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本打算简要描述一下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悲惨经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像个头一次养宠物,恨不得每天都往社交网站上传一百张萌宠照片的蠢蛋一般,无知无觉地在教授面前夸耀起自己曾经的实验体。
这其实不能完全责怪道里安,毕竟威兹德姆并没有打断他,何止没有打断,他甚至两眼放光地盯着滔滔不绝的道里安,就好像后者在讲述一篇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而不是夸张地炫耀人鱼有多么可爱。
“如果您曾跟他见面,您也会喜欢上他。”
道里安结束了自己的演说,随着他话音的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房间里,整个病房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道里安盯着墙上那个狭小的窗口,那个只能伸出一只手去的窗口,那个连月光都无法照进的窗口,那个自由永远无法抵达的窗口。
“我非常想念他,非常。”
道里安听见自己这样说,他再也无法忍受,汹涌的思念如海啸般撕裂他的帆,吞噬了他的小船,于是道里安掉进大海里,无助和痛苦涌进了他的口鼻,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涩痛。
道里安深深弯下腰去,将脸埋进掌心。
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呢?我的西尔维。
道里安听见有人在哭泣,那种海风般萧索的,压抑在胸腔里的悲鸣,然而很快他发现,那哭声并不来自别处,正来自他自己。
“西尔维,西尔维,想念,道里安。”
这破碎的说话方式令道里安倍感熟悉,但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威兹德姆,他在努力安慰自己。
道里安不想让病重的老师替自己担忧,他仰起头,将眼泪咽进肚子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他最好不要,我并不值得他念念不忘。”道里安斩钉截铁,但仍旧止不住哽咽,“他应该记得这个教训,远离人类,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海底,生活在亚特兰蒂斯,找一位漂亮的雌性人鱼生下幼崽,他会幸福地活下去,永远不再想起我……”
威兹德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他从病床上颤巍巍地爬起来,对着道里安比划道:“不,西尔维在,不会,离开。”
老教授的状态不态对劲,道里安匆匆擦掉眼泪,强行打起精神:“我知道。谢谢你安慰我,我觉得好多了。”
“等,道里安,等,离开,很快……”
道里安扶着威兹德姆的手臂,防止他再滚下床去。
“离开?我恐怕没人能把我救出去,除非我妈妈她……算了,这不可能。”道里安灰心地摇了摇头,他仔细想了想,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人能动摇马格门迪的决定,恐怕只有伊万诺娃了,但她对道里安的事从不关心,更别提道里安还偷走了她的日记本,如果她知道了这些事,她肯定会和马格门迪站在同一边。
威兹德姆似乎开始发病了,他浑身颤抖起来,不停重复着一些破碎的词:“等!等!很快,很快!”
道里安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某种奇怪的狂热,他在说什么?等什么?不过这位神志不清的老教授很快就抽搐着说起胡话,完全丧失了沟通能力。
道里安担心威兹德姆会在发病时撞破脑袋或者咬断自己的舌头,于是他只好充当起约束带的作用,控制着对方的手脚,一直到他从那令人骇然的抽搐里平息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深夜,病房早已熄灯,道里安在黑暗中帮威兹德姆盖好了被子,摸索着回到自己的病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令他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也许是在梦中,道里安似乎又一次听见了人鱼的歌声,海风将它送往道里安的耳边,那歌声仿佛情人的低语,婉转,柔和,充满爱意,陪伴道里安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一夜好眠。
