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七这边在看着,只见那边的包围之势也已经渐渐收拢。
眼看魔龙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快快取出捆龙索,迟则生变!”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听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然后在天昏地暗之中,一袭腥臭的黑云向着所有人袭来。
龙七心神巨震,刹那间认了出来——这是他自己曾遭遇过的黑云怪物!
几日不见,这怪物竟然更加恐怖,浑身上下干枯、凌乱的羽毛仿若沥干的黑油,包裹着白骨毕露的身躯,又似干枯老树的嶙峋枝条,一眼望之触目惊心。
而且就同上一次一样,这怪物不听人言,更不理攻击,只顾向着那包围圈中挺入。
刹那间,恐慌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怪物?!”
“快闪开!”
“救我——救我!他在吃我——啊啊啊啊啊!”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惨叫声过后,天空中竟散落下了一蓬鲜血,宛若天女散花般,很快被卷入了层层阴云之中。
那团黑云怪物竟是当场吃掉了一头蛟龙!
后者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裹挟进黑云之后,转瞬间就化为一团血肉。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尤其是龙族后辈们,只觉得后背上一阵凉气直窜天灵盖——身为堂堂四海龙灵,从来都是他们横行无忌,又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任人鱼肉的处境?
面对如此怪物,未知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四散逃离,对于魔龙敖濋的包围圈也就彻底难以为继。
趁此之时,魔龙自然是一摆龙尾,化为一道雷霆穿梭在层云之中,眨眼间消失在了众人合围当中。
这一切发生得兔起鹘落,实在太快。
龙七尚且来不及反应,只听身旁的江辞月沉声道:“屏息。”
随后便是术法之力席卷而上,带着他同样遁入云中,向着魔龙一刻不停地追了过去。
只用了片刻功夫,远方的滚滚浓云连同那噩梦般的怪物,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龙七惊魂未定,目光却不住看向敖濋。
此时,魔龙也略作休整,一对猩红的龙目看向了后面——不需要任何言辞,龙七便知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
一咬牙,龙七便想上前,就堂堂正正地面对着这位入魔的龙君,问出他多日以来横亘于心头的诸多困惑。
但他正要上前,却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重逾千钧,一阵恐怖的魔气已经锁定了自己。
他艰难地抬眸看去,只见天光之下有一轮螺纹飞舟出现,拦在了他们与魔龙之间。
魔龙向舟上略一拱手致意,随后便化为一道流光飞向远处。
“等等!!”
龙七咬牙叫道,却见那螺纹飞舟中响起一道慵懒声音道:“丛影,拦着他,随你带去哪里。”
“是!师父!”
丛影兴致勃勃地从飞舟中一跃而出,人影刚刚拉长便化为了穷奇的原型,一口叼住了龙七。
龙七只觉动弹不得,一种被顶级掠食者压制的恐惧感,令他不由心跳加速,就连思维都要被冻结。
他知道那飞舟中是谁。
——那个看似凡人的段先生,曾经在他被黑云怪物袭击时救过他的,令人闻之色变的无赦魔尊。既然当日他选择放过自己,也许,也许今日也还有一线可能……
“段、段先生……”龙七强自压抑着恐惧,颤声说道,“请、让我……再见他一面……”
“他不想见你。”而段折锋淡淡答道,“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来不及说更多话了,丛影已经叼着龙七,张开双翼一个扑腾,就这样翻滚下了云海。
层云之上,螺纹飞舟静静停留,船舷上的金色符文在暮色中暗淡。
江辞月就立在原地,道:“那你又是否想见我?”
里面静了片刻,段折锋低声笑道:“你可别提剑进来,小师兄,我算是怕了你了。”
说罢,飞舟上帘幕自发扫开,俨然是扫榻相迎的架势了。
而江辞月毫不设防,踏上飞舟之后,一低头掀开帘帐,便欣然踏入其中。
飞舟上屋舍看似小巧,实则内有乾坤,里头桌椅俱全,更摆着一副青瓷茶具,看来早已有了待客的准备。
不过,现在两人显然都没有喝茶聊天的悠闲功夫。
江辞月的目光一直落在段折锋的身上。
他看他霜白的长发,看他漫不经心的眉眼,看他一如往常的桀骜不驯的眼神,一时间感觉小师弟与当年初登仙门之时并无分毫不同,除了外貌以外,秉性从未更改;一时间却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变了许多了。
相见之前的千言万语,突然都烟消云散。
江辞月静坐了许久,方才低声地说道:“天柱之事,我已经明了,杀人实则为渡人。师弟,这些年,你始终如此……是世人错怪了你。”
“免了,小师兄。”段折锋笑道,“你知道我听不惯这些虚的。”
江辞月:“为何不与我解释?”
段折锋反问:“你猜,敖濋为何不与龙七解释?”
江辞月一时沉默了。
段折锋悠然地倒了一杯茶,摆在江辞月的眼前,倒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不说‘天机不可泄露’。就算是解释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魔头呢,你还记得当年桃源绘卷的下场么?”
