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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国师捋须一笑:“如此甚好。”
谢苏微微低头:“叨扰了。”
你来我往,都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谢苏心中却知道,这个国师一定不简单。
他与明无应隐姓埋名进入天清观,而不是与丛靖雪同来,一看即知,不是为了报信。
而国师明知他们另有所图,却还是主动抛出一个由头来请他们留下,若不是真的虚怀若谷,平和坦然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进入天清观之前,谢苏曾经问过明无应,当年国师知道他在金陵城中,遣人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请他入观,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明无应却是略带嘲讽地一笑:“老东西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他知道我要毁天门阵,就送几块碎片权做人情,像是也猜出了这所谓的天门飞升到底是什么,却只说自己目昏手弱,怕是帮不了我许多。”
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并不只是要与明无应交好的意思,显示自身实力的意图或许更多些。
国师身在金陵城中,却可观天下气象,看似不与各仙门有什么往来,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连这世上最隐秘、不知欺骗了多少代修士的天门阵,他也知道。
明无应做事没有半途而废,他既要毁去天门阵,世间或早或晚,必有一场大变。
国师求的是改换新天之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谢苏心道,师尊要毁天门阵,却从未打算等此阵毁去之后,自己来做这天下的主人,国师如此谋算,可是把师尊看得小了。
他问道:“师尊觉得,国师是如何知道天门阵的事情?”
明无应似意有所指,笑道:“童老头儿在世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知道的事情或许比我还要多些。”
谢苏却知道童碧山成为天清观的观主,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被册封为国师,也是陈朝上一代国君下的旨意。
明无应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陈朝这几个小皇帝个个短命,却守着一个高寿的国师,世人会怎么想?这天下岂不是要姓童了?他既然有大神通,怎么皇帝要死的时候,他就救不得么?”
他这几句话几乎已经揭明了,天清观雄踞帝京,真正做主的是国师,就连皇帝也不过只是他的傀儡。
明无应神色淡淡:“我猜,天清观从来就没有什么祖师,从以前到现在,每一任观主其实都是他,换几具皮囊而已,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坐忘台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溅得水面无数破碎涟漪。
谢苏收回思绪,见数名天清观的弟子走上来,各捧着精致古朴的茶具,行动之间有种稳妥的风度。
国师笑容慈和:“敝观这一盏清茶,在金陵城中倒算是小有名气。”
弟子们跪坐一边,烧水煎茶,不多时便有茶香飘过来,芬芳甘醇,沁人心脾。
那位知昼真人跪坐在国师身侧,先前那焦头烂额的神色稍稍减去,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捧了一杯白水到国师手边。
明无应笑问道:“国师自己不饮茶吗?”
国师摆摆手道:“年纪老迈,晚上睡觉也越来越少了,饮不得酽茶了。”
他微微侧身,去接知昼手中的瓷杯。可那知昼真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将一只茶杯捏得死紧,连骨节都泛了白。
也不知道他一走神,手底下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竟是生生将一只瓷杯给捏碎了,恰逢国师伸手去接,指间顷刻被碎瓷割开一个口子。
鲜血滴在坐席之上,知昼如梦方醒,立刻叩首于国师脚边,颤声道:“是弟子不小心,还请国师责罚!”
国师微微笑道:“不是你不小心,是你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我离去之时,将观中事务暂交予你,你觉得自己出了大纰漏,是不是?”
知昼俯地良久,这才抬起头来,向明无应和谢苏投去一眼,重又低下头,模样极是自责。
谢苏记得自己与明无应混在那些修士之间进入天清观时,是与知昼见过面的。
他匆匆一眼扫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若非国师忽然返回观中,怕是等谢苏和明无应走了,他也茫然无知。
明面上说起来,是明无应贵为蓬莱之主,天清观实在慢待。
可他们两人用此种手段混入天清观,显然别有所图,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知昼唯恐一天一夜过去,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早已无法挽回,是以心神不宁。
这局面倒是有趣得很,明无应被国师拆穿身份,那是一点羞赧也没有的,照样坦然自若。
国师也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位知昼真人却是个钻牛角尖儿的性子,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国师的嘱托,自责懊悔,一至于此。
明无应淡淡地看了知昼一眼,说道:“此来观中,还真有一件事,想要请国师帮忙。”
国师笑道:“蓬莱主开口便是,老朽无有不从。”
他垂眼望见知昼自己的手指也割破了,温声道:“谨小慎微是不错,可若是太过了,反倒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了。你先去吧,不必放在心上。”
知昼喏喏应了一声,行礼之后,这才退下。
国师将受伤的手拢入袖中,问道:“蓬莱主可是要在观中找什么东西?”