世人皆有罪,罪孽必偿还。
年轻时的伊万诺娃并不相信宗教,她享受着青春,享受着恋爱,享受着快乐,直到罗宾镇那场罪恶的意外,她和马格门迪一起杀死了约翰。
而道里安就是这罪恶的果。
伊万诺娃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经好几次试图堕掉道里安,但冥冥之中总有外力阻止她这么做,甚至最后她不顾一切吞下堕胎药后,都没能把这小东西从肚子里弄出来。
当伊万诺娃抱着刚出生的道里安踏进医院附近的一座教堂时,她终于感受到了救赎。
于是她开始想明白,这是她需要偿还的罪。
有时候伊万诺娃会觉得约翰还活着。他入侵她的梦境,叫她夜不能寐;他附身于十字架上的耶稣,和他脚下的那本日记一起鄙视着她的忏悔;他存在于她身边的一切活物死物中,嘲笑她的虔诚,随时会借着谁的手砍掉她的脑袋。
这一切虚无的恐惧终于在三天前化为实体。
那天伊万诺娃前往教堂做礼拜,在临走前,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夫人突然拉住她,眼神空洞古怪地对她说:“回去,你的儿子,看看……”
伊万诺娃吓得立刻甩掉了她的手,匆匆坐上飞行器回了家。
但很快伊万诺娃就发现自己的十字架不见了,去教堂时她总会戴上那枚十字架,那是她用了二十多年的十字架,她一定要找回它。
于是第二天伊万诺娃再次返回教堂,可她没能找回那枚十字架,神父说教堂早在昨天晚上就被清理干净了,没有发现任何失物。
伊万诺娃失望地走出教堂,接着在门口被人拦住了。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只是他没有向伊万诺娃讨要钱或食物,他从兜帽下露出一双琥珀色的,仿佛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睛,对伊万诺娃道:“夫人,回去看看,你的儿子吧。”
仿佛被利刃抵住脖颈,伊万诺娃被迫第一次向道里安发出通讯请求,然而没有人接听。
第三天,神父向伊万诺娃发来通讯,说有人捡到了她的十字架,他会叫人把东西送往伊万诺娃的住所,伊万诺娃拒绝了,她表示自己会亲自去取——她总有种预感,如果她真的透露了自己的住址,她恐怕永远也没办法在这座屋子里安稳地生活下去了。
而这一次是开飞行器的司机。
刚开始他只是快乐地向伊万诺娃讲述自己刚会走路的小儿子,他头一次做父亲,你能从他的每一句话里听出那种新手父亲看见儿子茁壮成长的自豪感。
在察觉到伊万诺娃的沉默后,司机抱歉地说:“对不起夫人,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伊万诺娃摇了摇头:“第一次为人父母都是这样的。”
司机的兴致再次高涨起来:“所以夫人当时也是这样吗?”
伊万诺娃为了尽快结束这段对话,对着前座的司机点了点头:“是的。”
“可是,您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您的儿子呢?”
冷汗在刹那间打湿了她的脊背,伊万诺娃骇然看向司机,反复确认驾驶座上坐着的不是死去的约翰。
而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司机此刻正继续讲述着小儿子有多么可爱,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似的。
伊万诺娃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回家看看道里安,仿佛被魔鬼操控了大脑。
伊万诺娃念着耶稣的名讳,希望获得上帝的庇护,可正如祂30年前没能现身于那间别墅从罪恶中拯救她的灵魂,祂同样没能在30年后保护她脱离这种可怕的怪象。
于是终于,伊万诺娃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约翰的幽灵的确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并且会纠缠到她死的那天。
在拿到十字架的当晚,伊万诺娃把马格门迪叫回了家——后者这大半个月一直停留在陆地上,这是非常罕见也很奇怪的事。
“道里安现在在哪儿?”伊万诺娃在晚饭时问自己的丈夫。
马格门迪状似随意地抬头:“你知道了?从哪里听说的?”
伊万诺娃确认了某些想法,她盯着对方摇了摇头:“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无法联系上他。”
“因为人鱼的某些影响,他的精神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我把他送去了厄莱斯,一家精神病治疗中心。”
“什么?!”
