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肃然摇头,正色翻书:“我不能再玩物丧志了……”
一旁的乌百里幽幽道:“据说墨胎斋进了两根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价高者得。”
“下课就去。”夙寒声立刻将书阖上,真诚地道,“我倾家荡产也要为百里抢下神树藤,重振‘百发百中神射手’雄风。”
“你最好是。”乌百里瞥他一眼,犹豫片刻又问,“如今你手中有多少灵石?”
若是不够,他们几个凑一凑买下一根也成。
夙寒声晃了晃褡裢,在里面翻了半天,随手捧出来一把灵石。
“这些?”
乌百里看着桌子上零零碎碎十几个碎灵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
“少君还是先把此等‘泼天巨款’收起来吧,否则我担心有人见钱眼开、杀人劫财。”
夙寒声:“……”
午时未到,上善学斋下课。
夙寒声拽着乌百里喋喋不休:“我只是零用钱比较少,之前出门吃饭买东西都有旁人帮我付账……哎百里别翻白眼啊,要不这样,我有棵千年崔嵬芝,拿去买定然能换取不少灵石。”
乌百里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
元潜见乌百里又要抑制不住准备阴阳怪气地无差别攻击,赶忙道:“要不先去别年年瞧瞧吧,墨胎斋不一定真的卖呢,价高者得也许是个引人过去的噱头。”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脑袋。
乌百里瞥了两人一眼,才双手抱臂没再吭声。
三人一路吵吵闹闹到了闻道学宫门口的巨树下坐着等人,眼看着午时都过了,乞伏昭才晕晕乎乎地来了。
他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嘴唇苍白,一只手还在捂着心口,病恹恹的。
夙寒声起身迎上去:“怎么脸色这么差?病着了?”
乞伏昭勉强冲他露出个笑,赖叽叽地道:“没什么大碍,我刚从悬壶斋出来。”
元潜正在给夙寒声编小辫子,编到一半夙寒声就跑了,他手中还揪着发尾,赶紧迈着小碎步追上来,见状也拧眉道:“悬壶斋怎么说?”
乞伏昭揉着心口,愁眉蹙额道:“说是……肝火旺盛,怒火攻心。”
三人纷纷“嚯”了声,赶紧两左一右扶住他。
乞伏昭看着温温柔柔,之前被人各种欺负也没动过怒火,像是没脾气的泥人一样。
能将他气出病来,肯定出了大事。
“谁惹你生气了?”夙寒声严肃道,“又有人逼你译书了?谁?在哪个学斋?我去问候他祖坟风水有没有长草。”
元潜伸手贴了贴乞伏昭额头,又掐着他的手腕探了探。
“果然气得不轻啊,这脉象……啧啧,到底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乞伏昭哭笑不得:“真没有,我今早醒来就这样了,方才吃了药,已好了不少。”
见三人还要再问,他赶紧道:“没什么大碍,啊,午时一刻的灵舟会便宜一半,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三个穷鬼见状只好住了嘴,撒腿跑着去赶便宜的灵舟。
夙寒声要在申时三刻去后山佛堂抄经,此时才午时,他估摸了下时辰,就算再耽搁也不会错过抄经,也便没有多想,颠颠跑去别年年玩。
之前来别年年坊市,大多数都是和徐南衔一起,这还是头回和同学斋的学子一起来逛。
从灵舟上蹦下去,夙寒声兴致十足,仰着头和乞伏昭嘚啵个没完。
乞伏昭不知是不是肝火还未消下去,眉头始终皱着。
夙寒声疑惑道:“怎么,还不舒服吗?”
乞伏昭艰难一笑,轻轻摇摇头。
夙寒声知晓此人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狗脾气,扒开褡裢正要给他拿灵药。
乞伏昭忙阻止他,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人好像跟着我们。”
夙寒声一愣,视线横扫一圈。
别年年坊市哪怕午时饭点也仍然人山人海,吆喝声吵闹声冲天,一整条街熙熙攘攘,看过去根本发现不了谁在暗中跟踪。
元潜没心没肺,随意道:“马上要到入秋祭天,你看,坊市连结界都打开了,安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夙寒声疑惑看着头顶。
别年年之前有布过结界吗?
