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告诉我娘,每日来买桂花糕的侍从是新知县的侍从后,我娘总爱偷偷往桂花糕里加糖。
新知县的那几摞桂花糕总是要比旁人的香甜。
我同我娘说,我都没吃过加了那么多蜜糖的桂花糕。
我娘说我怎么能跟青天小老爷比。
青天小老爷细胳膊细腿,年纪又小,日日为县里操劳,多吃点蜜糖补身子才行。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骄傲。
毕竟整个县里也只有她能偷摸着送蜜糖给青天小老爷。
但如今来青天小老爷的侍从来买桂花糕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娘便开始忧心。
她起初疑心是自己手艺变差了,青天小老爷不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但我尝了尝,我娘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于是我娘便让我多看看青天小老爷是不是病了,没胃口。
我仔细观察了几次,发现青天小老爷没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胃口不振,整个人也消瘦得厉害。
他还是同以往一样忙,但吃的东西少得厉害,就连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糕都只是吃了几块便放下筷子。
他的侍从急得厉害,四处寻冰窖,但终是一无所获。
这地方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冰窖。
我回去同我娘说了这件事,我娘倒是默默坐了许久。
我同我娘都知道,这地方不适合青天小老爷。
———乾帝年间夏七月十九
有传言青天小老爷要调去京城。
传言闹得满城风雨,只有青天小老爷自己不知道。
我娘写了张桂花糕的方子,放在嫁妆匣子最下一层。
她同我说若是青天小老爷真的走了,她得把这张桂花糕的方子交给那侍从。
青天小老爷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
她怕青天小老爷去了京城,吃不到她做的桂花糕,心里挂念难过。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一旁默默,并不说话。
我没同我娘说京城里点心铺子琳琅满目,也没说到京城里的桂花糕肯定要比他们这里的桂花糕要好吃得多。
至于有多好吃,我不知道,我娘也不知道。
整个县里的百姓都不知道。
这个地方离我们太远。
远得无法想象。
———乾帝年间秋九月十二
慕大人没走。
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褪下了先前穿的云烟织锦,换上了普通人家穿的布匹。
我分明听到他侍从不止对他说过一次,那布匹粗糙得厉害,让他换上箱子里的云烟织锦。
我不懂云烟织锦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布料在日头下似有流金浮动,看着便细腻柔软。
慕大人没换,只是弯腰拍了拍地上的土,同身后的侍从兴冲冲道:“阿生,过来浇一下水。”
“过几天就能把这葱给拔了。”
他如今种田已经种得很好了。
———乾帝年间秋九月二十七
今年粮食收成很好。
慕大人很高兴。
他带着草帽下了田,一路一路地去看田里的粮食。
回来的时候,他让侍从去我娘的铺子买了桂花糕。
我娘也很高兴。
我看见慕大人写了一封家书。
大抵慕大人家里也很高兴。
———乾帝年间冬十二月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
慕大人同我们一起过了除夕。
迎着寒风的小孩在街上放着烟火鞭炮。
慕大人喝了点酒。
他穿着狐裘大衣,半眯着眼,眉眼弯弯地望着街上喜气洋洋的孩子,透来来往往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回头瞧这位探花郎。
县里的百姓总在担心慕大人被调走。
他们都说安丰县此后再也遇不见同青天小老爷一样的人了。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二
距离慕大人来县里已经一年。
乡里邻里几乎再无纠纷,欺男霸女也再未出现。
我娘还是爱偷偷在慕大人的桂花糕里多放蜜糖。
慕大人也越来越爱吃我娘做的桂花糕。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八
今年的春雨迟迟未来。
庄稼都没能好好发芽。
———乾帝年间春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如今地里庄稼全都渴死。
慕大人瘦了很多。
———乾帝年间夏五月十一
慕大人带我们挖出的井水不出水了。
泛黄纸张上记载的东西越来越少,仿佛记载的人开始分身乏力,每次只能匆匆在记载零星半点的要事。
“咚——”
敞开的铁门被白无常敲了两下,他拎着铁链,对着垂眸翻阅笔记的阎鹤笑吟吟道:“时间到了。”
“你该回去了。”
阎鹤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他才抬头哑声道:“这里鬼差的东西能不能带走?”
白无常愣了愣,随即摇头道:“不行。”
“带不走的。”
“怎么了?那什么云盘弄不了?”
阎鹤没说话,只是看着半空中漂浮的尘埃,过了一会才低哑:“弄得了。”
“但是明天还得来考察一遍。”
白无常摆了摆手:“可以。”
“明晚还是这个点,你在今夜的地方找我们就行。”
他扭头朝着抱着手的黑无常带:“老黑,送人了。”
黑无常抬头,肃冷着连走过来,同他一起引着阎鹤的魂魄出地府。
彼时已经接近黎明。
低垂的夜幕深处亮起一点光,晨鸣的公鸡仰头鸣叫,叫声清脆悠长。
魂魄归位。
漆黑的卧室中,沉睡的男人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不多时,他起了身,在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泛黄书页记载的文字萦绕在脑海中,仿佛一道无形的锁链。
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大旱后必遭水患。
阎鹤指尖有些抖,在黑暗中足足坐到天边晨光亮起,才起身走向书房。
书房中,阎鹤沉寂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亮着的电脑屏幕显示搜索的引擎。
乾帝八年间四月大旱,六月水患。
阎鹤头一次生出算了吧的想法。
算了吧。
不必再看了。
权当慕白是去世于进京赶考遭了水患。
也好过今夜再去看那本日记,亲眼看着他人描写小鬼的死亡。
但午夜时分,阎鹤依旧还是出现在那个巷口。
黑白无常已经在巷口等着他,一边等一边同他说笑道:“今天怎么来得那样晚?”
