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是假,怜悯是真,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段折锋笑道,“就当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朝生暮死,快意恩仇。到了快死的时候,便往小师兄怀里一躺,赚得几滴眼泪,心满意足。”
“现实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江辞月只摇摇头,出神地看向了天空中悬挂着的熠熠日月。
正午时,江辞月整理仪容,前往一座山峰上开坛讲道。
这是有山海绘卷之后,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为的是教化绘卷之中的凡人、精怪,乃至于妖魔。
道坛相当简单,不过是一块天光下的巨石,江辞月盘坐其上,看着眼前沐浴着天光的芸芸众生。
他不讲复杂的道术,也不讲冗杂的功课,只是缓缓地告诉他们为人、为善的道理。
匍匐的众人之中,既有普通凡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炼气筑基的可能性,也有野生的精怪,也有穿越者,还有几个来自桃源乡的纸片人——他们来自绘卷,也归于绘卷,本以为逃离了樊笼,却没想还是要奔逃至此。
大抵对于生灵来说,世间本没有所谓自由,一切的自由都是短暂而昂贵的。
段折锋并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看见只六尾狐狸容雩,带着身后几个小梦貘,一本正经地也拜在江辞月面前,听取他讲道。
精怪倒了罢了,怎么这几个妖类也在听?
段折锋手指一勾,将那狐狸的灵识召唤来身前问话:“你听懂了什么?”
容雩的灵识神色懵懂,直到听见魔尊问话,这才惊醒般一个激灵,连忙拜倒在地,恭敬地答道:“我们不能全部听懂,一开始是想监视剑宗,后来……就是听着觉得心中宁静,反正没什么事做,也就听了。尊上饶命!属下们忠心耿耿,绝没有悖离魔界之心啊!!”
段折锋看了一眼,这狐狸通体笼罩淡淡的灵光,不像是正经入道,倒像是受到了道法庇护的凡人灵体。
“听便听了,本座不也是听他讲课。”段折锋笑笑,也没有怪罪容雩的意思,随手一挥,便让狐狸的灵体回到躯壳之中。
一刻钟后,江辞月讲道完毕,便隐去身形,化为一个普通人的样貌。
他沿路下山,在山脚下的一处药园里,侍弄其中药草花木。
段折锋跟着浇水,饶有兴致地按照多年前学习的功课,分辨出其中几样药草:“九重妖莳花、天健草……这都是修真者所用灵气之材,你就用来做凡人丹药?”
“绘卷之中,不分仙、凡。”江辞月扎着袖口,说着便又看了段折锋一眼,“也不分妖、人。有人病了就治病,没那么多规矩。”
于是这尊贵的二人,便接着分拣了药草,亲自搓了药丸,顺带整理了一番药柜。
等到一切做完,天色便也暗了下来,江辞月又忙碌着去往东极的山上。
绘卷之中,其东南西北四极之地,以江辞月和段折锋的能力,只需要须臾便可抵达了。
其中日月乃是龙凤所化,并没有东升西降的规矩,也更没有扶桑天柱能够停留,只是一味地燃烧着自己,在天空中奉献着光明。
江辞月能做的,只有在四极的山中设立日月神庙,由绘卷中所有人烧香奉养,以设法减轻一些日月的负担。
段折锋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只是问:“既然没有日升月落,那么绘卷中何以判定白天或黑夜?”
“只能由我施法。”江辞月道,“该是夜晚的时候,便令天幕黑暗,四野寂静,好让万物生息。若有不能入睡的,就让梦貘令他们入梦,长此以往,至少人心中就有了日夜。”
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从后面揽着江辞月的窄腰,在他耳边道:“维系日夜、号令众生,小师兄这岂不是成了神话里的天帝么?”
江辞月按着他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训斥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头,只好说:“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现在就该将你镇压在地下。”
“嘶……小师兄真残忍。”段折锋装模作样地害怕道,“堂堂天帝俘虏了魔尊,还要囚禁起来监禁,真不知道后者会遭遇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闻言后,江辞月眨了下眼,竟没有说话,一贯清冷禁欲的眉目微垂,好像认真想象了一下。
段折锋:“……”
第一个日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个日夜,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三天,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江辞月带来了一壶酒。
他们就坐在东极的山巅饮酒,讲了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段折锋本以为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江辞月从背后对他出手。
“……”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魔尊没有任何的防备就中了招:他发现酒里有霸道的灵毒,东极山中藏着更霸道的伏魔阵法。
而江辞月的掌中没有杀意,只是将他制服。
数道黄符构成的锁链从天上地下蔓延出来,紧紧束缚着魔尊,将他吊起在阵法的正中,即便是以魔尊的实力,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动弹分毫。
“……这就够了。”江辞月喃喃地说着,收回了眉心的神剑,“师弟,今日你就呆在这阵中,不必再作挣扎了。”
事实是,段折锋确实也没有挣扎,他收敛了一贯的笑意,看着江辞月道:“师兄,你早就做此计划?”