坊市四处都是人,应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夙寒声不再多问,拽着人一起去了墨胎斋。
许是放出了三千年份神树之藤的消息,今日墨胎斋比寻常的客人要多,夙寒声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他个儿矮,浮云遮都差点被挤掉。
所谓价高者得的规矩,一般都是在坊市取号码木牌,瞧见有标志的灵物或灵器,直接拿着牌子开价格就好。
夙寒声找半天才寻到三千年神树之藤的牌子,伸长手取了一支,跑回来和乌百里他们琢磨。
元潜摸着下巴,思忖道:“五千灵石是底价,我们加多少合适?”
夙寒声对钱财并没多少概念,想了半天疑惑道:“加五千能买俩吗?”
三人不约而同看他。
乌百里正要开口。
元潜猛地伸手捣了他一肘子。
乌百里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指,道:“少君,请看。”
夙寒声疑惑看过去,只看到墨胎斋密密麻麻的人头。
乌百里“啧”了声,上前掐住夙寒声的双臂,猛地将他一举,让他的视线被迫提高,看到墙上神树之藤的开价。
——只是刚开价半个时辰,已从五千的底价飙升到两万灵石了。
夙寒声:“……”
这些人花这么多灵石抢几根藤做什么?!
有钱没地方花吗?
夙寒声“唔噗”一声落了地,没忍住先瞪了乌百里一眼:“我能看见。”
用得着你瞎帮忙吗?
乞伏昭看着夙寒声在他追着乌百里踹脚,无奈露出个笑。
倏地,他宛如察觉到什么,猛地敛下神色,霍然回头朝着暗中那道跟随许久的视线直直看过去。
墨胎斋对面,正是别年年坊市第一酒楼——长夜楼。
二楼雕花木窗大开,竹帘只露出一半,隐约瞧见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正懒洋洋倚坐椅上,手肘随意搭在窗棂上,五指修长捏着玉质的酒杯,姿态慵懒而随意。
乞伏昭看不见竹帘下的那张脸,却莫名知晓那人在看他们。
或者说……
乞伏昭看向旁边委委屈屈的夙寒声,心隐隐不安。
那人在看夙寒声。
明明被乞伏昭发现,可黑衣男人却有恃无恐,竹帘未遮挡下半张脸,似乎瞧见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漫不经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壶漂浮半空为他重新斟满酒。
乞伏昭只觉此人来者不善,沉着脸正要叫夙寒声。
却见黑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低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在唇角轻轻一点。
乞伏昭瞳孔剧缩。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丝毫灵力,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僵硬地愣怔原地,无穷无尽的恐惧不受控制泛上心间,好像连呼吸都被强行剥夺。
夙寒声还在给乌百里画大饼:“真的,我回去就让我大师兄给我零用钱,肯定够买下两根神树藤!咱们赊账吧。”
乌百里额间青筋不断跳跃暴起。
“你……!三万是随便能写的吗?若你把价格落在木牌上,唱了价后却没灵石来付款,别年年甚至有资格把你捆了卖去花楼给人当小老婆抵债!”
夙寒声被吼得脑袋一缩:“不、不会的。”
元潜摸着下巴观乌百里的面相,往后捣了捣旁边的乞伏昭:“哎,快看,百里和你一样肝火旺盛怒火攻心了哎。”
乞伏昭没有回应。
元潜疑惑回头,后知后觉乞伏昭模样不对:“乞伏昭?”
夙寒声也跟着转身:“怎么了?”
在夙寒声看向乞伏昭的刹那,那股无形的威压陡然消失,乞伏昭猛地获得呼吸,当即捂着心口咳了个死去活来,喉中都带着血腥味。
夙寒声几人赶紧将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倒了杯水喂给他。
乞伏昭脸色苍白,挣扎着抬头朝着对面的长夜楼看去。
方才那一下似乎只是个威慑,黑衣男人仍然坐在原地,捏着玉杯又慢悠悠喝了杯酒,视线顺着珠帘缝隙似笑非笑看来。
“你在看什么?”
