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遗像摆在客厅,黑白照片里的女人优雅端庄,冉宁的脸型与五官跟她近乎八成相似——
冉雯,冉宁的母亲。
去的早,不到三十人就没了——
那年冉宁才刚两岁——
还不叫冉宁,叫苏好。
冉宁拿过盒子里的檀香点燃,对着遗像鞠了三下躬,照片里的冉雯脸颊丰盈,笑容灿烂,嘴边两个梨涡点得恰到好处。
“妈,我回来了。”
母女俩差可能就差在了这个梨涡上,冉宁觉得妈妈比自己好看得多,哪怕照片是黑白的,都能感受到她笑意里的满眼温柔。
对于母亲,冉宁没有印象,上小学的时候,有次语文作业是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
冉宁发了好久的呆,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作业难写,耗到晚上十一点,还一字未动,最后逼急了...从书架上扒下本作文书,她想《我的母亲》应该都差不多,于是删删减减,作文书里的母亲,就成了她本子里的。
胡编乱造出来的母亲,被老师评了优,还在班里朗读,当时班里有个小男孩特别调皮,跟她家住对门,自己上台刚读了两句,就被他打断,蹭的站起来,手指着自己——
大声喊“老师!她说谎!她根本没有妈妈!”
冉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难过,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或许是三好生当惯了,第一次骗人,还被当众拆穿,羞愧吧...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小男孩,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但...那却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小朋友不同——她没有妈妈。
上完香,一回头就看见外婆背着身在偷偷抹眼泪。
冉宁上前抚了抚老人家的肩膀,这种时候她做的最多就是沉默,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毕竟自己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无法做到感同身受,那就不要轻易宽慰。
老俩个前半辈子为女儿,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后半辈子为孙女,可谓是把余下的心血全部注入。
读博最后一年,两个老人咨询了她的就业方向,转头第一件事就是把房子拍板定下。
在老人眼里,有了房就等于有了傍身的家底,有了傍身的家底就等于有了底气,不管是对冉雯还是冉宁,都算有个交代。
明明是好事,却偏偏被身边的亲戚闲话,一个女孩,还是外姓,这么早给她买了房子,以后全是别人的。
老太太发了通天的火,抄起笤帚就撵人,边撵边骂——我花我自己的钱,给我自己的孙女买房子,轮得到你一个不沾边儿的破亲戚指手画脚!女孩怎么了?那是我姑娘走了一趟鬼门关生下的孩子!什么外姓、内姓!她就姓冉!就是我的命!
当了多少年的教授,天大的事情,也没跟人红过半张脸,那天张素宁边撵边骂,谁拦都拦不住,优雅了大半辈子的人,头一次失了身份。
冉宁想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这样的外婆,她说不定也没见过,要是她还在...外婆也不会总是在背地里偷哭。
张素宁握住冉宁的手,又看了眼照片里的女儿,摇摇头——
“好了,没事了,过去吃饭吧。”
饭吃到一半,张素宁的手机响了,连响好几下。
冉宁有些奇怪,一般这种时候,外婆怎么都要去一眼的,就怕有什么急事,虽然退休了,但脑子里的知识还在,时不时就会有些新人向她请教问题,可今天她看都不看,还直接关机。
“不用管她,是那个王琴,退休不老实在家呆着,天天没事干满小区打听谁家孩子没结婚,把要来的信息弄下来放到公园相亲角!跑去公园相亲找对象,能有什么好人?摆来摆去的...卖白菜啊?成何体统!我们家孩子优秀,用不着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歪门邪道!”
张素宁说气了,筷子往桌上一拍——
“我还是那句话!嫁不好,不如不要嫁!我老婆子养一辈子孩子,也心甘情愿!”