“小鬼都回墓地里睡觉了。”
阎鹤同他们走,神色晦涩。
厚重的铁门打开,漫天飞羽的尘埃在光线中晃动漂浮。
阎鹤站在那本日记前,长久的沉默后,他伸出手,打开了那本笔记。
———乾帝年间夏五月二十八
慕大人让我们再撑一撑。
大旱会过去的。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一
我们撑过去了。
安丰县迎来了大雨。
上上下下的人都高兴疯了。
慕大人也很高兴。
只是他养在石缸里的那条鱼没撑过去。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四
大雨足足下了三日。
我们偷偷去涨了水的河边抓了一条跟之前差不多的鱼放进来慕大人的石缸。
慕大人还没发现。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六
这大雨下得让人心头直发慌。
怎么下了那么久还停。
我娘说自打她出生起,就没安丰县下过那么大那么久的雨。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八
慕大人发现了石缸里的鱼。
看着石缸里的游鱼,他几日以来都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露出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他弯腰,用手拘了拘石缸里的水,笑着用指尖碰了碰石缸里的游鱼,问我们这鱼难不难抓。
我们说这鱼不难抓,这几日河里水势大涨,冲破岸口,河里的鱼都被冲上了岸,毫不费劲就将鱼抓了上来。
慕大人原先还是笑着,但听到我们的话,倏然就停住了手,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们,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话。
他说:“水势大涨,冲破岸口?”
我们点了点头,看到慕大人立马转身,厉声让侍从准备蓑衣。
他去河堤两岸查看情况。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
安丰县发了水患。
慕大人再也没有回来。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一
河堤附近有农户救下了慕大人的侍从。
他醒来后跪谢了农户的救命之恩,便又往发水患的地方走去。
农户拼命拦他,他只跪在地上说他要去找他家少爷。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六
水患退了一半。
慕大人迟来的家书到了。
家书里,他们将慕大人唤作幺儿。
他们说安丰县发了大水,让幺儿千万注意身体。
他们说等幺儿回来,他们就给幺儿说大漠那边的故事。
信的最后,是慕大人的母亲落的笔。
她说幺儿,娘只愿你是个小秀才,不是什么探花郎。
幺儿,记得今年回家同我们过除夕夜,娘和哥哥姐姐们都很想你。
———乾帝年间夏七月初六
河堤两岸找到了慕大人的鞋和被泡烂的衣裳。
———乾帝年间夏七月初七
慕大人再也吃不到我娘做的桂花糕了。
别墅客厅里,一声悲戚忽然响起,伴随着吸鼻涕的抽噎哽咽声,抽噎声忍了几下,最后忍不住哇地一声抽噎出了声。
“……”
阎鹤沉默地望着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卫哲,看着卫哲哭得涕泪满面,好像死了老婆的人是他一样。
半晌后,他缓缓道:“慕白是我的爱人。”
他试图告诉面前人,是他阎鹤死了老婆,不是他卫哲死了老婆。
听完慕白死因的卫哲伤感地擦了擦眼泪,继续悲痛道:“我知道的,阎总。”
“您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保住你们的一年半载……”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什么的都别想带走小白……”
他老板年年被评津市十大杰出青年,常做公益,他老板就想要个小鬼做老婆怎么了!
又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坏事!
他老板对象清正廉明、大公无私,还被奉为青天小老爷。
青天小老爷就想跟个活人谈恋爱怎么了!
活了几百年,谈个恋爱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卫哲越想越悲痛,止不住抹着眼泪。
从小班里放电影,他都是感情投入最厉害,哭得最久的那一个。
如今也不例外,听完阎鹤说的那本日记,再想起那日吃火锅被辣得脸色涨红的小鬼,卫哲就觉得心痛异常。
吃什么火锅。
让小鬼去吃火锅,还点两个辣锅。
简直坏到半夜醒来都要扇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他是真该死。
自诩铁血男儿的卫哲捧着茶杯,留下了两行清泪。
阎鹤撑着额角,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白瓷茶杯,顶灯投下的光将脸庞分割明灭。
听着卫哲悲戚的抽噎,他长睫掩盖住眸中神色,视线落在漂浮的尘埃。
半晌后,他慢慢道:“黑白无常这边不用管。”
“他们那边已经谈好了。”
正在抽噎的卫哲茫然:“???”
黑白无常?
谈好了?
跟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谈???
那一瞬间,傻眼的卫哲开始怀疑到底自己是天师还是自家老板是天师。
他颤颤巍巍道:“阎总,是阴曹地府那个黑白无常吗?”