夙寒声满脸疑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长夜楼二楼空无一人,只有窗棂上一杯未饮完的酒杯放在那,窗户上风铃一阵阵旋转作响。
乞伏昭张开唇正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夙寒声飞快从褡裢中拿出灵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塞他嘴里。
乞伏昭缓过神来,心口的疼痛一点点消散,他咳了声,低声道:“多谢少君……”
虽然能开口说话,但当再尝试着说出那个黑衣男人的事,喉中却又被一口血堵着,无法出声。
——看来是被下了禁制。
乞伏昭脸色因灵丹好了不少,可眉头却逐渐紧锁。
夙寒声还在追问:“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去好了。”
乞伏昭极其会隐藏,顷刻间将心中纷乱思绪强行压下,温和笑着摇摇头:“现在已没有大碍了——少君要买神树之藤吗,要是缺灵石我还有点积蓄,能借您急用。”
夙寒声见乞伏昭脸色比之前好多了,连说话都中气十足,没了刚才蔫哒哒的样子,也逐渐放下心来。
他本来还想劝人回去,但很快又被乞伏昭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敢情好呀。”夙寒声眼睛亮晶晶的,“你有多少积蓄?”
乞伏昭将褡裢中的几十块灵石珍惜地拿出:“少君看看够不够。”
夙寒声:“……”
乌百里、元潜:“……”
这一幕,似曾熟悉。
“收回去吧。”夙寒声正色地握着乞伏昭的手,“如此泼天巨款,若是有人见钱眼开杀人劫财就不好了。”
乞伏昭:“……”
乌百里没忍住,短促笑了声。
这位小少君,学讥讽的话倒是学得极快。
四个穷鬼围着桌子坐着,开始思考去哪里搞点钱。
神树之藤的出价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几人来的路上耽搁了许久,眼看着那木牌旁边的沙漏已经滴得只剩下半刻中了,价格即将被叫上三万。
神树之藤虽然珍贵,但用途却并不大,除了做弓外几乎做不成其他更有用的法器。
三界使弓的人少之又少,且就算有人本命法器是长弓也是一把能用千百年,花几万灵石做个弓也很难直接售卖出去。
三万,已是顶天的价格了。
夙寒声正在拿着弟子印给一堆人发传音。
「师兄师兄,能借我灵石吗?不多不多,三万就行。」
徐南衔很快就回了道传音,中气十足地怒吼道:“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嘶!从左边包抄!晋夷远!楚奉寒身上有肉骨头吗你非得跟着他做什么,左边左边!啊——!这蚀骨树到底什么来路,大爷的,我腰都被抽断了……灵修又在费他的命,赶紧把他的剑夺了?!……先撤再说,晋夷远断后。——嗯?萧萧,你说了什么吗?”
夙寒声:“……”
看来师兄在忙,一时半会顾不得他。
夙寒声又去寻谢识之,扭扭捏捏地表示要零用钱。
谢长老温温和和地道:“少君需要多少呢,一千灵石以内,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夙寒声说:“三、三三三……”
“三百?可以,我这就差人给少君送去闻道学宫。”
“三万。”
谢识之沉默了许久许久。
夙寒声胆战心惊等着,突然有新的传音过来。
应见画冷冷的声音从弟子印飘出来:“要三万灵石做什么,你是闯了多大的祸要用灵石去平?旧符陵有是有,但你亲自来四望斋同我谈,一五一十说好你准备用在何处……”
夙寒声:“……”
谢长老又告状去了?
见应见画好像说着随时都能过来揍小孩,夙寒声立刻道:“没有,我是要三百,没要三万,是谢长老听错了!”
应见画拧眉:“三百?你是闯了多小的祸事,三百就能平了?”
夙寒声:“……”
我就非得闯祸吗?