伊万诺娃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她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马格,别想骗我,告诉我事实。”
“这就是事实!”马格门迪同样从餐桌前站了起来,三十年前他的个头还能勉强和伊万诺娃比肩,但近几年衰老令他萎缩得厉害,如果不穿增高鞋,他就只能仰视面前的女人,这令他感到相当不痛快。
“他在我的研究所里纵火,放走了一条人鱼实验体。哦对了顺便一提,他不愧是你的好儿子,他和人鱼搞上了你知道吗?”
伊万诺娃抬手狠狠扇了马格门迪一巴掌,一字一顿道:“注意你的措辞,马格。不要忘了,是你,让我生下他的。”
马格门迪用舌尖顶了顶麻木的脸颊,他啐了一口笑起来:“所以呢?婊子,别忘了,约翰是你跟我一起杀的,三十年后才开始后悔是不是太晚?你就算把这件事告诉了道里安又怎么样?只要我乐意,他这辈子都只能待在那家疯人院里生不如死。”
“哈,上帝啊……”伊万诺娃白金色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下来,马格门迪咬牙盯着她,从她怨毒的脸上看到了道里安的影子。
“马格,需要我提醒你吗?如果道里安死了,你可连这唯一的一个儿子都没有了,哦我可怜的马格,我可怜的没有生育功能的丈夫哈哈哈……”
“闭嘴你这个婊子,被怪物c过的妓女,你胆敢再说一句!”
“我为什么不敢说?我明天就要告诉那些记者,你过往表现得所有‘好丈夫’形象都他妈是伪装的,你是个令人作呕的伪君子,一边跟自己的下属调情,一边又搞上了她的女儿!”
伊万诺娃不顾一切地吼了出来,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她被约翰控制了身体,喊出了曾经她永远不敢喊出的话。而马格门迪惊憷的眼神便是养分,它滋养着伊万诺娃三十年来躲在阁楼上的阴暗灵魂,滋养着约翰的仇恨,那永不瞑目的幽灵在她耳边说道: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道里安告诉你的?”马格门迪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坐回了椅子上,开始继续自己的晚餐。
“不是,那位莉莲教授……她是叫这个名字吧。她自己发简讯告诉我的,她希望我把你妻子的名号让给她的女儿,因为她怀孕了。”当然不可能是你的。伊万诺娃讽刺地笑了起来,她隐去了最后那句话,同样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接着用餐。
这对夫妻就像从未有过刚才那段激烈的争吵一般,平静地结束了这顿晚餐。
在接受药物注射的第五天,道里安已经无法在大部分时间保持清醒,他感到身体疲倦,无法集中精神,不能思考,但思绪却异常活跃。
他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个粉碎机,将完整的记忆篇章粉碎成各种无意义的碎片,接着这些碎片就如同太空垃圾一般在虚空中无序旋转。
视网膜接收到的所有画面,在此刻的道里安看来都像万花筒里的美妙反射,他看见了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他甚至看见了西尔维在水箱里和水母一起跳舞,他的尾巴反射出漂亮的粉色。
“Bravo,完美的表演,你还会点别的什么吗?”道里安这样问西尔维。
西尔维于是继续跳舞,他高高地跃出海面,再沉沉坠进观察水箱里。
“唔,我想我得付点门票,几条沙丁鱼怎么样?”道里安笑着说。
等到接近晚饭的时间时,药物的效用稍稍减退,道里安就能短暂恢复神智,于是他发现,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活动花园里,对着自己的另一位病友威兹德姆说疯话,并试图用杂草塞进对方的嘴巴里。
而相比之下,病重的威兹德姆反而是更正常的那个,毕竟他只会愣愣地看着道里安,任由道里安将他当作想象中的人鱼,随意摆弄他。
通常这时候道里安都会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他感到自己即将失去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他不知道那些药物是否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损伤,但是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恐怕真的会就这样烂在这间疯人院。
于是在这天傍晚,道里安用勺子绑架了一位路过的医生,试图逼迫医院放他离开,可不到五分钟,道里安就中了麻醉枪昏了过去,他造成的混乱甚至没有让一些低头吃饭的患者们抬起头看他一眼。
昏沉中,道里安感到许多人围住了他,他们将他抬起来,送往了哪里,接着冰冷的液体再一次注射进了他的身体里,道里安惊恐地抗拒,可实际上他只是发出了一些微弱的悲鸣,他无意识叫着什么人的名字,可换来的却只有刺耳的嘲笑。
