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两人斗法之时,地上的纸人连忙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
他虽然没有冷汗,但也脊背发寒,知道自己是被罗刹隐故意放出来的,只怕就是来找江辞月的踪迹!
而江辞月这连日来所救的百姓,想必就在不远处,或者就干脆在他身后的山海绘卷里!
自知是犯了大错,纸人现在又想回去紫炀帝君处汇报情况。
然而抬头一看,他再次骇然失色。
只见来处黑云弥漫,茫茫远处有一道金光乍现,俄而建木天柱浮现,天地间都是刺耳的嗡鸣之声——宛如天道示警,又如世界哀鸣。
他便知道,建木天柱也支撑不住了。
“……连紫炀帝君他们,连那么多的仙长也拦不住吗?”
纸人站在原地,也不再逃了,只是心如死灰,呆呆地想道:罢了,想必这真就是世界末日,那无赦魔尊应该就是天道灭亡的命定之人,否则又哪来如此伟力,如此智计……
想到这里,他索性原地坐下,最后看了一眼天边。
只可惜,连日月都已经不存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声音间歇中。
生剑无欺已经将罗刹隐压制在地,须发与白骨透露零落了一地,彰显着先前一场战斗的酷烈。
罗刹隐咳了一口魔血,说:“哈,我输了。”
江辞月在他眼前落地,白衣翩然如举,低头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襄助段折锋,为什么要参与灭世之举?”江辞月淡淡道,“你是天生天魔,对人类殊无恨意。”
罗刹隐笑了笑,鲨齿凛冽间吐出漠然无畏的话语:“理由,正是你们人族才需要的东西。我等妖魔想吃人就吃了,想灭世就灭了,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可以这么做。倒是你们,道貌岸然,吃肉都要找一千一万个原因,不嫌累得慌?”
江辞月默然片刻,说:“此正是人区分于畜生之道。”
罗刹隐又说:“人族自己搞这一套就罢了,竟然还狗胆管到我们妖魔头上,说要诛灭我们?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尊上乃是凡胎天魔,正是看破了你们这等虚伪行径,他能让这世间回到理所当然的时候,届时什么妖、什么魔、什么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等自在!哈哈哈哈,我想杀人就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声音突然一停。
罗刹隐气息已绝,只剩下一双怒目圆瞪着,充满恶意地瞪着江辞月,却仍旧没有仇恨。
江辞月深深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少顷,魔气倾泻而出,罗刹隐的身躯已经化为无穷瘴气,将土地寸寸吞噬。
江辞月遥望天际,知道建木天柱也即将崩塌。
他便不再去看,转而抛出身后的山海绘卷——
只见其中山川依旧,屋舍不改,好似完全没有收到外界天地末日的影响。
但仔细一看,其中天空隆隆震荡,竟然也有崩塌之象。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哨声,一只小凤凰从其中钻了出来,落在江辞月肩头,叫道:“不好啦,八大天柱只剩一个归墟,却是最特殊的一个天柱,无法聚拢灵气。现在灵气一直动荡,我们都没法修炼了!”
不止是无法修炼,甚至自身修为也在灵气潮汐之中动荡,轻则跌落境界,重则心神受创,乃至于身死当场!
山海绘卷中看似安全,但终究也属于这方天地,覆巢之下无完卵。
江辞月快步踏入山海绘卷中,顾不得其中百姓的恐慌之声,便祭出神魂中蕴养着的生剑无欺本体——
此剑一出,光彻山河。
它本就不是杀伐之剑,用在这里竟然激发出一百二十分的实力,硬生生镇压住了灵力潮汐的波动。
紧跟着,小凤凰丹朱一声清鸣,周身焚起无穷烈火,向着天空中扶摇而起——转瞬间,化为一轮烈日悬挂空中。
绘卷之中便有了日神。
只是凤凰毕竟年幼,仅凭自身妖力,仅仅维持了瞬息功夫,便开始经受不住天道威压,缓缓向着山崖间坠去。
情急之际,又突然只见一道金光从远方群峦中亮起。
江辞月抬头望去,从白发到衣袂都被这道光所照亮,他飞举而起,清晰地看见,那是一条龙。
那是被江辞月救下来的幼龙,龙七子敖绵。
只见他化为龙身,缓缓飞起,携带着茫茫云海簇拥而上,温柔包围着烈日。被光芒所照彻的龙身鳞毛毕现,宛如皎洁月轮,共同地抵挡住了天的倾覆。
绘卷之中便有了月神。
江辞月明白此刻十分关键,立刻默念剑诀,催动生剑无欺粲然出山——
灵气随之暴涨!
这一刻,万千生灵都在仰望着这一神迹。
他们亲眼见到在剑影之中,仿佛有一道虚弱的天光飘摇而起,渐渐生辉。
——建木天柱!