当然是记得。
江辞月曾用尽毕生所学,想要将一切的真相诉说给绘卷中的桃源村人知晓,让他们明白自己生于一个可悲的画中世界,唯有死后才能在仙人相助之下逃离樊笼。
但是世人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方世界之中,未知生,焉知死?他们不敢挑战死亡,不敢直面恐惧,更不敢相信所谓方外之人的一面之词,只将江辞月当作是桃花林里的妖魔鬼怪,恨不能将这异端邪说赶尽杀绝。
就像现在的段折锋。
无赦魔尊,众魔之首。举世皆敌,谁人信他?
——与其徒劳耗费心力,去劝说那些愚昧世人,倒不如亲自动手,干脆利落。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
就像他屠空了桃源村的那一夜。
而在那之后,就算桃源村人已经明白了所谓真相,知道了段折锋杀人实为渡人,却终究无法将他看做救命恩人看待——只因那一夜的利刃与鲜血,仇恨与恐惧,都不是假的。
仇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
所以没有人能够轻言看破,没有人能够替他人轻言谅解,没有人能在此之后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段折锋……
所以他只能是魔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接下来,只要这个魔头死了,那么结局就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能得救,所有人都获得自由,仇恨得以清洗,恐惧得以解脱,好人继续着他们的完美结局,而坏人魂飞魄散,永无来日。
“小师兄,你哭什么?”段折锋突然问。
“我……不知道。”
自从修行以来,江辞月从未感受到这种刻骨的悲伤与孤独。
他并没有因而绝望,只是难以忍受自己的回忆,他总是不停地想起段折锋入魔、叛逃出灵犀宗的那一天;他不停地想起自己与他剑刃相向的时刻,想起龙印,想起烈火焚身之苦;他想起不周山的雪,想起沦波镇的夜,想起更早之时,阴阳倒错绝境里的酒。
江辞月轻轻拿起茶盏,将其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手指的颤抖,轻声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师弟,我同你一起寻找,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就像师尊在烈火地狱中赎罪……”
“如果有的话,钟九罹的皇后就不会魂飞魄散,他也就不会怒触天柱而死了。你忘了?她也是为他身受十万无辜之人惨死的天罚。”段折锋悠悠地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仙人飞升,妖魔永劫。这就是天道。”
“不。”
江辞月抬眸看向他,清浅的双眸中依旧是坚定之色:“一定有办法,只不过是我力有未逮。师弟,你还记得当年山海绘卷一事,人、妖之间不是只能你死我活。我想要阻止妖魔吃人,却又不能饿死他们,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太弱小无力,是我空怀有一腔无用的壮志,既想强迫他人违背本性,又不能为他们开辟生存之道,满口都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空话罢了。现如今我既想要你能得偿所愿——让世人安然赴死,又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之牺牲,也一定还有办法。段折锋,你要信我。”
段折锋深深望向他的眼神,蓦然叹息一声,而后又轻轻笑了起来。
两世以来,江辞月从来都是仙道中人的魁首,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说一句“道心坚定”。
道心坚定,是一个怎样的坚定法?
便是在尸山血海的绝境之中,也从未见过他气馁;又如前世段折锋对他威逼利诱,乃至百般折辱,最后杀空世界,也未见江辞月有过分毫动摇之心,更不见他有过被魔气侵染,出现丝毫入魔之象。
“好啊,小师兄。”段折锋向前探手,轻轻抚上江辞月侧颊上未消的泪痕,温和道,“别哭,我什么都信你。”
话也说尽,段折锋还想上前一步,却是不能。
江辞月人虽然坐在原地,双目微合,雪发分毫不乱,但是一柄寒霜凛冽的灵剑却已经指在半空,阻拦在段折锋眼前。
江辞月眼也不抬地道:“你怕是忘了曾经在沦波镇起誓,假如你真是鬼王一事的始作俑者,便永远不可再接近我。”
段折锋笑道:“难为小师兄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江辞月冷冷道,“你每回骗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确实如此,”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但我怎么还记得,当时还有个条件……”
回忆突然袭来——
还记得当日,江辞月一脸肃容:“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回忆完毕。
“……”
江辞月不近人情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撇过头,没有直视段折锋的双眼,语调中竭力维持着冷淡道:“想要我主动,不该说点好听的?”
“哈……”
段折锋忍俊不禁,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意方道:“这位冰清玉洁的江真人,你学不会这个,莫要勉强。”
江辞月咬牙道:“没有勉强!”
“好啊。”
于是魔尊的笑声低沉而浓稠,他向后靠坐下来,黑袍如滚云般披散,一手勾着下颔,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分不怀好意地勾了勾手指:“怎么还不来?别让师弟我等急了。”
江辞月呼吸一滞。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事后段折锋才慢吞吞收拢着衣带,对江辞月说:“小师兄,你该了解我,凡事我喜欢做两手准备。”
江辞月:“嗯?”
“兹事体大。”魔尊一脸正经地说,“故而这句誓言除了你主动之外,还有一个破解法:比如我们下次试试在床榻以外的地方?”
