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放任自己沉浸在想象里,他的大脑仿佛变成了另一处无形的深海,里面游动着他曾经历过的各种糟糕的、尴尬的片段。
于是顺理成章也好,情不自禁也好,道里安再一次想起了昨天他用内窥镜在人鱼体内看到的景象——
“Fuck!”
道里安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他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打开了浴室的花洒。
因此完全可以预想,当道里安收拾好自己时,他离9点的上班时间只差三分钟,而更糟糕的是,马上就要有一场人鱼研究组的讨论会,道里安必须得参加。
道里安在奔向会议室时,内心充满了茫然和羞愧,他像个刚发育的小男孩儿,对着身体的陌生变化不知所措。
一路上道里安经过了一些同事,他们同道里安打招呼,可即便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暄也让道里安惊心动魄,他总觉得人们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读出了什么。
可如果道里安知道接下来他会遇到什么,也许他就不会对那不值一提的生理反应大惊小怪了。
9点钟,道里安准时抵达了会议室门口。
这是一场只针对五条人鱼的研究小组内部讨论会,到场的都是和人鱼打交道的研究员,加上道里安最多不超过十人。
然而,当道里安推开会议室的大门时,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这里仿佛是另一个时空,充斥着惶恐、焦虑和绝望,几乎每一个人都仿佛煎锅里的蚂蚱,他们因为脚下滚烫的温度想要挣扎跳跃,但头顶的锅盖遮住了逃生的路,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滚烫的蒸汽里窒息。
发生了什么?
道里安带着疑惑在门口的位置上落座,他环视了一圈,所有相关人员都到齐了,道里安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好了,既然所有人都已经到场,我们可以开始讨论下一步人鱼的研究方案了。”马格门迪开始讲话,他坐在会议桌的最前方,面前空空如也,既没有打开全息投影,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他只是单纯地开始了一段讲话。
“我们已经和新纪元海洋生物展览馆取得了联系,亚当解剖组在完成信息收集后,注意尽量恢复人鱼原貌,进行充分防腐措施后,送到展览馆去。”
亚当就是道里安最喜欢的那条三色锦鲤。
“夏娃、该隐、亚伯开始进入下一步研究,届时我们会准备更大的场地,投放鲨鱼和巨型乌贼,观察一下他们的攻击和捕猎方式……”
夏娃、该隐、亚伯是另外三条人鱼的名字。
道里安越听越不对劲,他暂且忽略了在座其他人的死寂,开口打断马格门迪:“教授,那西尔维呢?”
“西尔维?你是说你的那条银尾人鱼?听说他的伤势到现在还没有痊愈不是吗?暂且先观察他的生活习性吧。”马格门迪平静地扫了道里安一眼,接着又继续对其他人说,“另外人鱼对水压的抗性实验也可以提上日程,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它们在深海里活动范围……”
这就结束了?
道里安紧紧皱起眉头,这算什么?
也许听起来道里安的任务十分轻松,可实际上没有上级程序允许,道里安申请不到更多的仪器设备,这意味着他对人鱼的研究也就只能终止于肉眼观察这一步了。
人鱼的身体机能,攻击习惯,对环境的耐受力,以及生长、繁殖和免疫都很难再进行下去了。
而且显然马格门迪不打算让西尔维和其他人鱼有任何联动,他被孤立了,不,准确地说,是道里安被孤立了。
这对人鱼的研究毫无益处。
马格门迪到底在想什么?!
就因为道里安试图脱离他的掌控,他就要这么报复?简直幼稚至极!
一些糟糕的童年记忆混合着酸水从胃里涌上来。
“成绩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你只需要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你不用这么努力,考上大学也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未来家里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要这么多成就做什么呢?回家陪着你妈妈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道里安小时候起,马格门迪就擅长的手段,他从不直接打压道里安,他只是会不停地从细微之处影响道里安的三观,试图把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道里安所有的优点和长处他都视而不见,而一旦道里安哪里做得让他不满意,他就会挂着伪善的面具从其他地方折磨他,打压他,试图摧毁掉一个年轻人最宝贵的自信和热忱。
马格门迪的讲话快要结束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让其他研究员发言的打算,道里安紧握双拳,他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紧绷的咯噔声。
“马格门迪教授,”道里安又一次打断了他,他无视了继父脸上不愉的表情,大声道,“我认为在进行下一步计划前,我们应该首先汇总所有人鱼的信息,大家一起进行反思和探讨,再规划之后的进程。”
“所有的信息我们会在研究项目终止后一并汇总,至于研究进程,这是我和其他研究员商议过后统一决定的。”马格门迪的脸上依旧挂着虚伪的笑容,他看上去显得谦和亲切,并没有被道里安冒犯到。而他越是如此,就越显得道里安胡搅蛮缠,不明事理。
和其他研究员商议过后?
道里安咬紧了后槽牙,什么时候的商议?为什么他完全没有收到通知?
又来了。
又来了!
