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立刻扭过头假装对脚底下的泥土感兴趣。
“谢谢,我也可以用相同的问题问你吗?”默尔曼用银灰色的视线笼罩着道里安,“你是否有伴侣?”
这个问题对道里安而言异常简单:“没有。”他耸了耸肩,错过了默尔曼瞬间晦暗下去的眼神。
“大概。”说完道里安又补充了一句,“或许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丢掉了五年的记忆,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我曾经……算了,这不太可能,我没有在终端上发现任何我可能有过亲密关系的痕迹。”
说到这里,道里安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扫向默尔曼的手腕。
“咳咳!”
某种欲盖弥彰的前奏。
道里安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暗示自己的虚弱:“我们能不能交换联系方式?我是说,我的身体情况很糟糕,而有时候迪伦可能在忙,没空处理我的小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找你帮我做个简单的小检查?”
然而默尔曼把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抱歉,我把终端忘在办公室了,下次吧。”
“好吧。”道里安遮掩着失望的情绪,他看见默尔曼站了起来,他似乎要离开了。
“我要走了。”默尔曼果然这样说。
“那你明天还来吗?呃……我是说,给我做检查?”道里安恋恋不舍地跟着他站起身,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他的肩膀又宽又厚,道里安站在他身边活像个发育不良的青少年。
“我不知道,我会想办法。”默尔曼盯着道里安顿了一顿,“调班。”
“好的,好的……”
默尔曼走了。
道里安着迷地看着对方的背影,依然没能从这段对话的尾韵里回神,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后,道里安雀跃地踩着小碎步走到依然在用终端处理工作的迪伦面前。
“让我们回病房去吧,亲爱的迪伦医生,真是一个愉快的下午不是吗?”
“什么?你们确定机器没出故障吗?”
道里安相当怀疑地从身高体重测量器上走了下来,机器显示,他在这治疗的一个月里长高了3公分,体重增加了5公斤。
“肯定哪里出了问题!”道里安把自己的病号服掀了起来,给在场所有医护展示他越发纤细的腰线,“瞧瞧这个,我的体重难道不应该是减少了5公斤吗?”
然而没人理会他的抗议,所有人都拿着智能工作日志板记录着什么,因为道里安强调自己的腰围,因此很快有人来帮他测量了肩宽,臂长,三围等一系列数据。
“嘿!你们没听见我说话吗?”道里安愤怒地质问在场的医护,他拒绝进入下一项体检,直到罗伯特出现。
“这很正常,我的孩子,新型病毒可能对身体产生任何影响,我们也在尽力摸索之中。”罗伯特抱歉地看着他,“毕竟从发现一种病毒开始到最终治愈它,这个过程必然无比漫长,谁也无法预测时间,抱歉让你这么痛苦……”
道里安不想对这个父亲曾经的朋友太过无礼,他只问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在心底压了许多天的疑问:
“你们真的在治疗我吗?还是放任这种病毒生长,看看它最终能把我变成什么样?”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罗伯特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对道里安的质疑感到十分受伤,他严肃道,“我马上就把治疗方案发到你的终端,到时你就会发现你正在服用的是多么昂贵的珍贵药物……”
当一切检查结束后,道里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他很快收到了那所谓的“M病毒治疗方案”,但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这种内容的文稿AI能编出上百个版本。
道里安的苦恼中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自己的身体和这家该死的疗养院,但排在列表第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默尔曼不愿意同他交换终端联系方式。
这让道里安倍感失落。每当他想要默尔曼的联系方式时,后者总有一系列的借口绕开这个话题。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令道里安不满的地方了。
道里安很清楚实习生的工作压力,他不会提出每天见面的无礼要求,他只是委婉地告诉默尔曼,自己每天下午都会在小花园里散心,如果他有空,可以过来和道里安一起欣赏鸢尾和紫荆。
于是每隔两三天,道里安都可以在小花园里度过一个无比愉快下午。
他们无话不谈,从道里安的工作谈到生活,从现实谈到理想,道里安甚至把困扰自己多年的家庭问题告诉了默尔曼。
道里安发誓他不是为了博得同情,但是当默尔曼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从窝里掉出来摔断了翅膀的可怜雏鸟时,道里安很难有所保留。
当然还有人鱼。
默尔曼似乎对人鱼非常了解,他和道里安讨论童话故事和古老传说,道里安几乎要认为他是个人鱼研究专家了。
“你真了不起,我敢打赌,恐怕我的继父也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了。”道里安绝不是在恭维。
“我只是喜欢在网络上搜索各种信息罢了。”默尔曼这样回答。
道里安还想问更多,但对方似乎急着回去工作,他匆匆跟道里安道别后就离开了,他在走之前仍旧关心道里安的身体状况,问他是否仍旧感到痛疼。
道里安不愿意叫他担心,于是说:“我很好,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然而……
几天后的晚上,道里安的病房中。
“昨日,不明巨型海洋生物攻击了又一处水文气象站,在短短一个月内,西部联盟近乎损失掉了太平洋中超过一半的气象站,海洋学家们至今无法给出具体原因,有专家猜测或许是气象站机器的运作声干扰了它们的听力……昨日有幸存者拍下了一段模糊的视频,揭开了这只海怪神秘面纱的一角……”
道里安烦躁地关掉了终端里的新闻页面,他匆匆下了床,冲进了厕所,将裤子脱到膝盖处,先是检查了自己大腿外侧的某块皮肤,又用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后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块皮肤的触感不大对劲。