和谐的气氛被打破,冉老爷子忙摆摆手,打圆场——
“王琴那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半辈子都这样,理她干嘛。”
将话题岔开——
“宁宁啊,还是得给你买辆车,总这么坐地铁不行啊,自己有辆车,去哪儿也方便。”
先前才买了房,已经把两个老人的家底掏的差不多了,现在再买车...冉宁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等等吧,等我留院的事情彻底定下来,再说。”
“行,到时候给外公打电话。”
饭后冉宁抢着把碗洗了,陪二老聊天说话,等快下午那阵儿又去趟超市买了好些东西,直到晚上九点,看完天气预报,才回房休息。
虽然好长时间没回来,但卧室里依旧纤尘不染,连窗台的花盆底下,都没有落灰,老人每天都有打扫。
冉宁拉开被子,上面铺了凉席,凉席上又铺了一层床单,她体质偏寒,夏天最热的时候才会开空调,平常时候电风扇跟凉席,就足够自己用了。
躺在床上,有种回到高中的感觉,但好像也不一样,因为高中不会九点就睡,六十九中学习压力大,每天不学到凌晨一两点,都有罪恶感,尤其像自己这种第一名的成绩,稍不留神就后来者居上了。
说起后来者...
打开手机通讯录——不是说请吃饭吗?
屏幕亮了,又黑了。
冉宁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算了,又不差她这一顿饭,吃不吃都无所谓。
嘴上说无所谓,心里却空落落的,就这么忙吗?
手托下巴,歪头支起脑袋,想到那天在急诊过道,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
她高三的时候,确实挺不错的,现在...光看外表也还行吧,勉强够个及格,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凑个六十分,也算有点当年的情谊...
不亏她。
那时两人刚确立关系,陆迢像个粘人精,动不动抱着卷子就来找自己问题。
别人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自己还能不知道?她哪是不会题,分明就是找借口假公济私。
偏偏这人脸上特真诚,卷子捧在怀里,眼睛圆滚滚就盯着你看,对知识的那股渴望劲儿,你想挑她毛病都挑不出来。
冉宁觉得自己不能再‘助纣为虐’,下定决心要是她再过来,就把她赶走。
可真等那人过来了...赶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又说不出口,即便知道她是装的,也不拆穿,拿出演算纸,用手肘压平——
“哪道题?”
这时候陆迢立马就会凑过去坐下,借着讲题的功夫,和自己贴的特别近。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胳膊总能碰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黏腻。
当然...陆迢也不是谁都不怕,那时候她最怵白黎...
至于为什么,冉宁到现在也没想通,按理说白黎的性格,应该比自己好相处的多。
经常都是趁白黎出去不在她过来,然后一道题还没问完,见白黎上完厕所从外面回来,陆迢蹭的就能跳起来,卷子夹着笔往怀里一裹——
“下次...下次再讲吧~”
再一眨眼,人就跑回座位去了。
“她怎么又过来了?”白黎奇怪道。
“问配平。”
“她不会?”白黎撇撇嘴“你可别被她骗了,傻乎乎地问什么讲什么,我看她就是装的,故意在这儿浪费你时间,想月考的时候超过你!”
“不会吧...”
“怎么不会!肯定是的!”
白黎扭过头,瞪了眼陆迢,又转过来和冉宁咬耳朵——
“你想想她以前,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下回她再过来...你别搭理她!”
“....”
“愣什么~听见没!”
“哦。”
果不其然——
下回陆迢又想过来的时候,被白黎一记刀眼杀过去——
“又不会?”
“....”
“走,我陪你去问老师!”
“不...不不用了...”
“你这么爱学习,要的要的!”
陆迢被白黎拖着硬拉进去办公室,上课铃响才出来,回教室的那一瞬,眼睛瞄向冉宁...
可怜兮兮的...像小狗。
白黎:“我保证!以后她肯定不会再来烦你啦~”
冉宁:“....”
放学后,冉宁在公交站台陪白黎等车,陆迢则从后面慢吞吞的推着车子,走的像只蜗牛。
等白黎上车后,蜗牛才加速。
冉宁之前就看见她了,估计要不是白黎走了,她还能在后面磨叽。
陆迢主动拿过她的书包,放在车前面的篓子里,这篓子也是新加的,她专门跑去电焊铺让人焊的,现在这车子哪还有一点山地车的样子?完全就是辆普通自行车。
把侧兜的水递去,小声说了句“今天就先别喝冰的了...”