阎鹤嗯了一声。
涕泪横流的卫哲沉默,开始想如今重新拜师还来不来得及。
阎鹤摩挲了几下瓷白茶杯,低声道:“如今只有一个问题。”
“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死因,是不是就会转世投胎?”
抹着眼泪的卫哲一愣,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
小鬼一直认为自己是进京赶考的小秀才,在赶考的途中遇到了水患去世。
他稀里糊涂地连自己真正的死因都不知道,自然是寻不到死前的执念,做到完成执念,投胎转世。
但若是小鬼知道了自己真正的死因,大概率会想起自己死前的执念是什么。
就先一时半会想不起,但距离想起执念的时间只短不长,指不定哪天清晨醒来,枕边人就消散了。
恐怕这才是连真正的一年半载都没有。
卫哲没说话,只讷讷地坐在沙发上,不敢看自家老板的眼神。
在长久的沉默中,阎鹤知晓了答案,
瓷白茶杯里盛的茶水早已温了下来,但冷白指节已经像是被滚热的茶水烫到一般,无端发起疼来。
阎鹤压住从胸腔缓上来的那股气。
他听到自己嗓音一如往常地平静,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
卫哲起身,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了一把脸忐忑道:“阎总。”
“我小时候听我祖师爷说过,有些鬼生前有功德,死后不一定要转世投胎。”
阎鹤一顿,抬起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卫哲:“一开始小白他就同旁的鬼不一样,您还记得他身边那个水鬼吗?脸色青白,一看便知道生前被水淹死。”
“小白却活脱脱跟个人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干巴巴道:“但这只是可能,不一定真的有这个说法,我也是小时候听我祖师爷偶然间说的。”
阎鹤喉咙动了动,他嗓音不知怎么地哑了下来:“无碍。”
卫哲临走时还扭头道:“到时候我再帮你确认一下,您暂时别抱太大的希望。”
阎鹤颔首,看上去仿佛是一副极其平静的模样。
等到卫哲走后,他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弘晖温和的嗓音:“怎么了?”
阎鹤:“师父游历回来了吗?”
弘晖顿了顿,半晌后笑着道:“师父还在外游历,你知道的,什么时候回来都是看他心情。”
还没等他打趣电话里的人怎么忽然改口叫师父,就听到电话里的阎鹤同他淡定道:“我快成亲了。”
弘晖目瞪口呆:“?”
阎鹤:“你叫师父回来给我随个礼。”
“对了,还有点事情我打算问问他。”
“你联系上他,就催一催他抓紧时间回来。”
弘晖茫然道:“你要成亲?”
阎鹤嗯了一声,还淡定补充道:“你可以叫他算一算我的红鸾星。”
弘晖愣愣地说了一句好的,直到挂断电话,都还没反应过来。
看上去跟天煞孤星一样人忽然开始说自己要成亲。
足以震撼弘晖一整天。
挂断电话后,阎鹤摩挲着手机,没一会,就听到二楼的风铃晃动。
他抬头,看到小鬼坐在窗外上,兴致勃勃地朝他飘过来。
穿着白袍的小鬼朝他奔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日记中厉慕大人的模样。
但阎鹤觉得这样的小鬼就很好。
他张开双臂,小鬼坐在沙发旁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直起身子,扭头靠近他。
阎鹤微微一顿,低声道:“怎么了?”
小鬼伸出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眼睛,忽然小声道:“你哭过了吗?”
阎鹤顿了顿,他笑起来:“没有。”
“大人看错了。”
小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嘟囔了几句:“我娘想起我那个混账爹的时候,总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上一会。”
“她怕被我发现,总是隔天才见我。”
可他总是能发现他娘哭过的痕迹。
哪怕是再微小,他一瞧就能瞧出来。
这个没什么用的本领,如今却发挥了作用。
阎鹤只是摇摇头,同他笑着道:“大人看错了。”
“昨日熬夜看了公司的报表,眼睛难受,用了点眼药水。”
小鬼又凑近看了一下。
他不懂什么叫眼药水,只点了点头,相信了阎鹤同他说的话。
小鬼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算着变成实体的日子,正当算得高兴的时候,就听到阎鹤嗓音有些低,同他说:“大人。”
“想知道你的死因吗?”
小鬼愣住,他扭头茫然道:“我知道我的死因啊。”
阎鹤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轻声道:“阿生是在水患中去世,所以他是水鬼。”
“大人同阿生一样,都是在水患中去世,但大人是压床的小鬼,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愣住的小鬼挠了挠脸,半晌后,他纠结道:“可能是是我睡觉的时候发了水患。”
“然后在睡梦中被淹死。”
他带着点羞赧小声道:“我娘从前就说我睡觉睡得很沉。”
他觉得这个死法怪丢人的。
也就一直偷偷瞒着没说。
阎鹤沉默。
小鬼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磨磨蹭蹭地靠近身旁人,然后解下脖子上用金丝绞成的吊坠。
他解下吊坠,放在手心上,耳根有些红,声音很软道:“改天我有了实体,我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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