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个人的、珍贵的回忆,哪怕是江徊昂,都没办法和他分享。
毕竟除了他,还有谁能理解那天的太阳多美好,风吹得多么令人舒适,坐在大树下听着演讲台上平板又严肃的演讲时他有多放松呢?
那一幕如同那天的风一样缭绕着他打转,经年长久,直至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都能回忆起当年的阳光有多暖,所以在江上阳出生的时候,裴劲英抱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在江徊昂期待的目光中轻声地道:“上阳,就叫上阳吧,他是天上的骄阳,以后会是你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也将成为……我们的骄傲。
他的告白总是那么含蓄,大抵是因为父母的悲剧,后来的裴曦的爱有多放肆,裴劲英的爱就有多克制,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唯恐江徊昂成为下一个永远留在谷底的裴父。
裴母受不了,他更受不了第二次失去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寄托。
比起裴曦和江上阳之间有声有色精彩纷呈的童年以及少年时光,裴劲英和江徊昂相识以来的日子却总是遍布黑灰色的基调,他们在地下世界最混乱的岁月里拼搏,每天都充斥着血腥、纷争、利益以及数不清的强弱碾压,裴劲英无疑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他甚至以为自己会迷失在这样的残酷时光里,但是他没有,每当他的大脑蛊惑他彻底放纵的时候,江徊昂总能及时出现,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裴劲英拉了回来,他看着江徊昂,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你可以让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你肮脏残忍的一面,只有他不行,唯独他不行。
等到裴劲英反应过来这就是爱情的时候,他和江徊昂已经在地下世界混出了头,裴江两家崭露头角,和无数大势力一起在北9区里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彼此裴劲英已经三十岁,认识江徊昂十四年,相识相知十二年,十二生肖都已经轮了一圈。
他太迟钝了,那天他在应酬之中揽了一个眉眼隐约让他感觉有些熟悉的男孩回房,欲望过后,那个男孩软着声音趴在他身上撒娇,他面无表情地想这种语气真不符合那张脸,应该是用那种有点严肃的,有点……
裴劲英猛地把男孩推开,突然而起的怒火吞没了他保持多年的清醒,等到他反应过来,那个男孩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声息,裴劲英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枪残留着开过枪之后的硝烟味,几近无力地坐在床上,浑身赤裸,身体神经迟钝到从来都不怕痛的他居然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冷,大拇指上的扳指勒得他生疼。
一场大梦十二年,他才惊觉他爱上了一个人,实在有点……可笑。
——记住你爸是怎么被我害死的,以后你就不要祸害别人了。
激动的情绪被强硬压抑着平复下来,裴劲英漠然地让人来处理地上的尸体,然后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夜赶去了江徊昂的家里,江徊昂刚忙完公事,还没睡着,看到他的时候还有点惊讶,问他怎么了,裴劲英攥紧了手上的扳指,脑子里晃荡着那个男孩死不瞑目的脸,话语在喉咙里滚动许久,最后他只是淡淡地道:“明天是中秋,先过来蹭个饭。”
他端着一张冷脸说蹭饭的样子有点搞笑,江徊昂也忍不住笑了,江家的人都热衷于忙忙忙,江徊昂的性子又冷淡,他的父母和那些旁系都没有过节的意思,他就点了头,说:“行,明天就咱俩一起过。”
中秋,月圆,人团圆,听说一起过节都是一家人,裴劲英默默地想,原来他们已经如此亲近……亲近到他都满足了。
那些鲜血还没干透,提醒着他——别把江徊昂拉进地狱里。
被填满的欲望不再冒出来咆哮,裴劲英和江徊昂相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那会儿地下世界动荡,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结不结婚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江徊昂一向洁身自好,裴劲英不动声色地帮他挡掉无数扑过来的桃花,就这么静静地像是护食的猛兽一样守在他旁边,却又近乎严苛地让自己保持谁都觉得他们只是好兄弟的距离,在近乎自虐的克制里,他竟是也享受到了那种久违的平静感——上床和婚姻并不能代表什么,只要他是最靠近他的那个人,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尤其是在裴劲英三十七岁那天,江徊昂的父母双双身亡,他站在父母的坟前惆怅地说“裴哥,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人陪我过年了”的时候,裴劲英温声细语安慰着他,内心的激动却几乎化作猛兽破闸而出。
看,他和他母亲不一样,这个人已经被他独占,可是他从来不伤害他!