冉宁打开水刚送到嘴边,听到这话瞬间顿住,诧异地看着她。
陆迢挠了挠后脖颈“我看见白黎给你送卫生巾了....”
冉宁脸唰一下就红了...猛地一股热气从后脊背涌上来,虽然陆迢也是女生,但是...毕竟是高中,这种事情还是会让人很害羞。
陆迢拍了拍后座“上来吧,我载你回去。”
陆迢载着冉宁,一路胡乱的哼着歌——
“乱唱什么?”
“粤语的,不好听吗?”
“听不懂。”
第二天,桌上就多了一个白色保温杯。
白黎“你的吗?”
冉宁“嗯。”
白黎“你不是不喝红糖水吗?”
冉宁“味道还行,挺好喝的。”
因为白黎的缘故,陆迢在学校不得不收敛,只要她一靠近冉宁,白黎警告的眼神就飘过来,弄得陆迢再想亲近冉宁,也只得先忍忍。
体育课,小卖部里挤满了人,陆迢瞅准机会凑过去——
“你们吃什么,我请你们啊。”
随后拿出两根甜筒递过去。
“冉宁不吃甜筒。”白黎抢在前面说话。
“你不吃甜筒?”陆迢以前从不知道,刚刚也是顺手拿的,现在想想的确是没见过她吃甜筒,上回班主任请大家吃甜筒,她好像也没拿。
冉宁点点头,虽然没接甜筒,但却从冰柜里拿了两罐果汁“我喝这个。”
说完又碰了下白黎“挺好喝的,你也尝尝吧。”
白黎压根儿没打算让陆迢请客的,可冷不丁被冉宁这么一问,竟没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冉宁拉出小超市,手里的果汁也被拧开盖子,送到嘴边。
“....”
冉宁没管她,先自顾自的喝了口,看她还握在手里没喝,才又开口说话——
“你喝啊,味道不是很甜。”
白黎眨了眨眼,小抿了一口,好喝是挺好喝的...不过——
“好吗?”
“什么好吗?”
“让她请客啊,她会不会又来烦你?”
冉宁阖上果汁盖子,捏在手里“不会的,再说她已经开口说请客了,拒绝的话...也不太好,大不了下次,我请回去。”
“....”白黎挑高眉毛“你还要请回去??”
冉宁没再接她的话,拉着人催促道:“走吧,那边好像集合了。”
是要集合,不过是临下课五分钟前才集合。
体育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作鸟兽散,楼梯口大家挤在一起,陆迢的手垂在身侧,忽然被人轻轻地勾了一下,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就见冉宁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粉红,顺着看下去,贴着墙壁的那只手和自己离得尤为近。
陆迢脸上的酒窝瞬间乐开花。
白黎拉着冉宁跟她擦身而过——
“她笑什么呀?”
“不知道。”
冉宁把手偷偷藏进校服袖子。
今天不用补课,放学后时间还早,陆迢照旧把冉宁送回家,她都骑走了,又转回来。
急急忙忙把车一锁,跑进楼道。
像是知道她会追来一样,冉宁没上楼,站在原地看她编瞎话——
“那个...刚、那道题我还是不太会,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
“书。”
陆迢挠了挠头,挺大的个子,还有点娇羞——
“能去你家讲吗?”
“可以,不过我外婆外公在,你不害怕就来。”
“我不怕!我给你说...我可招大人喜欢了,就我们那家属院,上年纪的爷爷奶奶见着我,都叫我去他们家吃饭呢!”
“吹牛。”
“我没吹牛,我说真的!”
陆迢一把拉住冉宁的手,掌心又潮又湿,她不敢用力,又不想松开,一来一回,竟有点摩挲的意思——
“下回,我带你去我家,带你蹭饭啊。”
冉宁被她摸得胳膊发麻——
“谁跟你蹭饭,厚脸皮,放手。”
陆迢那时候喜欢她、疼她也在意她,她说什么都当圣旨一样放心上,让放手多一秒都不敢握,可松开又不舍得,就故意跟她并排挤到一个台阶上,板房的楼道又窄又短,两人肩膀叠着肩膀,像被胶水黏住似的。
磨磨唧唧的上楼,到门口冉宁拿出钥匙,陆迢才恋恋不舍的挪开。
门一开,俩老人就坐在客厅。
“外婆外公好!”
