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以前你不会这样的。”裴曦用一种怀念似的语气这般道,他的眼里明显也多了一分留恋的色彩。
这大概是江上阳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属于正常人类留恋过去的痕迹,一下子就愣住了,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什么意思?”
“其实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裴曦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演戏高手,是个劣迹斑斑的大混蛋,但是我刚回到北9区那会儿,每次出现在你面前,你都会露出那种像是可怜我或者同情我的表情……别反驳,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可怜或者同情我,只是你总是会有那种想抱住我说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心灵鸡汤的话,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被人砍了几刀进医院的时候你还一脸不屑地对我说活该,但是我都变得那么强大了,虽然坐着轮椅出现在你面前,你肯定也怀疑过我是不是在假装残疾,是不是在故意示弱,那你为什么还有那种表情呢?你明知道我会趁机得寸进尺的。”
江上阳被他说得心头一紧,但还是嗤道:“说得好像你没有得寸进尺似的。”
“对啊,我怎么会不抓住机会,所以我在你面前装可怜,在我爸墓前扮成一个复仇者,装得好像是一个被往事折磨得抽不开身的人,故意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你,好像没有你,我就会被仇恨逼疯了一样……我很成功不是么,果然,你忍不住了,你对我伸出援手了,你本来只是打算中立的,你不是个喜欢蹚浑水的人,明知道我会把整个北联盟国9区搅和得乱七八糟,你肯定不希望把旭跃集团拉下水,但是我想想,我只用了几天呢?不到半个月,你就已经改变了立场,决定跟我合作了,当然,一半原因是为了江家,可是你没办法否认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对吧?”
江上阳的确没有否认,事实上他就算不靠着裴曦也能想办法保住江氏企业,虽然代价严重了一些,但是有什么把他自己都交给了裴曦这只妖孽的代价更惨痛呢?
“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呢,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经常一起长大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你都能抓准机会毫不犹豫地在各方面来打败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们青梅竹马但是关系不算十分的好,最起码我说订婚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我就在怀疑了,你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呢?”裴曦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从江上阳细软的发丝里穿梭,那动作竟是意外的温柔,“所以我试探了你很多次,可是你那天在你的办公室里居然对我说,我可以报仇,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前提是我不能玩掉我的命,哪怕我一无所有了,你也能养我下半辈子。”
当日,阳光那么暖,他们之间的吻那么暧昧而热烈,江上阳趴在他的膝盖上那么虚伪又真诚地说,裴曦,我不是在指责你什么,也不是要教训你,我只是希望……你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我要是连审判者都不要,你打算养我?
——……也不是不行。
那一瞬间,裴曦的内心便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想要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亲口许诺了他的下半辈子,把虚无缥缈地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裴曦的注意力强行集中在了他身上。
江上阳听得分明,也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不是他当时许诺的时候有多么诚心,只是后来裴曦发病了,辛宓用诱导催眠让他回忆起了这件事,跟他说这可能是诱发裴曦发病的原因之一。
“其实到那个时候,我觉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对我这么好,那些好是不是别有所图,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裴曦轻声笑开,眼底藏着些许疯狂,但不知道是不是江上阳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狂态并没有给人一种恐怖的压迫感,“事实上我很有优势不是么,哪怕我那么虚情假意缠着你说我爱你,你也不会生气,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像是以前一样拒绝我,让我滚蛋,我又觉得不高兴了,这样你都不生气,那你在意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呢?”
江上阳回想了一下他还没有答应裴曦订婚的那段时间里自己的想法,不太高兴是多多少少有一点的,生气……倒是真的没有,大概是因为他很确定裴曦只是爱玩而已,也或者是,有别的事情分了他的心,他忙着帮裴曦做任何事,但是忽略了裴曦他本人。
“然后我就发病了,说实话,我也很意外,我没想到你能影响我到那种程度,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明明很冷静地观察着你,看着你,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你面前演戏,但是我有时候又觉得忍不住,我不喜欢你那种眼神,好像透过我想回忆什么似的,你只能属于我,”裴曦轻声呢喃,“You.are.my.Angel……”
江上阳眉眼一动,他听过好几次裴曦提到这个天使的英文单词,但是他没搞懂这个词的来源是什么,裴曦也不是那种浪漫到会把恋人当做是天使的性格。
裴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真喜欢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你看,你多心疼我。”
江上阳被他的笑声弄得耳朵麻麻的,“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可惜什么,可惜我活不长么?”裴曦问道,但是江上阳没回答,他也不太在意,继续回忆道:“那时候你真努力,为了让我活下去,你甚至不怕我这个你曾经避之不及的大麻烦和你扯上关系,还在我面前演戏,掉了一滴眼泪,说实话,我真的吓到了,你是江上阳,以前我做得再过分,你都只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怕是我连累你差点淹死在海里,你都没有哭过,然后我就知道了,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爸救了你两条命,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要报恩,你想救我,你就能为了这个退让无数次,忍了我所有的得寸进尺。”
江上阳没吭声,也没反驳什么,因为裴曦说的和他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偏差太多,只是他当时心里没有想那么多而已。
“我简直嫉妒得想杀了你,嫉妒我爸,也嫉妒我的病,”裴曦吻了吻他带着一些不可置信的眼睛,“别这么看我,我是个神经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江上阳觉得内心挺不是滋味的,“你一定要把这个病一直挂在嘴边说?”