和从小就元伍无所顾忌而恣意妄为的裴曦不同,裴劲英能够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没有暴露自己的精神病的原因很简单——他近乎残忍地把疯狂的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他成功了,所以他活得很清醒理智,可是他也是最可悲的,由始至终,从头到尾,他生活在一个从不被人理解的世界里,哪怕江徊昂已经走得最近,但是“近”与“进”两个字微妙得如此可怕,他仍然走不进裴劲英的小世界里。
可是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满足一辈子,那么后来的裴曦就不会在日复一日得不到江上阳回应的情况下崩溃当机了,裴劲英和江徊昂靠得越近,就愈是忍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野兽,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期待着可以毫无距离地和对方亲密无间。
爱一个人,就是一种最另类的贪婪,蚕食着人的心肺。
裴劲英不是不想得到江徊昂的,但是裴父的死横贯在他的心口最明显的地方,每当他内心的猛兽被牵动,他的心就会痛一次,提醒着他——别乱来,他会被你害死的。
这样矛盾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裴劲英,大脑和心理上的双重病症都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他曾经以为它们没办法折磨一个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江徊昂,他不再是今天活着明天就不知道在哪儿的人了,他那么幸运又那么地不幸,因为他遇到了这么一个让人活得不行尸走肉的人,但是这个人……也加速了他的灭亡。
裴劲英在咫尺距离里看着江徊昂对他微笑,或者严肃着脸说着关切的话,可是这一幕远如天涯,他破天荒地感觉到寂寞,哪怕江徊昂在他身边,他也寂寞得大脑脚痛,骨头发冷。
如果爱一个人注定会那么寂寞,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飞蛾扑火,连他这个神经病人都不例外呢?
在裴劲英四十三岁那年,裴家终于在万众瞩目中登顶,成为北联盟国9区的唯一霸主,所有势力都要对他俯首陈臣,他站在最高处,外表意气风发,灵魂却被内心世界的冲突折磨得疲倦苍白,仿佛是揉成一团又铺开的废纸,有着无数折痕和裂缝,但是当他看到江徊昂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背后时,内心冷不丁的就被动摇了,他看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决定……赌一把吧。
裴劲英花了两年时间来巩固裴家的势力,把所有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秘密找了一支医疗团队来保证他的大脑的清醒程度,据说裴母家族的人几乎没有几个活过五十岁的,他想,哪怕是为了在这个人吃人的地下世界里护着江徊昂,他也不能这么早死。
两年后,裴劲英决定对江徊昂坦白,坦白他的病,坦白他的爱情,他渴望这个人真正成为他的,和他在一起,像是裴父一样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江徊昂其实是个很迟钝的人,在感情上的经历近乎为零,从来看不懂别人的爱与恨,在年少时期就遇到裴劲英,一直被他护在一个壳子里,鲜少接触过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在这方面自然是空白一片,加上本身的情商有些不足,就愈发变本加厉地“愚笨”了,裴劲英无数次庆幸又痛恨于他的特质,可是看到他毫无保留地喊着“裴哥”或者严肃着脸关心他的时候,却又觉得无论江徊昂是什么样的,他都会爱他如初,所以又更加绞尽脑汁地把他圈在自己的世界里,裴劲英心里想着,除了他,谁也不能让江徊昂开窍了。
但是有时候戏剧化就是这么惹人生厌的词,人们越是在认为一切都已经糟糕透顶了足以否极泰来的时候,命运就会开玩笑似的给了一个最残忍的结局,冥冥之中的一只大手抓着北9区人人艳羡的王者的脑袋使劲往墙壁上一撞,撞得他头破血流,头晕目眩。
因为在裴劲英准备对江徊昂交底的前一天,一个消息如石破天惊般打破了他们之间平静的气氛。