陆迢热情洋溢的叫完人,就见冉宁悠悠的看她,立马意识到这称呼不对,赶忙又改口——
“不是不是...爷爷奶奶好。”
俩老人倒大方,和蔼地笑了笑“叫什么都行,都一样。”
冉宁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回家除了吃饭就是学习,从来不说学校里的事,除非专门问她,她才会说,但也很有限。
陆迢就不同了,开朗外向嘴甜,没几句话就把冉宁的外公外婆逗得合不拢嘴——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跟宁宁一直争第一的陆迢?”
“没有没有,冉宁比我学习好,我这就是向她看齐。”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给她们切了水果,倒了饮料,张素宁就从卧室出来,怕打扰她们学习,顺手还把门也带上。
当时,冉宁心里是有点心虚的,总觉得这门关的不那么正经。
可再看陆迢,两手背在身后眼睛睁圆满屋子溜达,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冉宁又觉得自己多虑,这人能有什么坏水?犯傻还犯不过来。
“这就是女孩子的房间啊。”
“什么叫这就是?你不是女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比较糙,不像你...香香的。”
冉宁没忍住,拿书丢了她一下,一天到晚嘴里没个正经。
陆迢笑呵呵的,捧着书赶紧过去坐好,头发毛茸茸的,拱在冉宁身边,像只小狗,巴不得她来摸摸。
冉宁没忍住,拿胳膊蹭了蹭,明明就是触感好极了,却非佯装正经的让她做好,问她“哪道题?”
陆迢慢悠悠地翻开册子,扭过头——
“你外婆怎么知道我?你跟他们提过我啊?”
“白黎说的吧。”
“白黎?”陆迢眨了几下眼“白黎...也来过你家啊?”
“嗯,怎么了?”
“没怎么...算了,她来...就来吧,谁让她比我早认识你。”
冉宁没接她的话,眼尾余光往那人脸上扫了眼,有点闷闷的样子。
脱了宽大的校服,女孩腰身纤细,某些玲珑的曲线,早就有了初显的痕迹,右手捏着笔,左手斜搭在肩上,偶尔讲到某一个难点,眉头会微微地皱一下。
陆迢的心思早不在题上,歪头支着脑袋,看得入迷——
“你真好看。”
冉宁放下笔,手指掠过鬓角的碎发——
“你一直都这么会哄人吗?”
“我哄谁了?”
“你说你哄谁了。”
陆迢嘴角扯着笑,瞄了眼阖着的房门,手就伸了过来“我没哄,我说的都是真的。”
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捋着冉宁白皙骨节。
冉宁没躲,任她捋着,她觉得自己的手凉,陆迢的手热,就这么被她握住,很舒服。
“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看见你家客厅摆着张黑白照片,那是谁啊?”
“我妈。”
陆迢手一顿,明显用力了几分。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
冉宁没什么反应,语气也很正常,在她之前白黎也问过,也是这样的表情。
这事儿,她没跟别人说过,班里除了白黎现在就只有陆迢知道。
“什...什么时候?”
“我两岁吧,很多年了。”冉宁看了眼还在呆着的陆迢“你怎么跟白黎一样,其实...真没什么,可能我那时候太小了,没什么记忆,所以好像也不难过。”
“好了好了...写题吧,上回的物理卷——”
“冉宁!”
“嗯?”
脸都没看清,一道黑影就落了下来,冉宁没防备,扭过头却正中她下怀。
唇间相抵,颤抖炽热的气息在两人中间纠缠。
没等自己反应过来,陆迢就弹开了。
冉宁都傻了,脑子混浆浆的,好半天儿才回过神儿,意识到陆迢刚干了什么,唰的一下,脸就烧成猴子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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