道里安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揪住马格门迪揍扁他虚伪的面孔,他甚至已经听见自己的座椅和地板之间尖锐的摩擦声。
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没有什么研究进程了……停止……我们应该立刻停止这个项目!”
道里安抬头看向这位突然的发言者,他是威兹德姆教授,一个相当有名的生物医药学专家,曾在十五年前从莫比海蛾鱼身上研制出了治疗海疟症的关键药物,道里安还在学校时听过他的讲座。
在道里安的印象里,这位教授一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老绅士,灰色的卷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高挺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道里安觉得他身上大概有旧欧洲的贵族血统,因为他风趣高雅的措辞方式总是令人想起旧时代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贵族亲王。
而现在,这位“贵族”教授看起来很不对劲,他的头发几天没洗了似的凌乱油腻,他脸色青白,没戴眼镜,泛着血丝的眼睛因为激动而突出,他似乎太激动了一些,胸口像藏了只兔子似的剧烈起伏。
“这样做会害死所有人,大海会惩罚我们!罪恶,一切都是罪恶!我们应该忏悔,求大海宽恕!海神!波塞冬!尼普顿!塞壬!回归大海,大海……”
威兹德姆教授疯了一般狂吼起来,他的口水喷射在会议桌上,双手高举过头顶,念咒般不停地说着疯话,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他的助手和其他几位研究员合伙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制住,很难想象这位年近70的老教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人们匆匆把他带离了会议室,这场荒谬的讨论会就这么结束了。
道里安茫然地走出会议室,忽然觉得这老教授的言辞有些耳熟。
【大海会惩罚我们】
【罪恶】
【忏悔】
【宽恕】
【回归大海】
道里安猛地止住脚步。
这是海神教的教义。
第11章
道里安本打算去找马格门迪好好理论,但他盯着马格门迪离开的背影,在原地思索了两三秒,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威兹德姆教授一行人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不过道里安知道他们最终会去哪儿。
整个海洋生物研究所在海下的形状有点类似球形,中心是必要的生活区,四周包围着A至F六大实验区,占地无比庞大,它像只巨大的海兽潜伏在海里,捕获冒失接近这里的无知鱼类。
在这里,你完全不用担心生活不便,这里甚至比陆地上某些小镇有着更完备的娱乐休闲设施。
然而,无论人们把这座海下“城市”装饰得如何像陆地,它本质上还是个封闭的建筑,一座海底的牢笼。
长期见不到阳光让许多人产生了季节性抑郁,每隔几天去外面的瞭望塔放风根本无法满足人们身体对于新鲜空气和阳光的渴望,再加上长期进行科研的压力,人们会产生心理问题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因此除了医务室,研究所里有非常完备的心理疏导室,以及专业的心理医生。
道里安双手插在实验服的口袋里,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心理疏导室门口。
和往常不同,以前这里都敞着门,舒缓的音乐倾泻而出,一进门就有挂着温和微笑的接待女护士,堪比随时准备接待忏悔者的小教堂。而现在疏导室大门紧闭,没有接待,没有音乐,从里面传来的只有阵阵可怕的嘶吼。
那绝对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
一种惶然的好奇在道里安的身体里煎烤,驱使他靠近疏导室大门上的方形玻璃,朝里面窥探。
最外面的接待室空无一人,心理医生和护士应该都去了里面的治疗室,不知道是不是灯管老化的缘故,接待室里的光线似乎比外面暗上许多。
道里安可以肯定,威兹德姆教授一定在里面,可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在治疗室里呢?
能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一定病得不轻,但如果研究所里有人产生了这么严重的精神问题,流言一定会很快散播开来,道里安不可能不知道。
一种不祥的氛围萦绕在四周,道里安的后背浮起一层冷汗,他回忆起不久前讨论会上的场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马格门迪以外,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疲倦的,灰败的,他们似乎正在经历可怕的折磨……
就在道里安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治疗室的门朝外面走来,道里安慌忙后退,装作路过的样子打算离开。
“道里安?”