“宝贝儿你是在心疼我么?”裴曦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眼底的晦涩缓缓散开了,“但是当时你肯定没有这么心疼我,你只是觉得,我要是死了,你就太对不起我爸了,也对不起我们那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了。”
江上阳的眼神游移了一下,虽然说不完全准确,但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
“凭什么呢?我挺不服气的,”裴曦的眼里带出一分狠劲,“我爸死了,我的病也算在我这个人身上,凭什么你只看得到他们,看不到我呢?我可真生气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裴曦的嘴角还是弯弯的,但是江上阳知道他当时肯定是不高兴得很。
“你果然越退越多了,我忍不住给你展示一下我的真面目,对江家下手,带你去昶啸大厦,但是你做了什么呢?”裴曦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明显的牙印,在江上阳吃疼地闷哼一声的时候又轻柔地吻了吻那个牙印,矛盾得可怕,“你跟我说,我们订婚吧,你答应了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上阳轻微地动了动眼帘,不太自在地道:“当时那种情形,你应该知道的,我不可能因为喜欢你所以跟你订婚。”如果要培养感情,估计他们这会儿还没戴上求婚戒指呢。
“我知道,但我还是不高兴啊,”裴曦笑了笑,眼睛里却有些冷,“我越是不高兴,就越想折腾你呢,我上次说了,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可是我怎么舍得呢?”
江上阳眼神复杂,“你不是杀过么?”
裴曦并不否认,“我下不了手,真奇怪,不是吗?”
裴曦并不否认,“我下不了手,真奇怪,不是吗?”
江上阳苦笑,“你觉得我对你好,跟你结婚,反而是我做错了?”
“怎么会呢?你能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不得了。”裴曦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他总是那么善变,喜怒哀乐似乎都能在瞬息之间切换自如,无怪乎总让人感觉他的感情那么虚假又飘渺,信无可信。
江上阳也在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是想到大年初六那天在北9区他们在他公寓里的那场对话,江上阳眼里的怀疑一下子变得无可奈何起来,“不好意思,我没看出来。”他只看得出那段时间里这只妖孽苦熬要把他折腾疯了。
裴曦并没有什么愧疚的情绪,锁着他的动作又细细密密地亲吻了他片刻,才笑着说:“可是谁让你这么气人呢,小太阳,你对我多好,连我的下半辈子都管了,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喜欢我呢?我真是想不通。”
“这种事情也不是说你情愿我情愿就能说得通的,”江上阳淡淡地道,“真要不喜欢,怎么都不喜欢,喜欢上了,把人弄死了那份感情也不会变。”
裴曦的语气很缱绻,“亲爱的,你是在暗示你对我的感情生死不变吗?”
“……随你怎么想。”江上阳心道他就是打个比方,重点在前面的“不喜欢”那一句,但是这只妖孽明显只爱捡他自己喜欢的那句来听。
“有时候真不喜欢你这种态度,什么都随便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裴曦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
江上阳也听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对这方面的事情有什么怨言,下意识道了一句:“怎么,裴少不是很擅长掌控人心么,你会看不出来?”当初可是把他玩得团团转的。
“看别人,我看得懂,看你,我总是有些看不太明白,你比女人还难懂。”裴曦半开玩笑答道,江上阳没生气,轻飘飘看过去的一眼比生气的分量重多了,裴曦明智地收起了这个调戏的话茬,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我是说真的,我跟你玩游戏,你表示很反感,但我对你服个软,你就原谅我了;我惹的麻烦连累到你了,你跟我提了几句,就没有后文了;元伍亲自找上你,你也没跟我说,自己就应付过去了;我送你求婚戒指,你也没说我又在玩弄你感情就收了,最多就是跟我冷战了几个小时,骂了我几句,好像我做什么你都能原谅我,就连我有个绯闻情人,你都能说出你退出让她当新娘的话……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裴曦的表情变得古怪至极,夹杂着困惑、茫然和淡淡的怒意,那种情绪很鲜明,至少是裴曦自己鲜少表露出来的状态,“小太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委屈了?”
江上阳觉得有点好笑,笑着笑着,鼻子却在发酸,他当然也觉得自己委屈过,但是这个委屈他的男人却在问他为什么,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其辞地道:“也还好,我就是……”
“就是什么?”裴曦问。
江上阳顿住了,好半晌才道:“就是觉得……”他笑了笑,苦笑,“抱歉,裴曦。”
他的道歉突如其来,但是江上阳的意思立刻就被裴曦接收到了,他是在对裴曦说对不起,他的所作所为最开始甚至到前一段时间,其实原因都并非是出自裴曦这个人身上,或许这个说法有点不准确,只不过江上阳对裴曦好得出奇,退步得心甘情愿,就如裴曦自己所说的,是因为他的父亲裴劲英和他的病,江上阳欠了裴劲英两条命,裴曦有一种离开他说不定很快就会死掉的病,江上阳不可能真的就这么放任他不管,所以他在无限地退让,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的原则不允许他继续往后退了,但是下一次裴曦还是在推着他往后走,慢慢走到万劫不复之地,没人拉得住他们。
裴曦脸上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样褪去得干干净净,简直像是变成了一尊没有表情的石膏头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上阳,语气很了然,“你看,你承认了。”
江上阳原本快要炸裂的火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了,心底变得空荡荡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所以,你做了那么多,都是在试探我,逼我对你说对不起?”
