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刚刚用余光看到一楼厅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就察觉到明无应已经松手放开了他。
那漆黑的鬼面具落下,厅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扬起双手,袍袖一震,两道金光一闪而过,在半空中结成法印,将鬼面具上的森森邪气全数镇压。
老者的动作行云流水,用于镇压鬼面具的手法与何靖济在学宫里施展过的一模一样。
只是何靖济用的是现成的符纸,这老者却是双手一动,力随意走,顷刻之间,符箓已成。
驾轻就熟,圆转如意,那符箓上的镇守之力更是四两拨千斤,周密精妙,绝非何靖济所能相比。
昏迷的船工和昆仑弟子已经有人照看,除此之外,那些出身沧浪海的蒙面人仿佛脚下生根,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谈致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亦如那些蒙面人一般,便是连眼珠也不能转上一下。
一个胖大身影站在他面前,眉目微敛,神情中有种淡淡的失望。
他闻声回头,抬眼看到楼梯上走下来的两个人时,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谢苏看着杜靖川,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在学宫三年,杜靖川曾是学宫授课的夫子,又曾带着他们去过一次金陵,如何认不出来?
杜靖川这样惊讶不能自制,是因为在世人眼中,谢苏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收服了鬼面具的老者悠悠转身,脸上带着慈和平静的微笑。
杜靖川这才收束了自己的目光,向着明无应行了一个礼。
一旁的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照看着,却是迷惑不解到了极点。
片刻之前,谢苏跟着那黑袍人上了二楼,谈致远与他相对而坐,似是因为昆仑山门已闭,自己对他不再有用处,引得他目光阴鸷,正在考量要如何处置自己。
可是下一瞬,连同谈致远在内,所有的蒙面人皆僵立原地,如木偶傀儡一般。
郑道年和杜靖川进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师尊、师兄,就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昆仑弟子,陷于谈致远之手而羞愧万分。
谈致远便是杜靖川的徒弟,他进来之后,先是查看了自己有无大碍,随后便看着谈致远,一言不发。
何靖济是很了解自己这位大师兄的性子的,宽厚温平,进退有度。
连亲眼看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栽培的弟子犯下如此大错,他都能不失风度,却在看到明无应身边那个人的时候大惊失色。
何靖济嘴唇微动:“师兄,此人是谁?”
杜靖川走到他身边,轻声答道:“蓬莱山首徒,谢苏。”
何靖济眼中的迷惑一瞬间转为震惊。
谢苏耳力过人,这二人间的对话,其实他已经听到了。
说来奇怪,一天之前在学宫的大殿中,自己尚且有些迟疑,只坐在屏风之后。可是此刻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昆仑众人面前,他反倒毫无感觉了。
谢苏亦向那老者行了一礼:“见过昆仑掌门。”
昨夜在船上惊险万分,又刚刚除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谢苏的形容稍显狼狈。
然而那月下青松般的清朗气质,平定自持的目光,却让郑道年微微一笑。
他没有如见到其他仙门中那些天资过人的晚辈时一样出言夸赞,只是温和道:“靖雪此时正在山上,等着见你一面。”
谢苏不料郑道年见他的第一句话就如此亲近,便好似寻常门中长辈一般,旋即答道:“是。”
明无应却是似笑非笑地看向郑道年,郑道年敛目回以一笑。
谢苏既然应了这句话,就必然要往山上走一趟,那将明无应邀至山上,就不再是一件难事。
郑道年又道:“多谢蓬莱主在溟海上施以援手,救下我昆仑弟子,又以术法千里示警,我这才得时间封闭山门。”
以郑道年在仙门中的地位,他这样道谢,当真是诚恳谦卑,明无应却不为所动。
他几乎是饶有兴味地心想,这就是郑道年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了,诚心诚意与你道谢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地算计你一下。
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扶着,闻言更是低垂下头,自责道:“是我没有照看好门中弟子,还请师尊责罚。”
郑道年却知以他这徒弟的性子,越是说些安慰宽心的话,何靖济就越是自责,故而说道:“要责罚你,总也得等你养好了伤才是。”
谢苏道:“他是虫毒入了经脉,余下的几位昆仑弟子所中的也是虫毒。那虫子形似蜈蚣,通体漆黑,背上有一道金线,在他身上应该能找到。”
他抬手指向谈致远。
郑道年又道:“靖川。”
杜靖川上前一步,正色道:“弟子先将他送至玉簪峰关押起来,查问虫毒解药。”
郑道年微微一笑:“好,至于他脸上这张面具,明日再行查问不迟。”
谈致远虽被定在原地,连眼珠也不能稍动一动,但瞳孔骤然放大,显然是心中震惊惧怕交加,已难以自持。
郑道年环目四顾,看向那些也被定在原地的蒙面人,似乎颇有考校徒弟的意思,问道:“靖川,靖济,你们觉得,这些人应该如何处置?”