江辞月转开脸,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低声说:“三天之前才有此想法。”
“看来,早在我过来找你叙旧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打算。”段折锋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小师兄多相信我一回,最后却是反倒被小师兄骗了。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想问三日盟誓么?”江辞月说。
段折锋点点头。
江辞月的目光便穿过茫茫雾霭,看向天空中长明的日月,叹息道:“我告诉过你,这绘卷中的日夜,是由我掌控的。这三天……对你来说是两个黑白交替,可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三天。你果然对我没有丝毫防备。”
段折锋神色一愕,接着恍然明白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天帝手段,师兄不愧是天帝手段——改换日月规律,只为了囚我一人,倒也值得了。”
与他相比,江辞月脸上分毫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平静与忧伤,他上前站在段折锋的面前,一手轻轻放在后者的臂膀上。
“无赦剑……出来罢。”江辞月低声道,“我命你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段折锋身上魔纹霍然出现,张狂魔气猛然间充斥整个阵法,直接令东极山上黑云密布,刹那间宛如魔界降临。
而臂上魔纹之中,更有一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无上魔剑——杀剑无赦,嗡然颤鸣着。
江辞月眉心中亦有所感,生剑无欺化为巨大虚影,从九天之上坠下,刹那间贯穿所有魔气,就似要向魔尊斩落。
感应到主人的危机,杀剑无赦轰然而出,自下而上地劈出了一剑。
双剑在刹那间相交,金石嗡鸣之声传遍四野。
而江辞月的目的已经达成,趁着段折锋被困阵中、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时候,手中攥紧杀剑无赦,硬生生将这柄魔剑抢夺过来,反扣在掌中。
魔剑发出不甘的长鸣声,猩红魔气翻腾而上,犹自想要反抗江辞月。
而江辞月此刻并没有彻底收服它的意愿,反而是仍由它的反抗——哪怕自身顷刻间被魔气浸染,不知何时披散而下的白发阴影间生出蠢蠢欲动的魔孽。
只有他的双眼依旧平静,如冰似雪,不受分毫影响。
在紧扣着杀剑无赦,离开阵法的时候。
江辞月听到了身后段折锋的声音,他说:“师兄,回来。”
江辞月明知不该也不能,但仍旧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的不是滔天魔气,而是站在原地的段折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被至亲至爱所遗弃的凡人一般,孤单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师兄,回来。”段折锋再次说道。
但他看到,江辞月依旧没有回头。
依旧如他们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他心中既定的道路。
孤单,孤傲,满腔孤勇。
“唉……”
段折锋轻声叹息,拿起桌上仅剩的酒盏,将其中的酸甜苦辣一饮而尽。
“小师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第87章 断离恨(6)
既然鬼王钟九罹的劫难,能够由旁人代替,既然最终是他的王后魂飞魄散、不得超生,而钟九罹得以长存于这世间……
那凭什么他们不可以呢?
江辞月无法控制这些念头。
这三天以来,他想过很多事,很多岁月。
他想第一眼看到的段折锋,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那么孤单可怜,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而自己虽无家人,却有灵犀门作为容身之处,更有疼爱自己、教导自己长大的师尊,难道不应该多多帮扶一下类似的可怜之人吗?
后来段折锋做了他的师弟。
他心中实在欣喜不已,觉得自己又更多了几分身为师长的责任,该好好宠爱这个唯一的师弟,更有责任要教育和引导好他。如若不然,岂不是和那座宅子里的妖魔一样?
再后来,段折锋叛出灵犀门。
他实在没有别的念头,一门心思都是要澄清师弟的清白。他急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追着段折锋的踪迹满天下地跑,却反过来被这混账师弟耍得团团乱转。凡人所谓“关心则乱”,想必就是如此了。
而事到如今……
江辞月心中既是愧怍,也是怜惜。
师弟他自诞生于这个世间以来,何曾因他自己的恶念做错过什么呢?然而世间却一味地将不公与憎恨加之于他孤单的身上,要他饱尝世情冷暖,又要他赤子之心如初,要他蒙受百般污蔑,又要他营营汲汲寻求救世,要他心如铁石、杀尽苍生,又要他偏偏与自己相遇……
如果没有了江辞月。
段折锋还有谁能倚靠呢?
江辞月再没有别的念头。
他困住了段折锋,抢夺来了杀剑无赦,为的就是要代替段折锋,斩断建木天柱。
如此一来,灭世的罪孽就该降在江辞月的身上。
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又如何?
