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对宗教并无兴趣,但这里可是精神病院,能和人正常交谈的机会可不多,道里安不想放过这个乐子。
“你是指‘原罪’?恕我直言,基督教里也有这玩意儿,因为亚当和夏娃违规吃了苹果来着,如果都为了‘赎罪’,你们为什么不信仰上帝呢?”道里安故意挑衅道。
“不不不,那是伪神,是人类为了自我开脱想象出来的伪神,而大海,祂是实际存在的,祂掌控着这个星球,是一切生命的母亲。”
道里安不以为然地挑眉:“所以你们的‘原罪’是什么?往大海里丢垃圾?”
查理摇了摇头,他从病床上站起身,将视线落脚点抬高到天花板:“几亿年前……”
老天啊,开始了。
道里安在内心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有点后悔跟查理对话了。
查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不知道已经在这间精神病院治疗了多久。他有着一头长长的花白头发,胡须也是白色的,和头发差不多长度。他总是勾着背,皱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和人对视时会颇有礼貌地低下头。如果此时他身上穿着的不是病号服而是白色的兜帽长袍,他的布道会比现在更加令人信服。
是的,他长得像极了所有文学作品里那种神秘先知的形象,但道里安笃定不可能会有先知不愿意刷牙,以至于一张嘴就是一股恶臭。
“几亿年前,我们都是大海的子民。我们拥有集体意识,过着群居的生活。然而某一天,我们的祖先开始变得自私,妄图把大海占为己有,因此被赶出大海,放逐到陆地上。逐渐地,我们进化出了双腿,遗忘了罪恶的过去。然而基因中的恶劣因子却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了下来,我们依旧自私,贪婪,我们掠夺资源,迫害同类和其他物种,不停地朝大海排放垃圾,直到某一天,母亲发怒了,祂用浪潮惩罚我们,同时也在唤起我们的良知……因此我们必须回到大海,回到乌有之乡,回到孕育生命的子宫当中去!”
半小时后,查理结束了自己的布道,他期待地看着道里安,而后者早就昏昏欲睡。
“呃……事实上,我确实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道里安说。
“说吧,我的孩子。”查理和蔼地看着他。
道里安打起精神:“你知不知道这座精神病院什么地方防守最薄弱?我在什么时间逃跑成功几率最大?”
查理不可置信地瞪了他几秒,接着转身面向墙壁开始愤怒地念经:“@#¥%……&”
道里安叹气,尸体一般直挺挺地瘫倒在床上,他真是疯了才会和一个精神病患者交谈这么久。
第60章
厄莱斯精神病治疗中心建立在悬崖之上,从病房里的那个脑袋大小的“窗口”朝外望去,能看见海浪拍碎在礁石上。
道里安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周,但依然没能想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地理位置会坐落着一家环境优渥的精神病院。同样的,他也没能找到逃出这里的办法。
然而两周的时间足以让道里安发现一些异样。
这家精神病院几乎每天都会进来一部分患者——他们是否真的有精神病暂且不提,总之有新人进来时,动静都很大。
道里安完全可以凭借他们想象自己刚被关进这里的场景,不过现在的他听到那些新人的咒骂时,已经可以相当淡然地在内心里假装劝说对方:这是徒劳的,放弃吧。
这里占地面积不大,病房总共就只有两栋楼,却每天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接纳新的病人入住治疗,这一点不太寻常。
后来道里安才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精神病患者”大部分都是海神教的忠实信徒,有些甚至在教内地位很高,他们被管理局强行送进了这里,而几乎所有人在进行了一周的治疗后,都会变成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道里安吃过那些药,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再过些日子,其中的某些人会疯得厉害,比如突然在草地上打滚,高举双手说些听不懂的疯话,或者干脆用脑袋去撞墙……这些人会被医护们带去所谓的“重症区”,之后道里安再未见过他们。
不过很快道里安就知道他们的下场了。
“6946号,体检。”
某天下午的活动时间,道里安突然被点名,护士送他去了怀特医生的办公室,以新入院病人“例行体检”的名义。
道里安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他跟在护士身后时总是想找机会逃跑,可事实上他恐怕就连护士先生也打不过。
没错,这家精神病院的护士都是长满了可怕肌肉的强壮男性。
很快,道里安被送进了一间满是消毒水味的办公室,他警惕地左右环顾,并没有看到能够用于检查身体的医疗器械,他原本站在门口没动,但那名护士强行将他拉进房间,并关上了门。
“6946号,姓名……道里安?著名人鱼研究专家的继子,自身也是非常优秀的海洋生物研究员,我没说错吧?”怀特给了道里安一个眼神,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的椅子上。
道里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坐下:“是的。”
“非常可惜。”怀特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他的眼神又冷又湿,将道里安从头打量到脚。
道里安不适地换了个坐姿,他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油腻的黑头发塌在头顶,即便戴着眼镜也遮不住的巨大眼袋,他的眼角下垂得厉害,给人一种超过年龄的苍老感,又或是纵欲过度的疲惫相。
“感谢关心。”道里安谨慎地措辞,“我觉得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恢复得差不多?哦别开玩笑了。”怀特乐不可支,仿佛道里安刚才说的是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
道里安冷冷地注视他,直到听见他突然质问自己:“你根本没有吃药,不是吗?既然你一直拒绝治疗,又怎么会恢复正常呢?”