谢苏抬眸,见那面玉璧在他身后莹然生辉,一时真猜不准这国师与他缺失的那一缕魂魄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这句话看似问得无意,却正中要害。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我想找个人。”
“哦?”国师向他们稍稍倾身,问道,“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叫做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后来又入了天清观,现在怕是早已经死了,但既然曾在观中,应该也能找出些痕迹来。”明无应又道,“陆英与那个鬼面人关系匪浅,兴许找到了她,我就能知道鬼面人到底是谁。”
国师颔首:“原来如此,我这便着人去查历年弟子名录。”说着又向谢苏望来一眼:“今后二位也可进藏书阁自行阅览,不会有人阻拦。”
明无应说话的时候,谢苏一直在观察国师,见他神情坦然,仿佛确实没有听过陆英这个名字。
过不多时,便有弟子前来,称长公主听闻国师回到观中,请求一见。
国师一番吩咐,另有人带着明无应和谢苏去往客舍休息。
这一次,自然不用跟那些修士们同住一处,而是被引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风景既美,屋中一应用具也名贵非常。
送他们过来的弟子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苏放出灵识,等那弟子走远,举步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明无应毫不意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的床这么好睡吗?睡了一夜还嫌不够?”
他提起昨夜之事,谢苏即刻想到自己梦游时无知无觉,今早是在明无应的床上醒来,耳根微微发热,只装作听不见。
他回手关门,自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来放在桌上。
明无应看了一眼,问道:“药方?”
“是,多年前金陵城中有瘟疫,太医院主持救治,先后开出了几个药方,但都没什么效果。这是其中一个方子。”
这药方是谢苏在藏书阁相救小神医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
明无应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谢苏点点头:“这张药方上的字迹,是谢太医的。”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永州城中,身边只有谢太医一个人。
“说起来,我识字也是他教的,他的笔迹,我又怎么会不认得?”谢苏笑了一下。
谢太医一心要踏上仙途,除此之外,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再无什么干系。
如今想来,那是早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拿谢苏试了许多种药,可惜汲汲营营半生,到死也没有摸到一点门道。
这张药方上既然是他的字迹,当年金陵城中瘟疫肆虐,谢太医必定也随太医院中的人一起进入了天清观,在这里医治百姓,斟酌用药。
算算时间,他告老还乡,应当是在城中瘟疫被清灭之后。
谢苏低声道:“我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在天清观,现在又得知谢太医曾经入过天清观,我想……这应当不会是巧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在坐忘台上,你瞧着童老头儿,为何愣了一下?”
谢苏不料他敏锐至此,那一瞬的恍惚震惊,也全数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若是师尊发觉了,那国师说不定也发觉了。
“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玉璧,”谢苏低声解释道,“那日在昆仑,我忽而高热不退,昏沉之中做了好几场怪梦,在梦里见过那块玉璧。”
明无应笑道:“既然如此,过几天我给你偷回来玩玩。”
这话说得固然轻巧随意,说话的人则更有一种风流蕴藉的味道。
但谢苏听他语气,倒像是真的有这个意思,不禁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有时说起话来,像个小贼。”
明无应戏谑道:“我是贼师父,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小贼了。”
谢苏微微睁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被明无应的话给绕了进去,反正在明无应面前,他向来占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
他是为一件事而感到惊讶。
好像这段时日,他与明无应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心里远比从前要轻松得多。
似方才那样的话,若是换了十年前的谢苏,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这转变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竟也毫无痕迹,如今让他乍然间感觉出来,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体会,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点什么,又不知为何,这段时日有意无意地,总是没有往深里想。
他抬眼望去,见明无应正看着他,唇角微现笑意,目光之中却全是纵容。
谢苏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心中朦朦胧胧,砰然一动。
明无应长眉一轩:“怎么不说话了?”
“嗯……”
谢苏垂下眼帘,指节在那张药方上面叩了叩,半晌,又看了明无应一眼。
倒看得明无应笑起来:“我脸上有东西吗?”
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想继续在房间里坐着,还是想寻个借口先溜出去。
这两种选择,他都想要,却也都不想要。
这念头一升起来,谢苏只觉得自己十分奇怪。
不管面对什么人什么事,他向来是很利落的,偏偏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束缚其间,让他都不像自己了。
第一个想法当然是想逃,可是落入这张网,好像又是自己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鬼使神差跳进来的。
他若再不开口说话,明无应必要发现什么端倪不可。
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涌过,谢苏觉得还是续上先前的话更稳妥些,不然明无应说话动辄令他心惊肉跳,哑口无言,实在招架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我一直在想,师尊能不能用镜花水月看一看我先前的记忆?”
明无应答得很快:“不能。”
“为什么?”
明无应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已经自己试过了?”