夙寒声闷闷不乐地划着弟子印上的灵力,继续找人要灵石。
长夜楼二楼,黑衣男人好似从未离开过,仍然姿态慵懒地倚在那看着下方的墨胎斋,手中的酒杯已经放下,反而换了个传讯法器。
修长五指懒懒把玩着玉质的法器,莹白指腹摩挲上方的莲花纹。
他瞧着心情愉悦极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夙寒声皱眉看了半晌,眼看着沙漏中的沙都要落完了,将弟子印一扔,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他前世从未因钱财而发愁过,褡裢中有灵石他就花,没灵石他就乖乖的什么都不买,就算遇到喜欢的东西也甚少会有“我要拥有它”的意愿。
……简直比崇珏还要无欲无求。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几万灵石逼得要蹦。
长夜楼的黑衣男人见到夙寒声丢在一旁的弟子印,手猛地捏紧手中传讯法器,险些将玉质的灵器捏成齑粉。
他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化为一绺烟雾消失原地。
夙寒声大概破罐子破摔了,小心翼翼看着乌百里,大概在思考要怎么向百里赔罪。
乌百里瞥他一眼,冷淡道:“神树之藤虽然难得,但价格唱这么高已属天价,不买也罢。”
夙寒声:“可是你的弓……”
乌百里幽幽道:“我回去撇个棍儿也能用。”
言下之意,随便买个其他材质的也行。
明明乌百里都不在意了,夙寒声却蔫头耷脑,不断搅着袖子闷闷不乐。
恰在这时,有人道:“萧萧?”
夙寒声抬头一看,眼眸登时瞪圆了。
崇珏……披着闻镜玉的少年模样,一袭难得的黑袍裹在身上,长身玉立在一旁淡淡看他。
“叔……”夙寒声腾地起身,不知为何莫名有种背着姘头偷情的心虚,第一反应就是解释,“闻师兄,我……我没躲懒,还没到申时三刻呢。”
他以为崇珏是来抓他回去抄佛经的。
崇珏“嗯”了声,视线看向他的玉牌:“要买东西吗?”
夙寒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反正神树之藤都要被买走了。
崇珏墨青眼睛中全是虚假的温和,耐着性子像是在等待鸟雀主动入笼,声音温柔像是在哄小孩。
“想要神树藤?”
夙寒声一愣,诧异看他:“你怎么知道?”
元潜和乌百里已经在看其他材质的弓了。
乞伏昭坐在一旁,蹙着眉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闻师兄”,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息……似乎和方才那个跟踪夙寒声的男人很像。
崇珏坐在夙寒声身边,伸手将夙寒声掌心捏着的木牌拿过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修长五指又轻又柔地擦过夙寒声的掌心,宛如一个暧昧旖旎的抚摸。
一触即分。
夙寒声一向只觉得自己心思龌龊,从未将须弥山世尊的任何举止往色欲上想过,自然地摊开掌心,疑惑道:“要做什么呀?”
乞伏昭却是眉头狠狠皱起。
这个“闻师兄”……
怎么行为举止如此奇怪?
崇珏拿着夙寒声的木牌轻轻一碰,指腹划出几个字。
不远处的墙上,几道焰火轰然炸开,神树之藤的沙漏在漏完最后一滴的前一瞬,有人出了三万灵石的价。
众人被这个财大气粗震慑得一愣过后,纷纷感叹有钱人脑子真有病。
夙寒声也傻眼了,赶紧将木牌夺过来,眼睁睁看着上面自己出的“三万”高价,无法撤回。
崇珏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要说话。
却见夙寒声腾地站起来,欲哭无泪地捂着脑袋:“……闻师兄你在做什么,三万灵石我们哪拿得出来?”
他们四个是把褡裢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够一千灵石的穷鬼——刚开始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要来唱价买神树藤。
崇珏虽然贵为世尊,可在须弥山佛堂参禅多年,就算入了世八成也不知道灵石是什么,比他还要不食人间烟火。
一二三四,整整五个穷鬼。
夙寒声看着墙上神树之藤边上正是自己木牌的号码,如丧考妣地喃喃道:“完了,我要被卖去花楼给别人当小老婆抵债了。”
崇珏:“…………”
“怎么回事?谁出的价?”
夙寒声担心崇珏会被不明他身份的乌百里和元潜骂,赶紧挡在他面前:“我手滑了。”
崇珏微怔,垂着眸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手指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好似方才在那温热掌心一触即分的温度仍然残留指腹上。
乌百里欲言又止,看向元潜。
元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并起两指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
乌百里宛如解了禁,登时冷笑道:“恭喜少君喜当别人小老婆,到时别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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