“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原来如此。”
原来八大天柱之中,建木是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能够改易的天柱。
它象征着“天地之中”、“百民之国”。
如今随着原本秘境被毁,世间日月倾颓,而大量百姓聚集在这山海绘卷之中,随着初始日月的成型,天地中最后一线生机就应在此处,因此建木也自然应该位于此处。
随着建木的出现,山海绘卷中的灵气仿佛得到号召一般,顷刻间风平浪静,这绘卷顷刻间便可称为是洞天福地之首,如今再没有能与之媲美的灵脉了。
不久,生剑无欺也从建木虚影中飞旋而回,悬停于江辞月的身前,散发出阵阵宝光。
江辞月的身影就立在山川之上,建木之下,日月映照之中,白发如雪,仿若天命之所钟。
此时他手抚神剑,心中想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剑可为杀器,也可为礼器,却不曾听过“生剑”之说。神剑“无欺”从来不肯杀敌见血,难道就是应在此处,才会被称为“生剑”?
他一贯是不喜欢宿命论的,但回想起生杀二剑,便想起段折锋手中的杀剑无赦……
而江辞月并不知道,此时此地,山海绘卷之外,也正站着段折锋的身影。
杀剑飞旋于他的身侧,有所感应般地震颤起来。
“不急。”
魔尊笑了笑,低声说道:“要破这山海绘卷,总得先和小师兄商量一番。等他明确拒绝过后,我才好硬来。”
江辞月想过很多种再见段折锋的方式。
以这魔头的行径,以及过往中的斑斑劣迹,要想闯入这个山海绘卷小洞天,实在有无数种办法:例如串通内鬼里应外合,或是煽动叛乱攻心为上,又或者干脆围三缺一,以最血腥残酷的法子来贯通出入。
但江辞月没想到,段折锋是一个人走着来的。
没有那势焰熏天的狻猊座驾,没有那俯首帖耳的三千妖魔。
只是一个普通的月明夤夜,段折锋敲响了清净小院的院门,问道:“小师兄,我知道你在里面,开个门。”
江辞月:“……”
门打开的时候,江辞月又是一怔。
眼前的段折锋是记忆中的师弟——他少年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衣,幽深的双目里有时带着笑,又有时是对这个凡世的淡淡讥嘲。
但他看着小师兄的时候,总是带着笑的。
江辞月忽的移开视线,同时说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段折锋笑道:“那可好,我最喜欢做小师兄说‘不可’的事情了。”
他说完,小师兄果然气恼了:“你可知道这是山海绘卷之中,是属于我的法宝洞天,这里无数人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你还敢独自一人现身?”
段折锋欣然点头道:“总不能再带一个来煞风景。”
江辞月却没有让开身位,只冷冰冰盯着他道:“你是觉得我不敢动手?还是不会?于公,你是祸乱天下的魔头,于私,你更是出身我灵犀门的叛逆之徒,我现在就该动手将你镇压。”
“小师兄既不敢,也不会。”段折锋无奈叹了口气道,“于公,你先前刚与罗刹隐大战一场,别人不知其中细节,我却知道——你当真还有那个余力,与我再战?”
江辞月没有说话。
“于私嘛,”段折锋便向着院中杏花树下走去,低低地坏笑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这阙词,讲的是私相授受之事。
换句话讲,偷情。
江辞月当即恼羞成怒,差点要抽出剑来砍了这混账师弟。
段折锋只是笑,望着清净小院里的陈设,叹气道:“小师兄是念旧之人。就算是这里也一如从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说着,自在地找到树下的桌椅,挥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盘前。手指抚触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时一起制作的粗劣。
回过头再看角落中的药架,其上铺的整整齐齐的香料与红纸,也还是那时一起卷香用的模样。
甚至一探手,还能找回数十年前的回忆,替小师兄卷起了熟悉的灵虚香。
江辞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场景,他几乎要以为这仍是在梦里。
他于是站定了,没有再去段折锋的近前,只是低声地问他的背影:“你来我这里,只为了叙旧吗?”
“是啊。”段折锋头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样的固执,又何必费那个功夫。你若有什么别的问题,倒是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
江辞月冷冷道:“确实知无不言,但有没有说真话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锋于是补充道,“从小时候起,我几乎……一般……通常来说,不会骗你。最多有那么一二……五六……不超过十次,迫不得已说了些假话。”
江辞月:“包括这一句?”
段折锋:“……好吧,这一次保证不骗你。”
江辞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锋断然决然地:“不行。”
江辞月:“………………”
片刻后,江辞月走上前来。
段折锋以为他要拔剑砍上来了,没想到江辞月走到旁边,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时嫌弃地说道:“你的手艺还是如此粗疏,制出来的灵虚香只能算作三等。”
段折锋道:“毕竟你师弟已经做成了魔尊,平素别说制香、敬神,都是等着别人来上供的。”
江辞月:“听闻你在幽州大行掠夺,搜刮金银财宝、童男童女无数——”
“可不敢。”段折锋挑眉,“金银财宝就罢了,怎么还传的出童男童女来?”
江辞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时候审视那逃了课的小师弟:“你连天柱都已经毁了六个,还有有什么好怕的?”