谢苏低声道:“……是。”
从前有段时间,他最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明无应教了他镜花水月术法,他便拿来先在自己身上用一用。
可这个术法可以勾连他人气息,轻而易举浮现出一个与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毫无相异之处的幻境,却无法强迫自己看见一段已经无法想起的回忆。
唯有自己记得的情景,才能以术法复现出来,给别人观看,就如他在昆仑山上,将明无应带回到自己与玉虚君交谈的回忆中。
“我想,或许师尊可以——”
“用术法强迫你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明无应截断了他的话,“你就不怕我伤了你?”
谢苏摇摇头。
明无应轻轻一笑:“可是我不愿意。”
谢苏蹙眉:“……是我又执迷强求了吗?”
“不,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是最平常的事情,要是你说你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才是假话。”
明无应懒声道:“可这世上又不止这么一种法子,难道你不信我?”
“我……自然是信的。”
明无应笑了:“那不就得了。”
明无应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曾动怒,但谢苏却知道,他说出来的话是不会改的。
谢苏觉得,好像自己心中所想,全被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他因而束手束脚,想了一想,该说的事情似乎也已经说完,便要起身退出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谢苏就听到有人走入了这处院落。
是丛靖雪。
他先于他们一日进入天清观,是明无应当作幌子用的。
此刻来到这里,丛靖雪必然已经知道国师回到了观中,也已经识破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但若只是如此,丛靖雪是不会贸然来见他们的。
谢苏问道:“出什么事了?”
丛靖雪简单道:“方司正向我传了一条消息,要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谢苏即刻明白过来,方长吉身在清正司中,只能靠术法来传递消息。
先前他向自己报信,说国师返回金陵,已经用掉了留下来的那张符纸,请丛靖雪来找他们,想必是又出了什么需要下决断的事情。
“怎么了?”
“方司正说,今日有一个人入了清正司,想要见你,他自称是逐花楼的人。你若肯见他,方司正自会安排他进来。”
明无应笑了笑:“逐花楼的消息果然灵通。”
他们自昆仑前往金陵,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然而逐花楼却得到了消息,直接登了清正司的门。
丛靖雪又道:“那人好像说,是奉了楼主的命令,先前你们说过的事情,逐花楼已经查出了眉目。”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若非知道内情的人,断然想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方长吉既不知道这话是何意,又觉得逐花楼竟然知道明无应和谢苏的踪迹,不可小觑,所以传讯来问。
谢苏却知道这个人话里的意思,不久之前明无应曾在鬼市中给逐花楼主留下过一只鬼面具,或许是他们真的查出了什么。
他略一沉吟,就听到明无应散漫的声音。
“我还欠人家一个承诺呢,若是躲着不见,岂非言而无信?”
丛靖雪虽也有些好奇,但并未流露出来,温声道:“好,那么我即刻向方司正传信。”
谢苏同他一道出去,向丛靖雪问了些国师的事情。
可丛靖雪虽然因为清正司的事务常往这金陵城中来,却也很少跟天清观打过什么交道,对国师也只是有些泛泛的了解。
谢苏与他分开,又顺路往药堂走去。
小神医在藏书阁被抓了个现行,自那铃铛阵里被他救出来的时候,吓得一脸雪白。
应付过了国师,谢苏有心去见见小神医,真见到她的时候,却又忍俊不禁。
今日药堂里的病人多了一些,另有两名天清观的弟子告假。
所以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全靠她一个人来,又要盯着童子们熬药不可出了差错,忙得脚不沾地,见着谢苏便向他摆摆手,示意有话之后再说,她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谢苏少年时在谢太医那里是学过医术的,只不过经年不曾给人开过方子,不便给病人诊治,倒还熟记药理,帮着抓了几副退热的药。
过了正午,他便离开药堂,又回到了那处院落。
此处地势稍高,远远地便看到三人拾级而上。
走在最前引路的人是方长吉,后面跟着的人却是春掌柜,还有一个谢苏没有见过的女子。
他们三人未经通报,是混在香客之中进了天清观的大门,又从正殿转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殿中降真香的香气。
谢苏身边微风动摇,是丛靖雪缓步而来,见着刚刚行至院中的三人,身形似是有些僵硬。
方长吉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倒是他身后的春掌柜见着谢苏,先是又惊又疑,随即转为苦笑。
在那个有青螭盘踞的洞穴之中,春掌柜是见过谢苏这张脸的,只是那时见他肉身被封在浮玉之中,现在却见他活生生站在人前,那一瞬的惊疑,实在已经算得上很克制了。
春掌柜叹道:“我实在对你不住,原想着你复生一事,该烂在我肚子里。可是被老朋友灌了些酒,我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唉,这实在是……”
谢苏心知,春掌柜必定是知道了淳于异自溟海上把自己劫走的事情,此事是他透露给淳于异,如今见了自己,自然很是歉疚。
但谢苏心中从未有过责怪之意。
除了刚刚复生的时候不敢见明无应,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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