道里安似乎听到了一声类似幼年海豚似的尖细叫声,道里安抬头看向人鱼思索片刻,突然冲向隔壁的实验室,来到了水箱顶部的宽阔开口处。
虽然有某种冲动,但道里安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张电网,他在水箱边找地方坐下,不意外地看见人鱼游到了他的下方。
水面离电网约有半米的距离,西尔维将自己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在没开灯的实验室里,他睁开了自己的内眼睑,露出了泛着荧光的灰眼睛。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了,但道里安不敢开灯,他趴在水箱边,借着隔壁渗进来的一点灯光贪婪地观察着人鱼的眼睛。
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在完全睁开眼睛后,人鱼的长相完全符合了人类的审美,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刚才在秘密酒会上,他遇到了长着这张脸的男性,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跟对方上床。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道里安此刻被酒精和内心堆积起来的阴郁情绪压垮了理智,他开始冲人鱼絮叨起来。
“我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我,阿刻索夫人也不行,我永远不能逃离这个……”
其实在中午和母亲的那通电话之前,道里安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道里安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困境,他早已成为了掌控情绪的舵手,但是母亲,伊万诺娃,永远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盾。
“中午我给她打电话,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可能超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没有意义你知道吗。家里没有人期待我回去,我不想回家以后只是吃一些机器人做出的营养套餐,也不想一个人在卧室里浑浑噩噩地睡上几天……她不需要我,也不想见我……”
这是道里安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家庭,或者更具体一些,母亲。
道里安可以忍受马格门迪的故意忽视或错误引导,可以忍受被当做实验品,可以忍受同事的冷嘲热讽和朋友的不理解,但他不能忍受母亲的冷漠。
虽然道里安不想用“冷漠”这个词形容伊万诺娃,因为从小到大在生活上她都把道里安照顾得很好,但她似乎永远也不知道,有时候孩子并不太在意物质上的多少,他们需要的是爱,而伊万诺娃就像是一台被精准设置的育儿机器,唯独不会产生爱。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道里安在和同龄人的比较中发现,正常情况下母亲都应该,并且确实爱她们的孩子。
道里安还记得他当时在通讯里询问母亲自己是否应该回家时,伊万诺娃说:“随便你,家里没什么需要你记挂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听起来似乎是每个怕孩子担心自己的母亲会说出的话,但道里安就是能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她是真的不在乎,仿佛对于她而言,道里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道里安在少年时也曾向伊万诺娃求助过一些困扰,比如他糟糕的人际关系,但他永远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
“是你想太多了道里安,回到你的卧室里好好休息吧。”
是你想太多了。
没有这回事。
道里安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她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想回家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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