道里安还没能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他有些尴尬地转过身:“阿刻索夫人……”
此刻站在疏导室门口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妇人,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暖棕色,让人联想起蜜糖,热巧克力和暖和的兽皮毛毯。
她冲道里安微笑起来,法令纹顺着嘴角的弧度扩展出柔和的曲线。
她就是阿刻索夫人,西部联盟最出色的心理医生之一,被马格门迪花了大价钱请到了研究所——道里安认为这是马格门迪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我的孩子,你可以进来,没关系。”
没有人能够拒绝阿刻索夫人,即便是道里安也不行,他那些即将跳出舌尖的借口在阿刻索夫人的注视下,全部融化进了唾液里,被道里安咽回了肚子。
“我其实……只是想来看看威兹德姆教授,他刚才在会议上看起来不太好……”道里安没有说谎,这确实是他来到疏导室的主要原因。
“哦他的情况确实很糟糕,我恐怕你目前见不到他,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喝一杯热茶再走?”阿刻索夫人侧了下身,做出邀请的姿势。
道里安没有犹豫多久,便跟着她进入了疏导室。
此时疏导室里那恐怖的叫声已经消失,头顶的灯管好像也恢复了正常的亮度。
也许是阿刻索夫人在身边的缘故,道里安也不再感到惶恐不安,他平静了许多。
“坐吧。”阿刻索夫人像往常一样把道里安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和她本人一样充满暖色调的房间。
道里安很喜欢她办公室里那一套枫叶红的沙发,它们看上去就像夜晚壁炉里的火焰那样温暖。
五年前,道里安22岁,他刚刚从学校毕业,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他憎恶继父,却为了继续研究深海生物不得不进入他的研究所。周围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事,道里安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时候他找到了阿刻索夫人。
比起“医生”,阿刻索更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夫人”,因为听起来亲切。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身上有一种神圣的母性光辉,当她那双暖棕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你时,你会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母亲的膝头,被轻声询问身上的小伤口。也许这伤口不太痛,但你知道,一旦妈妈发现了它们,并关切问询,你就会忍不住开始觉得委屈。毕竟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你的身体和心灵就开始遭受各种各样的伤害,大家管这叫“成长”,管这叫“成功的必经之路”,但发现这些伤口,并认真对待它们的,只有妈妈。
所以研究所里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多么强势威严的男性,都会在与阿刻索夫人交谈后的十分钟内放声痛哭。
年轻的研究员第一次见到阿刻索夫人时,并没有被带进治疗室,而是进入了她的私人办公室。事实上道里安一次也没有进入过治疗室,因为阿刻索夫人说他不需要治疗,他只是需要倾诉。
于是和那些听起来颇为夸张的传言一样,道里安坐在那张枫叶红的沙发上,捧着甜甜的蜂蜜茶,开始跟阿刻索夫人说自己糟糕的家庭,糟糕的工作,糟糕的人生,不到五分钟,他就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道里安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对马格门迪的憎恨,这是唯一的一次,然而马格门迪毕竟是研究所的所长,是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道里安忧心忡忡地等着阿刻索夫人的反应,然而她只是怜惜地看着道里安,脸上挂着母亲看见小儿子被人欺负一般的愤怒。
“所以说,有些男性根本不配做父亲!”
道里安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像极了海面上的粼粼波光,这让他看起来更小了,仿佛是个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
“但是没关系,我的孩子,你现在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优秀的大人,比你继父要出色得多的成年男性,现在你有反抗的力量了,如果觉得受到了伤害,鼓起勇气保护自己吧,你可以做到。”
从那以后,道里安每个星期都会前往疏导室见一见阿刻索夫人,坐在沙发上和她面对面聊几句,喝一杯蜂蜜茶。
两年后,道里安的工作忙碌起来,不再频繁前往疏导室,他顺利地从助手晋升为研究所里最年轻的研究员。
他依旧冷漠高傲,有点不近人情,但这并非是对自身软弱内在的保护色,恰恰相反,如今的他拥有相当强大的内心,和对自我能力的绝对信任。
第12章
阿刻索夫人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茶放在道里安面前的茶几上,她又露出了那种母亲般的眼神,担忧地看着道里安:“你最近还好吗?你很久没有来疏导室了,这当然是件好事,我只是想问一问。”
这可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该有的口吻,不过道里安也并非病人的角色,他知道他们现在的对话更像是朋友间的问候。
“我很好,但是,为什么?”道里安的脑袋里很快地闪过今早起床时的混乱,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注意到了阿刻索夫人脸上不同寻常的忧虑。
“虽然我不应该透露这些信息,但我听说你也是人鱼研究小组的一员不是吗?”阿刻索夫人问。
“是的,西尔维,我指我的那条人鱼……不,不是他的问题,是马格门迪。”道里安叹气,他咽下一口蜂蜜茶,向阿刻索夫人复述了最近的遭遇,话题全部围绕着自己的继父。
“所以人鱼呢?除了你继父的阻挠,你的研究顺利吗?”阿刻索夫人又问,她今天出奇地没有就亲子问题安抚一下道里安。
“还算顺利,他似乎和其他几只人鱼不太一样,他很听话,也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攻击性,我收集到了很多数据。”道里安察觉到了她话里的某些暗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轻松地耸了耸肩,他目前的困扰和人鱼并不相干。
然而阿刻索夫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得更轻松,道里安观察到她的眉头依然皱着。
“那很好,我该祝你顺利,不过我更想叫你小心点,你的其他几位同僚,都或多或少出了一些精神问题。”阿刻索夫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威兹德姆当然是最明显的那个,但在他之前,哦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这个……”
道里安认真地盯着她:“我之前听说很多人鱼研究室的助手提出了退出申请,我以为他们只是害怕人鱼的攻击。”
阿刻索夫人缓缓摇头,她现在看上去像是独自承受着家庭重大变故的母亲,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孩子:“不止这个,就是这一周,陆续有一些人到我这儿说自己不太对劲,他们出现了幻觉,无法正常休息,精神状况变得很糟糕,而这些人全部来自人鱼研究小组。不过这些信息是绝对保密的,对外只是说他们害怕被人鱼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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