何靖济欲言又止,似乎是等着杜靖川身为师兄,应当先说才是。
郑道年又是微微笑着,让他先说。
何靖济道:“这些人都是沧浪海门中弟子……”
言下之意,这些人与黑袍人沆瀣一气,袭击木兰长船,确然不可轻易放过。但若是就这么将他们带回山上关起来,沧浪海若得到消息,那昆仑与沧浪海这两大仙门之间就不得不撕破脸了。
郑道年闻言一笑,说道:“徒儿说得不错,不过你看这些人脸上不是都蒙着黑布么?”
何靖济一怔,杜靖川说道:“如此,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出身于沧浪海。”
郑道年伸手捋着雪白长须,眼中神光内敛,悠然点头。
他又转向谢苏,指了指悬浮与空中被符箓镇压的鬼面具,问道:“戴这面具的人是被你斩杀,此前他可还说过什么吗?”
谢苏道:“他们在海上袭击木兰长船,是为了胁迫何靖济打开昆仑山门。不过山门封闭之后,这鬼面人曾说,还有第二层布置。”
恰在此时,一个昆仑弟子快步入内,禀报已经找到了镇上的人。
郑道年呵呵一笑,看向明无应:“那不如请蓬莱主移步,与我同去看看?”
明无应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谢苏,说道:“你问他,他说什么,我都答应。他肯去,我自然就去。”
谢苏:“……”
郑道年却已经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么谢小友可愿随我去看看?”
这称呼上的细微变化听得明无应勾了勾嘴角,谢苏却一时之间并未察觉。
他没有想那么多,鬼面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他要查的,云起镇中空无一人也十分怪异,现在找到了镇上的人,自然应当去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得他点头,郑道年便示意那前来禀报的昆仑弟子带路。
等到走出客栈,谢苏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明无应就走在他身边,谢苏稍一踯躅,就被明无应察觉到了。
昆仑弟子们或照顾那些昏迷的船工,或搜寻附近商铺,或押送蒙面人回山,井然有序,并未过多注意到这里,只是见到明无应时,都会十分恭敬地行礼。
“怎么了?”明无应问道。
“师尊是生气了么?”
在谢苏看来,明无应的那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就是说给郑道年听的。
从姚黄的口中,谢苏早就知道这位昆仑掌门的行事作风,又时常听到明无应把郑道年叫做老滑头,稍一思索,已经想到方才郑道年说丛靖雪在山上等他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长辈,谢苏与丛靖雪又有同窗之谊,这样十分温和的一句话,谢苏不假思索就会答应下来。
此间事了,郑道年必要请他们上山。
可明无应显然是不想去的。
所以郑道年又请明无应去查看镇上的人,他才会故意这么说。
明无应只看谢苏一眼,就已经了然他的这点心思。
他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怎么我自己不记得。”
这句话里有太过明显的偏袒,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心底却好像有个不知名的角落,升起一点乱七八糟的雀跃。
可又让他忽然想到,明无应其实是同他怄过一场气的。
学宫结业的典礼之后,他回到镜湖小筑,连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都被明无应翻到明面上。
他一剑砍断蓬莱山西麓的飞瀑,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三年没有回来。
那时,明无应自然是生过他的气的。
可是此刻,谢苏莫名觉得明无应的心情很好,既不像是被自己惹到了,也不像是被郑道年惹到了。
郑道年好似察觉不到他二人留在后面说话,只跟着带路的昆仑弟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谢苏的目光往前飘了一瞬,就听到明无应带着点笑意问他:“方才郑道年叫你什么?”