道里安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跃,但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体检还没有开始,怀特没有实际证据,因此道里安一口咬定:“我吃了。”
“是吗?”怀特的嘴边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好吧,那么现在我们开始体检,去那边的病床上。”
道里安非常想逃离这间办公室,但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肌肉护士,不得不认命地站起身,坐在了靠墙的病床上。
“解开上衣。”怀特命令道。
道里安磨磨蹭蹭地解开了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怀特扶了扶眼镜腿:“全部。”
道里安于是咬牙解开了全部的上衣扣子。
“很好。”怀特盯着道里安赤裸的胸腹线条这样说。
事实上道里安刚刚才在活动时间做了一组高强度的健身动作——他一直在为逃跑做准备。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薄汗,这让他漂亮结实的肌肉上闪着仿佛涂了油似的光。
道里安忍着恶心,任由怀特将冰冷的听诊器贴上自己的胸口。
刚开始一切正常,怀特分别将听诊器贴在了道里安心肺的位置上,简短地做出了一些评价,但接着,他就将那带着体温的金属小东西贴在了道里安的r头上,以一种相当猥琐的手法。
“该死的你这个狗杂种在做什么?!”
道里安顿时给了怀特一拳,他还想给他胯下狠狠来上一脚,但一直在旁边监视的护士两三下就将道里安制伏了,摁着他的后颈将他死死压在床上。
“Fuck!怀特你这恶心的人渣,杂种!你他妈再敢碰我!”
道里安被护士压在身下,唯一能动的也只有嘴巴了,他狠狠咒骂怀特,威胁对方如果他再有什么举动,道里安就把他胯下的东西割下来塞进他的嘴里。
然而怀特在擦掉嘴角的血迹后,只是愉快了笑了笑,他反问道里安:“是吗?如果我就在此刻强j你,你还不是只能翘着屁股任我c?”
道里安骂得更凶了,但同时他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悲,因为现在他唯一能做得也只有痛骂。
“我等了你两个星期,道里安。我不知道你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会被送进这里,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不是吗?你被抛弃了,小可怜。”怀特装模作样地惋惜。
“不过你放心,亲爱的,我不喜欢强迫,性ai是无与伦比的美妙体验,而强迫会使这一切大打折扣。”怀特将听诊器顺着道里安的裤腰塞进去,笑道,“你很快就会来找我的,我猜甚至用不了一周,你也不想变成外面那种废人对吧?又或者,你更愿意将自己身体里可爱的内脏献给那些大人物?”
“住手!停下!”道里安因为他的动作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仍旧分神思考了片刻这句话的深意——这家精神病院在做非法器官买卖的生意!
好在怀特很快放开了他:“我等你的好消息。”
道里安离开那间办公室时反复检查了自己上衣的纽扣,他将每一颗扣子都紧紧扣住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赤裸的,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撕裂开来,丑陋地暴露在太阳底下。
是被践踏的尊严吗?还是可怜虫一样卑微的处境?
也许都有。
温和的日光照射在身上,道里安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止不住得发抖。
一直以来道里安都避免去思考最坏的情况,他一直告诉自己,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留有理智,总有一天他会从这个鬼地方离开。可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本事逃离这座精神病院,而是如果不这样想,他的精神就会比他的肉体先一步崩溃。
有时候道里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从早上起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反复设想逃离这里的路线,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仿佛机器开机启动的某种出场设定。
他看见牙刷的时候会幻想如何用这小东西撬开病房的铁门,用勺子吃饭时会幻想用它捅进安保的眼眶里,甚至看见那座8米高的围墙时会幻想有一天把马格门迪那颗可笑的脑袋挂在上面……
可这些事情一件也不会发生,真正可能发生的只有两件事:
道里安要么变成怀特的狗,要么失去神智被割掉内脏。
护士把道里安送回病人的活动区域就离开了,只留道里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屋檐在日光下投射出的阴影仿佛一道分界线,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晒晒太阳,可一旦他选择踏出走廊走进花园,他和那些无知无觉晒着太阳的疯子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道里安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原地待了多久,他发着呆,等待着活动时间结束,回到他那个可悲的病房中去。
然而就在此刻,道里安感到一阵黑影朝自己袭来,他的大脑尚未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做出反应,因此他就这么狼狈地被人扑倒在地。
周围传来一阵惊呼,护士和安保冲了过来,他们把压在道里安身上的人强行拉走,但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
道里安忍过最初的头晕目眩,起身仔细一看,他震惊地叫出声:“威兹德姆教授?!”
威兹德姆早就失去了他在研究所时那种优雅的贵族气质,他的头发被剃得很短,脸颊瘦削,颧骨突出,眼睛里也似乎蒙着一层白翳。
他死死扯住了道里安的一条腿,冲他露出一个几乎要令人产生恐怖谷效应的怪异笑容。
“找到,你了!”