段折锋想了想:“惧内。”
“你。”江辞月无语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灵位前。
灵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还等着一众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为轮回已殁,万千魂灵无所去处,倒不如魂归故乡,魂飞魄散落个清净。
不敬苍生,因为苍生蒙昧,受困于囹圄天地间不得解脱,乃至于视施救者为仇雠。
……这些事,江辞月都不曾对外人提醒过。
可段折锋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们从未聊过这个话题。
于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随手插进了香炉,道:“不妨敬奉我们自己。”
“‘我们’……是指修道者,还是妖魔?”江辞月问。
段折锋摇摇头:“是‘我们’这些蒙昧无知、苦苦挣扎求存的凡人们。”
江辞月想了想,点了头,便双指并拢成剑指,在这灵位上遥遥刻下了“人”这个字。
于是正魔两位魁首,便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在这清净小院之中,谈笑间卷完了灵虚香。
江辞月这才问:“如今只余建木天柱,就在我这洞天正中。你准备何时动手?”
段折锋说:“你若同意,今晚动手。”
“我不同意呢?”
“也是今晚。”
江辞月的手指不觉间微微一颤,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看着段折锋,许久后涩然道:“建木天柱……也消失之后,会怎样?”
段折锋想了想道:“起先不会怎样,山海绘卷毕竟在你庇护之下。待我成事之后,就会带杀剑去往东海归墟,覆灭归墟之后,八大天柱全数崩毁,此世就将不存,只余一片鸿蒙。届时你以生剑劈开这鸿蒙,想必便是新的天道之始。”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笑道:“当年在阴阳倒错幻境中,师兄也是如此作为,想来应该并不陌生。”
江辞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
“小师兄,”段折锋道,“我知道你并不需要多想,等到那时,自然便会做出抉择。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江辞月。”
不论发生什么,江辞月始终是那个坚实可靠的求道者。
相信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江辞月也知道,他不该,也不能阻止段折锋。
可他如何舍得?
怔忡中,只见段折锋却取出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又笑道:“这回不用逃课,也不用破戒,来喝酒便是。”
江辞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玉色的面颊染了星尘般的柔红。
过了一阵,江辞月说:“倘若没有生、杀二剑,没有灵犀门,没有师尊。你我师兄弟就做两个寻常的求道者,晨钟暮鼓,朝生暮死,也没什么不好。”
段折锋心想“这怕是不能”,世间非命之人本就罕见,何况是江辞月这般的道心呢?想来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这一劫。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忽然有兴致说道:“小师兄,你可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在井中相遇,你就得来段府拜会,带上你的灵犀石,来找有缘之人……”
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笑道:“后来,满池顽石都开了花,你说我有仙缘,让我跟你走。我不在意仙缘,却愿意相信你,于是什么也没拿,就跟着你一去经年,再没有回到人间。”
江辞月听他说的若有介事,不由侧目看去。只见到许久未见的小师弟一袭黑衣,如披华光,正垂目看着盏中皎皎月轮,这一幕何逊于满池灵犀花开?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些年来,即便是最深沉最旖旎的梦里,江辞月也再未见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突然间,江辞月心中就有了决意:“罢了,你要做的事,我自知无法阻拦。但我有一个条件。”
段折锋挑眉:“哦?”
江辞月说:“再给我三天时间,就当是……就当是重温旧梦,你再做我三天师弟。三天之后,随你怎样。”
段折锋手持酒盏,眸光深深望进江辞月的眼眸深处,像是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宠溺,只低低笑道:“小师兄这般求恳,莫说是师弟,就算是夫君也当得。”
“不准口出胡言。”江辞月站起身,肃容看着他道,“既然是我门中师弟,就乖乖听话。”
“好。”段折锋于是正襟危坐,“师兄要做什么?”
江辞月沉思片刻:“……功课。”
“……啊?”
“做功课去。”江辞月无情道,“今日读《太上洞玄真经》一篇,《渡厄经》一篇,注释千字予我。”
“……”
段折锋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看着段折锋。
片刻后,段折锋忽而展颜笑道:“今日我忘了做功课,小师兄,你的借我一用。”
说罢,他不由分说,拽着江辞月就向房内走去。
江辞月的声音很快又急促起来:“你……你功课归功课,不准碰我腰带!”
“好的,师兄。”
“那你这是在作甚?!”
“刚才骗你的,师兄。”
只有三天时间而已。
他们盟誓为证,就像当年在鬼门关前那般,立下了“三日之内决不出手”的誓言。
江辞月仿佛松了一口气,次日清晨在房外,弹奏他的七弦琴。
段折锋听了一阵,听出是《凤求凰》,当年在不周山下,烛龙逝世之时,他将琴谱给了江辞月。
想到此处,段折锋饶有兴致,绕出房门去看。
小师兄到底还是脸薄,听到段折锋出了门,立刻收了琴,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抬头看看杏花。
段折锋笑笑,陪他在杏花簇拥下坐了片刻,突发奇想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目盲少年,小师兄大约就不会如此害羞了吧。”
他的小师兄叹了口气,说:“如今想来,你肯定是利用我的怜悯之心,瞒了我不少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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