谢苏答道:“……谢小友。”
“嗯,怎么他说起丛靖雪在山上等你的时候,全然是长辈做派,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跟你平辈论交了?”
明无应笑道:“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吗?”
说完,他也不听谢苏如何回答,自顾自向前走了。
谢苏的脚步却是顿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耳根有点烧。
他的目光追随着明无应的背影,回想自重生以来明无应对他的态度变化,像是有些似有若无的念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想法。
谢苏摇了摇头,将那些荒唐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开,也不追上去与明无应并肩而行,只是这样在后面看着他。
明无应身形高大,挺拔疏朗,无论走在何处,都潇洒恣意,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可谢苏现在想的却是……雷霆加身,该是何等的痛楚。
明无应那句好似玩笑般的“问他疼不疼”的话,此刻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敲在谢苏心上。
为何明无应会说,他不应该离开蓬莱,一旦离开,就会有天罚降下?
自己不在的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下移,落在明无应的左臂上。
在他走动之时,那条手臂垂在身侧,仍是有些许的不自然。
明无应的左手,又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一连串的问题盘桓在谢苏心头,可是明无应看他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自己几番追问都被明无应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从不肯正面回答。
谢苏心里有几个破釜沉舟的念头,说不得,也只好用上了。
前面有昆仑弟子带路,他们很快离开连片的商铺,走到了镇外。
毗邻昆仑山这样的钟灵毓秀之地,云起镇外山清水秀,阡陌纵横,柳林初绿,梨花已白,如雪坠枝头,香气恬淡。
林间却站着无数的人。
这些人原地不动,一言不发,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在此。
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平静至漠然,观其衣着,有修仙之人,也有膏粱子弟,更有贩夫走卒,农户樵夫。
男男女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童,云起镇上的所有人,竟然就这样齐齐整整站在早春的林间。
此情此景实在恐怖到了极点,已有两名昆仑弟子在此守候,却不敢妄动。
郑道年只看了一眼,就命在旁等候的昆仑弟子退后。
谢苏跟在后面,已经看出这些人所站的方位似乎有些门道,却又似是而非,不像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阵法。
明无应忽道:“是蛊术。”
谢苏走到他身边,看到那些人眼瞳之中殊无光彩,每个人的耳后都叮着一只黑色小虫,如蚂蝗一般。
这小虫便是蛊。
仙门之中,只有乌蛊教的人修习蛊术。
乌蛊教地处南疆烟瘴之地,从不与外界往来,可说是神秘至极。
而蛊术与其他仙门中的修炼之法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法门。
仙门弟子修炼,讲求感应天地,引气入体,凝聚气海,拓宽经脉,将灵气炼化为灵力,修得内景,观照自身。
此后修为进境,靠的是日复一日夯实基础,如蓄水盈池,将溢未溢之时,或以丹药佐引,或遇到一些机缘,方得突破。
而蛊术的修炼法门却完全不是如此。
修习蛊术之人,先修本命蛊,与自身肉体神魂息息相关。
蛊术庞杂,乌蛊教又太过神秘,至今世间所知本命蛊的炼制方法只有一种,还是最为粗浅的一种。
将无数毒虫汇聚一瓮,自相残杀,唯余一只得以出瓮,虽是虫体,但已是蛊身,蛊主以自身鲜血饲喂,蛊毒则流于蛊主体内,从此便可与蛊主心念相通,蛊不灭则人不死,反之亦然。