“西尔维?西尔维是谁?你的情人吗?哦小可怜,我恐怕他不能来救你了。”怀特坐在道里安的病床边抚摸他的脸颊。
怀特甚至不用给他上约束带,现在的道里安虚弱得像只快饿死的小猫,他把自己蜷缩在床角,眼睛里泛着泪花,因为刚才打针时的挣扎,他气喘吁吁,脸颊绯红,衣冠不整——一副惨遭蹂躏的可口模样。
怀特爱死了这种反差感。
他记得道里安刚来这里时那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怒火正在燃烧他的灵魂,是怀特亲自将这团火关进了笼子,又看着他一点一点熄灭,最终变成怀特喜欢的口味。像是火烧冰淇淋,等火焰熄灭后,就能品尝到那滴着汁水的香甜奶油。
晚餐时间,所有人都在忙着吃饭,怀特把护士也打发走了,现在不会有人来这间办公室打扰他们。
怀特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的皮带,用满是恶意的无奈语气笑道:“我恐怕等不到你情愿了,小点心,不过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道里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药物的作用令他陷入了一重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里他见到了西尔维,躺在礁石上对他唱歌的西尔维,道里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船只即将撞上那块礁石,但是他不在乎,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去往西尔维的身边,哪怕代价是他的生命……
接着道里安真的品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舔了舔嘴角,是新鲜的,滚烫的,从动脉里喷射而出的血液的味道。
仿佛阳光冲破浓雾,道里安渐渐地找到了方向,他的视线开始聚焦,他看见趴在他身上近在咫尺的怀特,后者正用力捂着自己的脖颈,但显然这是徒劳的,因为那些鲜红滚烫的液体正从他的指缝里争先恐后地喷射出来,溅在道里安的脸颊和赤裸的胸膛。
“嗬……嗬……救……”怀特踉跄着摔倒在地,他的呼吸粗重得像个破风箱,在最后一滴生命流逝之前,他缓缓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的第三者。
道里安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
那人穿着病号服缓缓走向道里安,他像个无知的孩童一般,舔着自己手指上的鲜血咽了下去,在察觉到道里安的目光,他回望了过去,咧开了沾满了血肉的嘴巴,对道里安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
道里安坐在这地狱一般可怖的凶杀案现场,喃喃出声:“西尔维?”
第63章
接下来的事情在道里安的印象里就像是浮云一般缥缈,他只记得一群医护在听见动静后咋咋呼呼地把他关回了病房,威兹德姆则被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是的,并没有什么西尔维,当时他的大脑仍处在不明药物的干扰下,因此才会把威兹德姆看成了西尔维。虽然道里安很肯定这是他的错觉,但在某些时候,这两人的眼神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无论如何,是威兹德姆在晚饭后摸索着来到了怀特的办公室——虽然听起来非常不真实,但威兹德姆的确一路畅通,他离开的那段时间恰巧是护士和安保换班的间隙。
接着他碰巧看见了这场暴行,又用自己的牙齿在怀特的脖子上狠狠扯下一块肉吞了下去,让对方在几分钟内就变成了一具透彻的尸体。
道里安想清楚这一切时已经是凌晨。
在发生了这样的混乱后,没人顾及得上给道里安注射药物了,但道里安依旧无法入睡,他大睁着双眼度过了一整晚。
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伊万诺娃,他就这么被母亲从精神病院里接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地,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这座魔窟。
道里安很怀疑伊万诺娃这么做是否真的出于自己的意志,于是他直白地告诉母亲:“我偷走了你的日记。”
伊万诺娃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我知道。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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