不过是又一个突然发病的精神病患者罢了。
威兹德姆很快被人强行带走了,道里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可怜的无知者。”被混乱吸引来的查理站在道里安身侧,和他一起看向被护士拖走的威兹德姆。
“他会被带去哪儿?”道里安问。
“谁知道呢,重症区吧。”查理看起来精神不错,道里安还想跟他多聊几句,但对方再次恢复了“大祭司”的角色,嘴里低声吟唱着某个调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道里安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查理。
自由活动结束,病人们一起在食堂吃了晚饭。在回到病房前,道里安被强行拉进注射室注入了某种不明药物——这次他不能再去厕所偷偷吐掉了,接着他们又像扔垃圾似的,把道里安扔回了他的病房。
然而当道里安咬牙切齿地回到病房后,他惊讶地发现,躺在自己病床对面的人并不是白胡子查理,而是威兹德姆。
给病房上锁的护士无视了道里安的质疑,但很快怀特就亲自露面了,他在病房铁门外露出一双冷血动物般浅色的潮湿眼珠,笑着说:“6453号执意要求见你,为了他的健康考虑,我想安排你们住在一起会是最好的决定,你觉得呢?”
“砰”得一声,房门上的探视口被狠狠合上,道里安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晚了半秒钟。
回想起白天威兹德姆脸上那股扭曲疯狂的神色,道里安用力闭了闭眼,他回头看向隔壁的病床,他们没给威兹德姆用约束带,这意味着如果对方突然发病,道里安说不定得花上一整晚应付他。
不知道是不是那管药剂开始起效,道里安觉得有些眩晕,他用力摇了摇头,希望至少自己能头脑清醒地挺过今天晚上。
病房里的显示屏正在播放新闻,但今晚道里安心情全无,他开始有些怀念查理了,真希望还能再一次听见他的吟唱。
道里安在心底默默为查理祈祷。他在床上静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视频播放结束,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威兹德姆始终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但诡异的是,他一直睁着眼睛,仿佛一具已经被死神勾走灵魂的空壳。
道里安担忧地问他:“教授,你还好吗?”
和道里安预想得一样,威兹德姆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甚至没有眨过眼。
原本博学潇洒的教授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一股难言的同情和悲愤感堵住了道里安的咽喉。
他盯着对面床底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恍惚间觉得那一小块令人憎恨的黑色正变得浓稠,它逐渐长出触角,开始扭动,尖叫着要从床底爬出来,爬出来,去吞噬掉头顶那刺眼的光线,带着整个世界一并陷入黑暗……
“道……里……安……”
像是两块砂纸相互摩擦的刺耳声响,来自对面的沙哑嗓音让道里安猛地回神,他抬头看向隔壁的病床,只见威兹德姆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他终于不再双目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他扭头看向道里安,朝他用力伸出手,最终一不小心从那张狭窄的病床上摔了下来。
道里安没有犹豫,他立刻冲了过去,将威兹德姆重新扶上病床。
无论如何,他都是道里安敬重的老师。
“您感觉怎么样?”道里安坐在威兹德姆身边,防止他再让自己摔下去。
威兹德姆用力攥着道里安的手腕,那力道多少让道里安有些疼痛,但他忍住了,等着对方的回复。
“为什么……在这里……研究所……离开……”
威兹德姆大概真的病得很重,连语言组织能力都丧失掉了,道里安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猜想他大概在问自己为什么离开研究所而来到这里。
道里安耸了耸肩:“因为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所以买门票进来的。”
威兹德姆疑惑地看着他,显然无法理解。他眼神里的那种直白和纯粹令道里安想到了西尔维,那条笨蛋人鱼肯定也没办法理解这个笑话,于是最终笑起来的只有道里安这个讲笑话的人。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道里安盯着病房里那扇小小的窗户,出神似的喃喃道,“一个极度失败,却又无比浪漫的,童话故事。”
道里安沉默了许久,他似乎陷入了某段甜蜜的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威兹德姆也并未开口催促,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道里安,仿佛这样的注视便是他全部的诉求。
突然,道里安看向威兹德姆,笑着问他:“您还记得西尔维吗?就是那条有着漂亮银色尾巴的美人鱼?”
“漂亮。”威兹德姆覆着白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道里安,似乎是在询问,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附和。
“是的,他很漂亮,也很聪明。”道里安有些眉飞色舞了,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如同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像只小狗,那种温顺的大型犬,虽然体格大得吓人,但是也会像只幼犬似的把脑袋放在前爪上嘤嘤叫唤……总之非常可爱。”
“可爱。”
“没错,非常可爱。”道里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致勃勃地补充说,“我打赌该隐一定不曾这么做——西尔维会跳舞,手尾相连那样转圈,这时候他的尾巴会泛起粉色,我猜多半是他鳞片下的皮肤开始充血,因此让鳞片产生了颜色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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