镜子里,在道里安后腰左下方靠近臀部的位置已经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了无数道红痕,有些甚至已经泛出血迹,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因为那处皮肤产生的痒意再一次挠了上去,然而这种抓挠是无济于事的,那种痒意并非是皮肤表层出现了问题,它更像是来自皮肤深处的病变,道里安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难受得要命。
事实上根本不止后腰和大腿外侧,他整个下半身的皮肤都似乎一直被人用极纤细的羽绒戳挠——这让道里安烦躁得想杀人,他宁愿感到疼痛。
在症状变得严重之前,道里安把这归结为皮肤干燥,他向小护士花钱购买了一瓶润肤乳,但效果不大。
他把这件事告知了迪伦和罗伯特,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季节性过敏,毕竟春天到了,而道里安还天天往花园里跑,因此只给道里安开了一支舒缓药膏。
“Fuck!”
道里安狠狠骂了句脏话,认命地打开药膏开始给自己的皮肤上药。
但毫无疑问,当那种透明的凝胶状药膏在身上涂开时,那一小块皮肤立刻获得了解脱。
道里安在回到病床陷入沉睡前,仍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默尔曼,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道里安不希望他为自己的事情太过担心……
夜深了,黑暗与寂静统治了世界,所有的意识沉浸在梦境之海,只有银色的巨轮之眼挂在窗外的树梢上,无声窥探,它的视野越过窗台,一寸一寸侵蚀地面,最终在病床前停下脚步。
在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安眠中的道里安突然皱起眉头。
眼前首先出现的是那扇门,那扇普通的智能金属门,道里安在幻听中跟随着“迪伦”发现了它。
道里安不知道这扇门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总是梦见它,像是某种信号,某种暗示,接着无数混乱的嘈杂声随着这扇门的旋转而响起。
“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疼啊……”
“去他妈的暴风雨,前进!全速前进!”
“该停下了,浪太大了,海里有东西……”
“妈妈,我看不见了,妈妈……”
“沉入大海吧,洗清我们的罪孽……”
“救生艇怎么会不够用?!那些狗杂种,他们开走了未完全载客的大型救生艇……”
当这些熟悉的哀嚎又一次出现时,道里安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甚至因为过于频繁地在幻听中听到这些声音以至于能猜测出他们的身份。
总是喊疼叫救命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叫嚣着要在暴风雨中奋力航行的是一个粗嗓子的中年男性,他也许是船长之类的什么身份,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劝说他返航,那也许是他的船员。喊妈妈的是一小女孩。像海神教信徒似的声音听起来是名老者。始终登不上救生艇的是年轻小伙子……
他们像一群无法往生的亡灵,永远被困于死前那段经历里,一遍又一遍体验濒死的痛苦。
道里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见他们的哀嚎,他被迫旁观了他们的痛苦,却做不到像死神一般冷酷地睨视命运的轮回。
他只能在混沌的意识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无助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梦醒……
时钟的指针在匀速旋转,夜晚死去,白日复生。
突然,病床上的道里安抽搐起来,他痛苦地挣扎,呻吟溢出嘴角,在某一刻,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厕所,脱掉自己的上衣丢在地上,竭力转过身,用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
在镜子的反射画面中,道里安从凌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球。
他看见自己的脊椎骨,那本应该隐藏在皮肤下面的骨节,此刻却将皮肤顶出了一个又一个隆起的骨棘,随着道里安急促的喘息,仿佛有生命似的轻微起伏。
这是什么?!
道里安颤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他在剧烈的恐惧中摔倒在地,双手攀在洗手台的边缘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而就在这时,道里安的病房外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冰冷机器般空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道里安先生,你醒了吗?我们来给你做检查,该吃药了。”
道里安于第二天下午在小花园里等到了默尔曼。
道里安仍旧坐在长椅上,可他周身都散发着萎靡的气息,他是这座生机盎然的花园里唯一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
“发生什么事了?”默尔曼问他,他的语气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起伏,但道里安听出了他的担忧。
“默尔曼医生,我想跟你说一些事,一些……很糟糕的事,我……我感觉不太好。”
道里安说这些话时没有看默尔曼,他感到自己正在把无辜者拖入一个邪恶阴谋的漩涡之中,但是上帝啊,道里安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助谁了。
“当然,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道里安,不要害怕,我会帮助你。”
默尔曼坐在他身边,帮他把碍眼的头发拨到耳后,他因此得以看见道里安的眼睛,他那通红的泛着水光的无助眼神,仿佛一条搁浅于沙滩的小鱼绝望地拍动着尾巴。
道里安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默尔曼,他无法自抑地跌进那片银灰色里:“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对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默尔曼的眼神扫过茂密灌木丛中的某处,又微微扭头看向身后走廊处似乎正用终端埋头工作的迪伦,问道里安,“你相信我吗?”