而修习蛊术的人与寻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修士之间比拼,纯看修为高低,修为高的人对上修为低的人,便是碾压的态势。所谓越境杀人,少之又少。
而修习蛊术者都是毫无根基,先从炼制本命蛊开始。
本命蛊越强横霸道,修士的实力就越强大,可以说未来能有多少进境,全在于入门这第一关。
此后兼修各种庞杂蛊术,与人相斗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对手便已经中招,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何况一个人炼制的蛊毒,只有蛊主本人能解,中蛊之后,只能受其驱策,否则便是一死。
明无应曾看出以鬼面具剥夺他人神魂的就是一种蛊术,现在鬼面人在云起镇用的又是蛊术。
谢苏心道,想要追查鬼面人的身份,或许终究是要往南疆走一趟的。
那厢郑道年神色凝重,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周身散发。霎那间,林间无数微风涌流。
他运转灵力的方式圆融自然,毫不费力,倒像是水。
身体经脉是河道,灵力则是水流,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自身灵气释出,倒仿佛引得天地间灵气呼应,沟通内外,源源不断。
这一手功夫,足见得这位昆仑掌门的修为已入化境。
郑道年双手平举,似是抓握住了半空中的无形气机,低喝道:“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巨大的法阵从地底旋转而出,如蛛网一般紧密连接,似是从他们脚踩之处开始,将整个云起镇包裹在内。
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分出一缕丝线般的暗光,与整个阵法相连。
不知是因为还未到阵法发动的时机,还是因为那个黑袍人已经被谢苏一剑斩了,这阵法尚不完全。
却已经足够看出,支撑此阵运转的并不是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珍贵法器。
而是人。
是以整个云起镇上所有人的神魂为薪柴。
阵中的庞大气机虽未成型,却指向了远处的昆仑山门。
郑道年长叹道:“若是靖济不肯为他们打开山门,便要以这一镇人的性命支撑阵法运转,消耗护山大阵……好毒的心思,好凌厉的手段。”
鬼面人以蛊术操控云起镇中所有人,但这搭造阵法所用之法,仍是仙门手段。
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长于阵法,不多时便寻到阵中破绽,将这尚未成型的阵法毁去,又在原地施展术法,要将所有的人带回昆仑后山医治。
郑道年施术之时,谢苏看到远处昆仑主峰之上紫光隐约,应是与郑道年气韵相连。
紫光流转之下,阵法已成。要将所有的人转移至昆仑后山,又需不少弟子接引安排,郑道年一番布置,再请明无应一同上山。
明无应却道:“行啊,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
郑道年微微一笑:“这个求字,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蓬莱主有何吩咐,老朽自当照办。”
谢苏略一迟疑,同明无应一起步入郑道年的阵法。
须臾之间,眼前景色变幻,长风流云,无数灵气漩涡聚而复散。
一瞬间仿佛纵览万山之壮景,又好像只是从一道薄薄雾气之中穿行而过。
郑道年的阵法打通护山大阵的禁制,直接将众人送往昆仑山门之内。
眼前的崇山峻岭好似画中水墨,云雾蒸腾,层峦叠嶂,有飞鸟自山间翱翔而过。
离得近了,才看出那遨游天际的不是飞鸟,而是巨大的飞舟,只是因为距离遥远,才呈现出小小一只黑点。
昆仑乃是洞天福地,又有护山大阵周旋灵气,生生不息,才能支撑这精妙术法制成的飞舟,运送弟子往来各峰之间。
谢苏极目远眺,想起这仙山其实已经灵气枯竭,全赖学宫地下的阵法汲取天门阵的灵气才能周转,只是从此处看来,仍是浩瀚恢弘,气象万千。
他念头一转,又想,此事还需找个机会,尽早告诉明无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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