“当然不可能,其实我不想你不开心,”裴曦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五指又插进他的脑袋里顺了顺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碎,“可是小太阳,我真不甘心。”
江上阳并不意外,“正常,你是裴曦,你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你说我是你的,那我终将会变成你的。
“我不稀罕,”裴曦勾了勾嘴角,没有笑意,只有冷,但是很骄傲,矜贵如同神在俯视众生,人如蝼蚁般渺小,但他的眼里装着一个江上阳,那么大,那么满,刚刚好塞满了整个瞳仁,“我不需要去拿什么,我要你走过来,把你自己给我。”
江上阳闭了闭眼睛,掩饰住了眼底瞬间翻滚起来的浪潮,“所以那场手术……我的意思是,因为我,所以你决定做那个脑部微创手术?”不是因为什么想和他长相厮守之类酸得掉牙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想要试探他的真心,逼出他的真实想法?!
裴曦想了想,“我不知道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是应该怎么想的,但是我想得到你,我就这么做了,不可以吗?”
江上阳猛地厉声道:“包括玩掉你的命?!”
裴曦顿了一下,探究性地看了他几秒钟,这才开口道:“不,这不是在玩,上阳,你说的,我不能不反抗我的病,现在我如你所愿做到了,不是吗?”
江上阳的声音很冷:“但前提不是你连命都没有了。”
裴曦问:“有区别吗?”
江上阳一愣,“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一样会死,”裴曦谈起死亡的话题时轻描淡写得可怕,仿佛时刻生活在死神镰刀下的人不是他似的,“在手术台上活下来了,我会活得更久,也能得到你爱我,多划算,我为什么不能做?”
江上阳呢喃着道:“你成功了。”
“对,我成功了,”裴曦的手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你主动跟我说,你喜欢我,真不容易不是么,不是因为我爸不是因为你爸,也不是你同情我活不了多久,你只是喜欢我这个人,真好……”
裴曦又笑了,语气快活得像是个刚拿到玩具的小孩子,江上阳不说话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那股因为裴曦的“轻率”而涌起的愤怒也像是吹胀了的气球一样慢慢泄了开去,他有时候也很困惑于他越来越跟不上裴曦的节奏了,十一年来,也许是因为裴曦抛掉了“人性”,也许是因为他抛掉了太多的负累,只要单纯地追着一样东西跑就可以了,所以江上阳和他之间的差距似乎越拉越大,裴曦给他做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局把他困死在里面,算计了所有前路和退路,然后一条一条地跟他堵上,直到他如裴曦所愿地走到那条路上为止,裴曦才跳出来跟他说宝贝儿我等你好久了,但是至今江上阳仍然有些茫然于裴曦的言行举止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又是蓄意为之的引诱,甚至有些分不清裴曦现在是在跟他剖白还是新一轮的局,江上阳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大猫一样傻乎乎地栽了进去,栽得头晕目眩,抬起头来连坑顶在哪里都看不到。
“其实这个蜜月我很满意,”裴曦和江上阳紧紧贴在一起,鼻翼之间全是这个人的味道,他满足得浑身毛孔都是叫嚣着舒服,裴曦便忍不住又咬住他的嘴唇亲了亲,黏糊得像是患上了皮肤饥渴症,“你算过了么,你跟我吵了三次架,刚来南联盟国的第一天,之前在博物馆外头,还有刚才……一个星期之内,三次。”
他重点重复了他们吵架的次数,江上阳禁不住道:“我们吵架了,你还很开心?”
“以前不高兴,以后说不准,但是现在我很高兴,”裴曦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像是个在撒娇的大型动物,“你肯跟我发火,而不是跟我冷战几个小时就粉饰太平地把这件事揭过去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江上阳本来想闪开裴曦的动作一顿,心情登时变得微妙起来,裴曦没有说错,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维持住自己的风度,保持自己的优雅,皮笑肉不笑地跟裴曦讨价还价,哪怕气得要死了,他也要拿出在谈判场上的气势和冷静,实在不行就亲亲抱抱调戏调侃含糊话题,三十六计用得风生水起,以免被裴曦牵着鼻子就走了,在这个思维非人的男人面前,哪怕是一瞬间的失控也会变成致命的弱点,稍有不慎就等着被他打下地狱,江上阳曾经时时刻刻警告自己铭记住这一点,绝对不可以真的惹怒裴曦,绝对不可以真的把这个男人看成是拔了爪牙的老虎,他就像是伺候着笼中猛兽的饲养员,每天和猛兽同吃同睡,身上又藏着一把刀,时刻谨记着在野兽有什么异动的时候及时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