……裴劲英的某个情人怀胎六个月,眼见着还有几个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呱呱落地了,这才挺着大肚子上门来找,眼中不乏对着裴家主母之位的贪婪。
其实裴劲英都已经忘记了那个情人是谁,记不清她的模样,只是从这个女人的谈吐姿态中隐约看出了几分江徊昂的神韵,于是就把她放在身边养了几个月,随即就打发走了,却没想到她这么大胆,竟然敢偷偷摸摸怀上了孩子,还妄图母凭子贵,裴劲英惊怒交加之下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人把这个女人连带肚子里孽种一起掐死,但是刚好在场的江徊昂在惊讶茫然过后,真心又高兴地说着“恭喜”的样子让裴劲英一下子手足无措,而且江徊昂近乎激动地替他盘算着应该怎么样养孩子,这让裴劲英骤然间意识到——即使江徊昂一直未婚,可是他……喜欢孩子。
裴劲英当时其实很想说你喜欢孩子的话我们两个可以找专业的机构生一个,也很想说我不喜欢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孽种,只是他看着江徊昂难得微笑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是裴劲英即将有一个孩子的消息刺激了江徊昂,他居然也提起了成家的兴趣,裴劲英本来有意阻拦,但是在一次酒醉之后听到江徊昂呢喃着他其实不喜欢地下世界,不喜欢这朝不保夕的生活,裴劲英蓦然顿住,他恍然意识到——他和江徊昂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渴望惊险刺激,而江徊昂……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但是第一天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的扳指勒得他真疼,裴劲英把书架上的陈旧字典拿下来珍惜翻了翻,不知不觉间,心如刀绞,他闭上眼,脑海里都是阳光和风,还有演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两个月后,江徊昂牵着一个女人走到裴劲英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即将结婚的对象,裴劲英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女人眼中的痴狂和欲望,那会是毁灭这场婚姻的源头,但是裴劲英点了点头,说,恭喜。
他知道江徊昂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个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算计了他,江徊昂未必没有看出来,可是他看到好友即将膝下有子,心里多少有些意动,便出于负责任的意愿顺手推舟了,江家的男人大都是如此,专注忙于事业,对于婚姻和爱情都不太看重,要不是裴劲英有意无意组织,恐怕江徊昂早已经和地下世界的某个大势力联姻,如今随意找了个勉强算是门当户对的妻子,委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裴劲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近乎冷酷地引导着这一切——对,江徊昂喜欢孩子,那就生一个吧,无论江徊昂想要什么,他总会满足他的。
又两个月后,江徊昂和那个女人正式结婚,婚后一个星期,裴曦出生,其母难产而亡——至于她具体是怎么死的……裴劲英想,这不重要。
说实话,裴曦的存在打破了裴劲英最美好的幻想,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孩子有着无与伦比的厌恶感以及对他即将继承裴母家族命运的怜悯感——对,裴曦一生下来,裴劲英就知道他遗传了他的神经疾病,但是他没打算告诉任何一个人,当时替裴曦做检查的医生都被封了口,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记得裴母家族的悲惨历史。
反正最后都是活不下来的,那就不如就这么无知地过有限的每一天吧,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不过裴家也不差这一口饭。
江徊昂倒是比裴劲英要激动多了,抱着刚出生的裴曦又是高兴又是怜惜他生而单亲,在原地转了好些个圈子才想到问裴劲英:“你给孩子取名字了么?”