道里安茫然地看着他。
默尔曼将自己的右手伸向道里安,那只没戴手套,苍白,修长,掌心里曾放过一枚糖果的手。
“我帮你做检查,你相信我吗?”这只手的主人对道里安这样说,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大海上诱惑过路船只的海妖塞壬。
道里安的船只早就于海雾中迷失了方向,他快要死在这片可怕的海域,而塞壬的歌声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别无选择。
因此,道里安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默尔曼的掌心,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相信你。”
默尔曼的手比道里安预想中的更宽大有力,他牵着道里安,带他绕过迪伦——是的,迪伦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依旧忙着自己的活儿——走过一段隐蔽的路程后,来到一间挂着“清洁工具间”标牌的房门口。
默尔曼开了门,带着道里安迅速地滑了进去。
清洁工具间里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因为摆放着各种清洁用具而散发着一些古怪的霉味,但毫无疑问,这里正是诉说秘密的绝佳空间。
道里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把默尔曼的手握得紧紧的,直到对方用另一只手将门反锁,并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很抱歉带你来这儿,我们不能去病房,因为到处都是监控。”默尔曼那双露出口罩的灰眼睛这样说。
“我知道,我知道……”道里安心跳得飞快,他因为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而感到有些窘迫,明明是相同的路程,默尔曼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站在道里安面前,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道里安总有种莫名的紧迫感,他隐约感到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不会太多,因此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后,他咬牙向默尔曼坦白。
“我可能要变成怪物了。”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默尔曼,掀起了自己的病号服,将整个光裸的背部全部袒露于对方面前。
道里安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里焦虑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这是第一个知道道里安秘密的人,这两天来给他做检查的医生都被他草草打发走了,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道里安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在昨天早晨因为后背的剧痛而从噩梦中惊醒,接着就发现自己跌入了又一重噩梦之中——
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异!
道里安有预感,如果被迪伦或者罗伯特知道了他的“变异”,那么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那间病房,也再也不可能见到默尔曼了。
道里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也许只过了几秒钟,但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是不是很可怕?”道里安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害怕极了,害怕自己真的变异成某种怪物,更害怕默尔曼尖叫着离开这间阴暗拥挤的小房间。
“疼吗?”不久后,道里安听见默尔曼这样问他。
道里安仔细感受了一下,正想说如果不挤压到后背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可突然,仿佛触电一般,当道里安感到有什么冰凉且柔软的东西触碰到自己脊背上那些凸起的骨棘时,他差点因为这过于酥麻的刺激感而险些摔倒,幸而默尔曼在他身后抱住了他,并扣着他的后颈用力将他压在了墙壁上。
“不……唔……默尔曼……默……”
道里安被迫趴在墙壁上,当他意识到默尔曼正在用嘴唇一点一点亲吻自己畸形的脊柱时,他的身体连同着灵魂都因这强烈的刺激而剧烈颤抖起来,甚至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一点都不可怕,道里安,很可爱。”
道里安在意识模糊的震颤中隐约从耳边捕捉到了这句话,他想反驳对方,至少质疑对方的审美,可他一个词也说不出来,仍旧沉浸在那种可怕刺激的余韵之中,短促地喘息,身体痉挛。
道里安感到自己在流泪,可他控制不住,也根本分不清让自己发疯的到底是身体奇怪的反应,还是获得来自默尔曼的认同后的释然和激动。
“根本不可爱,一点儿也不……我要变成怪物了……”
“别哭,道里安,你哭得叫我心碎。”默尔曼轻轻放下道里安的衣服,可他的双手仍旧圈着后者最近变得愈发纤细的腰,并轻轻抚摸,“我检查过了,你才不是怪物,你很正常。”
此时的道里安被恐惧控制了大脑,以至于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小空间里拥挤着的暧昧氛围。
他不想叫默尔曼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只匆匆用手背擦掉眼泪,转过身面对着默尔曼,并再次求证:“真的吗?我没有发生什么变异吗?可是……那要怎么解释我的脊椎?”
道里安再也忍不住,他向默尔曼吐露出了自己对于这家疗养院的全部怀疑。
“你知道吗,他们告诉我住进这间疗养院是为了治疗什么见鬼的新型病毒,可我已经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治疗,没有任何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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