修行者本是逆天而为,就当作是还道于天,诚哉善也。
他本无遗憾。
江辞月拾级而上,身为绘卷的主人,他自然知道绘卷的中心位于哪里,那里便正是天柱所在之处。
山海岑寂,万籁无声。
其实本该是白昼的。
但因为江辞月的一己私念,现在夜幕低垂,众星宁静,凡人陷入梦貘所编织的梦境中。
“师弟,我又何曾想过要做天帝呢……”
江辞月无奈地笑了笑,手中拖着那柄杀剑无赦,缓缓地走向建木天柱。
“即便我是天帝,以我如今的性子,为一人故,擅自改换日夜规则,难道不更应该受到天罚么?既然如此,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江辞月抬起剑,杀剑无赦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决定,在掌中震颤嗡鸣着。
他想起自己见过的每一次天柱倾覆,无不是山河动荡、民不聊生,但没想到这最后一次竟然是由自己亲自动手……想起之前的每一次救灾,就当是赎罪吧。
接着,江辞月又突然想起了师门中的阴阳倒错幻境,他和段折锋在幻境中曾经斩断过天地,但那是假的,如今却是真的。
没想到世间事竟如轮回,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念。
就像合浦龙君身陨之前,曾经发出撼天震地的咆哮。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看清命运,就活该众叛亲离;违抗天道,就注定举世皆敌。
“果然如此。龙君所言不虚。”
江辞月唇角略勾,从此再无疑虑,抬起剑,就向眼前的建木天柱斩去。
“段折锋,众生之敌的名号,岂能有你一人独专!”
天柱悲鸣。
动荡与混乱刹那间淹没了视野!
江辞月只觉手中杀剑无赦在伟力之中崩碎,竟化为无穷白光,将自己重重包裹。
这耗尽毕生心血的一剑斩落之后,江辞月原以为一切都该结束。
但在无穷无尽的寂静与白茫之中,他却看到了一点黑色。
是段折锋的黑衣。
“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小师兄。”
段折锋笑得很狡黠,宛如当年刚刚离开段府的盲眼少年,在对江辞月诉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其实,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我见过你骗我、困住我、离开我,拿着我的剑,走向不知什么地方。那一次,我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我有做准备。”
江辞月茫然地站着,他的手臂仍然因刚才全力施为而微微颤抖。
他不理解段折锋在说什么,什么是“经历过一次”?而这一次,他又要做什么?
“来,不要再让我等了。”
段折锋轻声道。
他张开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江辞月的眉心之中,神剑无欺的影子应声而出,化为一柄洁白如玉的长剑,飞向了他的掌心。
江辞月的心中,陡然一空。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豁然间从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失手挽回道:“不!不可能!”
“抱歉,师兄。”段折锋接过神剑,手指抚触着其上熟悉的纹理,轻声叹息,“早在当年的阴阳倒错幻境之中,我就已经交换了生杀二剑。你看,生和死,阴和阳,真和假,本来就没有那么明确的区别。这许多年来,你手持杀剑无赦,未造分毫杀孽;而我把控生剑无欺,照样能杀尽不平。”
他笑了起来,神色中满是对世人的嘲弄。
“如今真正的生剑已经杀灭建木天柱,断绝了最后的生机。该轮到真正的杀剑斩断归墟天柱,重启一切因果了。小师兄,千山我独行,不必太想我。”
说罢,他转身而去。
“师弟,别走!”
江辞月上前一步,他下意识地呼唤着段折锋。
而和他不一样,段折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小师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保证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恐怕也只能忍一忍。”
他说着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江辞月。
而江辞月喉头哽塞,他明白自己再也没有了阻止段折锋的理由和手段。他该做些什么?又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在沉默中互相凝望,然后在沉默中接吻。
江辞月闭上眼睛,这一吻在哽咽中结束,轻柔如同命运的告别。
他听到段折锋说:“修行,然后入道。江辞月,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天生的道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入魔,我始终相信着你。待我离开之后,你或许会难过一阵子,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但你终究会忘记这种难过,你要像在幻境中那样,成为天下第一剑,世上唯一仙。”
江辞月下意识地伸出手,只是什么也没有够到。
就连唇上的余温也已消散。
段折锋用了小小的法术。
当江辞月听完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拉住他了。
段折锋正在下坠,向着无穷归墟下坠——那是时间与空间的终结,亦是旅途的终点,是江辞月无法企及的命运。
江辞月是明知不该,明知不能,明知一切都必须在这里结束的。
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他不该。
但他还是向着段折锋追去。
倘使江辞月真有天生道心。
那他段折锋定是天生心魔。
江辞月没有追上段折锋。
他不知道为什么。
——归墟天柱又在哪里?难道已经被段折锋劈碎了么?
但在混沌之中,江辞月看见了时间的终末。
有洪钟大吕的声音说:“向前走,离开时间之末,前往新的因果,忘记此世的一切。”
这是天道的声音么?
江辞月不知道,但他站在原地,他看见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处化为凝滞的画面,就像神明手中的画纸被揉碎成五光十色的幻梦。
他没有动弹半步,不是想阻止新的世界诞生,只是还想再见到段折锋,哪怕一眼。
“唉……”
有一声叹息,在这个一切停滞的地方响了起来。
江辞月回头看去,见到有一个失去了时间的人坐在原处。
这个人白衣、白发,双目猩红,浑身上下散发着魔气。那魔气不似其他妖魔身上的张狂邪佞,只余一股令人心悸的绝望与死寂。
这里没有岁月,没有事物,没有概念与规则,因而也不知道这个魔到底存在了多久,又在这里独自沉默了多久。
这个人,长着江辞月的面容。
“你是谁?”江辞月问道。
魔说:“我是你。”
“我就在此处。”江辞月说,“他说过,我不会入魔,无论如何……我不会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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