裴劲英看了一眼旁边的宣传单,上面写着“曦X私人医院”几个字,随口便道:“曦吧,晨曦的曦,顺口。”
江徊昂想了想,“裴曦?早晨的光?嗯,挺好的,显得有朝气。”
裴劲英没吭声,朝气?不,这个孩子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裴曦就这么在裴劲英的漠视之中逐渐长大,又七个月后,江母早产,裴劲英抱着裴曦出现在医院里,看着江徊昂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激动地说这是他江家未来的继承人,裴劲英本来以为自己对媲美小恶魔的小孩都是无感的,可是看到那个婴儿即使没长开也看得出和江徊昂七分相似的脸庞,他忽然一下子就软了心肠。
裴劲英随手把裴曦丢给护士,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江徊昂怀里的婴儿抱过来,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像是看着一个稀世珍宝,他轻声说:“真好……”
他是江徊昂的生命的延续,是一个被寄托着祝福和希望的存在,当江徊昂兴奋地抱着他站在裴劲英身边的时候,裴劲英几乎错以为这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不,他会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裴劲英听着江徊昂絮絮叨叨着关于孩子的话题,内心冷酷地如是想。
其实这也不难,江徊昂本来就对江母是一种负责任的心态,当初江母算计他酒后失态,身为江家家主的他内心多少有所不满,裴劲英在这方面把他保护得太好了,让他有些显得过于“单纯”,不满但也没有迁怒于江母,而且当时因为裴曦的消息而让裴劲英受挫,他一时之间就疏忽了对江徊昂身边的苍蝇的严防死守,才让江母捡了个大便宜,江上阳出生之后,江徊昂更是把精力都灌注在孩子身上,尤其是在得知江母产后抑郁的时候,江徊昂更是内心不安,请了专门的心理医生来照顾她,尽可能不让她接近江上阳——他不止一次看到江母用一个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江上阳,像是并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
在江徊昂无意的疏忽之中,裴劲英借着他带不好裴曦的名义和江徊昂频频同进同出甚至同吃同睡,说来也许是那么凑巧,裴曦每每在裴劲英手里总会哭闹个不停,江徊昂抱着他,他反而会安静下来,然后江徊昂就会把他放在江上阳身边,任由裴曦把小小的江上阳扒拉进怀里当做芭比娃娃一样抱着睡,他笑着说裴劲英的面相容易吓坏小孩子,以后裴曦胆子太小怎么办,裴劲英心道,他把裴曦带回家之后都是丢给保姆的,从来不吓唬他。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容忍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这么亲昵无间,江母毫无悬念地被气疯了,只是裴劲英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惹怒江徊昂之后被赶走,但他还是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江母竟然铤而走险妄图下毒害死江徊昂,大有“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意思,裴劲英当即就怒得失去理智,这是他难得失控的几次,每次都是因为江徊昂,等他回神过来的时候,江母已经被他当场枪杀,尔后裴劲英才意识到——在那之前,小小的裴曦就无意识地把江徊昂和江母的碗调换了,间接救了江徊昂,毒死了江母。
裴劲英低下头,看着完全没有被枪声吓到的裴曦,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裴劲英并没有把事情完整地交代给江徊昂听,只是说江母产后抑郁所以忍不住自杀了,现场都被他处理得妥妥当当,后续也打理得很完美,江徊昂没看到江母的尸体,闻言,便怔怔然地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抱着江上阳坐在床上不动弹了,裴劲英觉得他应该是多少猜到江母想杀他,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在感情一事上犯糊涂,想不明白,伤心难过又困惑,裴劲英这般给他解释,他就似懂非懂地表示知道了,后来裴劲英说后母进门容易虐待江上阳,江徊昂也就真的从此不近女色,仔细算来,裴劲英自觉有哄骗他的嫌疑,只是奈何情之所至,他自诩向来不是光明磊落之辈,就暗自按捺住了心底的愧疚感。
接下来的几年时光,他们两个都把时间花在了如何做一个奶爸身上——具体来说,是江徊昂养两个儿子,裴劲英负责赚钱养家,这样的工作分配让裴劲英从心底里感到愉悦,内心的野兽再一次被牢牢关紧,他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如今近乎平静温馨的生活,对于裴曦的厌恶也逐渐消失,只是习惯了将他忽略到一边,平日里也懒得多加关注,毕竟一个江上阳就足以把他的大半注意力吸引走了,他一看到江上阳,就觉得看到了小时候的江徊昂,好像把他错过的关于江徊昂的时光都弥补回来了似的,他竟然也多少生出无欲无求的想法,已经五十知天命的裴劲英过完了自己的大半辈子,很多事情都想开了,觉得自己简直幸运到了极致,连对裴母临死前那近乎诅咒的话语都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