江辞月:“……”
江辞月:“滚。”
天已将晓。
冰清玉洁的江真人分明衣冠整齐,好整以暇地从螺纹飞舟中走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他的眉目间却好像带了一分窘迫似的,也不多做停留,便化为流光飞走了。
等飞舟的帘子再掀开时,便只能看见一个段折锋慢悠悠在喝茶了。
一会儿,丛影从底下飞了上来,一脚踏上飞舟,立刻带着满脸委屈地叫道:“师父——!!!”
段折锋也不抬眼,慵懒地回了一声:“嗯?”
丛影声音一顿,停在了门口张望一下,发觉没有第三个人在,才好奇地说道:“师父,江真人好吃吗?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好吃,但不是你想的吃法。”段折锋笑吟吟道。
“那就行。”丛影便也有些高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师父这么笑了。虽然我总感觉……”
“什么?”
“总感觉师娘他跑过来也兴冲冲的,反像是来吃师父的。而且……”丛影满头问号,“他不高兴么?怎么跑的这么快?”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笑容暧昧道:“他么?害羞罢了。”
他说罢,将茶杯放下,又看了眼丛影道:“你跑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啊,师父,”丛影被他一提醒,立刻又扁了嘴巴,将自己手上一道新添的伤疤翻出来给他看,“我好心救了那个龙绵绵,他竟然不领情!我让他别跟那些人混了,来我们幽州玩,他不跟我走,竟然还咬我!!”
“喔。”段折锋慢吞吞道,“想是你太过粗暴。”
“我粗暴?!”丛影哇哇大叫,“我都还没尝过他一口肉!!他就先咬了我!!!”
“他就这个反应?”
“呃……”丛影说,“我手上……都是血腥味,应该是不好吃吧。”说着,他狐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掌。
段折锋道:“下回你洗干净了再去找他,兴许他就同意了。”
丛影认真考虑片刻,一会儿高兴地笑了笑,一会儿却又沮丧了起来:“唉,算啦,绵绵肯定是讨厌我了。”
且说前一夜。
龙七终究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敖濋,只是被丛影捉住后颈,提下了飞舟。
那时,他十分担心敖濋的安危,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问丛影:“龙君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那团黑云怪物究竟是什么?”
丛影便也稀里糊涂地回答道:“他不是很好么,没受什么伤啊,那个黑云好像是师父手底下的妖魔吧。”
“究竟是什么?”龙七紧张地问,“它为什么……好像在吃我们四海龙族?该不会是你的同族人吧!?”
“不会不会,穷奇就剩我一个了,这是师父说的,肯定没错。”丛影摇摇头,“它么,好像叫西什么的,西河?我没问过,但它确实喜欢吃龙啊,尤其像你这样鳞片亮闪闪的,他一口能吃八个!”
龙七只觉脊背发凉,他身为纯血龙族,却也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妖物——自古以来都是龙族称霸四海,又什么时候有过以龙为食的妖魔?那无赦魔尊究竟是找到了一种怎样可怕的怪物来对付龙族?
害怕之际,只听丛影说:“哎呀,别怕,反正那东西是从东海里来的,也离不了东海太远。你要是害怕,不如跟我回幽州吧……”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红彤彤的脸颊也不肯给龙七看到。
而惊惧中的龙七只听到丛影像是要带自己去幽州——幽州,那可是魔道的老巢!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小青龙栽了进去,哪还可能清清白白地再飞出来?
急切之下,龙七一口咬上丛影的手掌,逼他放了手。
丛影一声痛叫过后,再去看龙七,却只见小青龙已经害怕得现出了原型,喷出一阵雪白的云雾作为遮挡后,飞快地逃走了。
“……”
片刻后。
丛影看了看自己手上整整齐齐的一道牙印,傻眼了。
龙七心中又惊又怕,又是懊恼与自责。
他趁着夜色未消,缩小原型,如一条泥鳅般地逃回自己院子里,将那顶替自己的小纸人收回,正打算松一口气,接着就感觉自己后颈一紧——
“绵儿!!你怎么能私自逃出去?”
龙七傻眼了:“……爹?!”
“臭小子!”龙七的生父——敖旭又气又急,拎起小龙崽子就咆哮道,“我叫你来给老祖宗祝个寿,没叫你他娘的在外面鬼混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儿,又是什么勾结妖魔,又是什么私自潜逃的?就你这点变大变小的伎俩,还敢长辈面前班门弄斧!你给我全部交代出来,不然我就抄竹板子了!”
天明时分,龙七已经鼻青脸肿,乖乖蹲坐在笼子中,听候长辈发落。
笼子乃是敖旭为了教训自家几个臭小子专门打造,但凡是幼年龙族进去里面的,几乎不可能自己逃出来。
龙七自小吃惯了老爹的家训,此时也只能耷拉着脑袋,说:“我、我也不想跑出去的,但是龙君肯定是有隐衷的,我听见龙君说的那些话了,他们却都不相信龙君,凭什么啊?”
“你凭什么啊?”他爹听得差点怒急攻心,“你才几岁的一个小崽子,就敢跟仙盟长辈叫板了?这么多人都调查不清龙君因何入魔,岂是你一个晚上就能说明白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落入魔掌?”
“才不会……”龙七忍不住反驳,“丛影虽然……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其实……是挺单纯一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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