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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何似飞暂时没撩开帘子,乔影现在不大可能出现在城门口。毕竟京中认识他的人定然多,且对哥儿要求也颇高,他出不来的。
才驶了没多久的马车忽然停下,何似飞拿着棋篓正慢慢收子,倏的见一个穿着柔蓝色锦袍的身影从车门挡帘的间隙里钻进来,车内光线猝然明亮,旋即又漆黑一片。
何似飞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 是长久的安静。
在乔初员余光里,那位送何解元来的镖师,已经不断贴墙远离, 生怕自己听到什么……被主子灭口。
“真不愧是行伍出身啊,反应机敏。”乔初员暗暗感慨。
一挡板之隔的车厢内,何似飞眨去眸中强烈明暗交错后的失明感,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出, 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年脸上。
整整一年未见,乔影模样分毫未变。
同样的, 何似飞也能感觉到乔影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稍微有些紧张,但在老师常年的‘训练’下,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波澜不惊,甚至就连手中棋篓, 都一动未动。
——棋子掉落,是方才乔影没把控好距离, 撞进他怀里才散落的。
马车隔音并不好, 再加上此刻正值白日, 地点在京城城门口, 外面人流如织,说话、叫卖、争吵、吆喝声连成一片。
可这一片漆黑的马车里,只有他们俩。
马车里分明没点火炉,也没有任何取暖措施, 虽包裹的严实,可还是盖不住地冻天寒的气候, 冷得紧。
但乔影手心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强烈的想见到似飞的念头散去后, 那些自小就学过的礼义廉耻逐一跳上心头,乔影忽然意识到, 这里是京城、他是哥儿打扮,并非行山府和罗织府的‘知何兄’。
就在乔影内心天人交战时,只见何似飞身子稍微前倾。
——两人距离本来就没多远,何似飞这么一靠前,乔影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却见何似飞只是低头去捡地板上的云子。
两人身高都不低,偶尔膝盖处传来细微的触碰感,都让乔影手心的薄汗再添一层。
不知道马车内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是一小会儿,乔初员听到自家少爷的声音:“似飞,我、我帮你。”
乔初员:“?”他一颗心都吊起来了,等似飞少爷回答。
可接下来又是一片安静。
乔初员不知道马车内两人如何交流,亦或者是似飞少爷给了自家主人什么示意,自家少爷下一句话终于正常起来,说:“那我帮你整一整书箱。”
乔初员的心终于回到胸腔,他忍不住抬头看天,被太阳的光晃了下眼睛。
乔影将何似飞书箱里的东西一点也不见外的一一翻看,就连放在书箱第二层的衣服也没放过。
最后,他拿走了书箱最后一层的两个小木雕。一个是外部有镂空的花枝,里面则是一只老鼠,但有别于普通田鼠那样瘦长的身体和尾巴,这只老鼠放大了头部,雕刻出‘二头身’的样子,使其看起来憨态可掬、讨人喜欢。
另一只还是鼠,不过这是站起来的,其头身比例同正常老鼠一般,但稍微放大了耳朵和牙齿,看起来比上一只还要憨。
丙子年生、属鼠的乔影抿了抿唇,心中泛起开心。
这俩木雕虽然小,但摸上去走刀很流畅,而且这样的老鼠形象他几乎从未见过,一看就是似飞先画下来然后雕刻的。
乔影知道何似飞平时去赶考,喜欢带着锉刀和木块,偶尔得空了便练练手,同时还能让自己静下心来。但这回,似飞不仅带了木块,还有两个成品木雕,送给谁的……不言而喻。
于是,接下来乔初员又听到小少爷说话,只不过这次多了点雀跃:“怎么不见老虎?再雕一只老虎一起……”
乔影的话在何似飞抬眸瞬间骤然卡顿。
他、他究竟在说什么!
黑暗中,何似飞看不出乔影究竟脸红了没,他抬指在他颊边碰了碰,知道外面有人在听,没多说其他,道:“下回雕。”
“……嗯……好!”
当晚,何似飞住在了京中的‘三元客栈’,听说,当年余明函进京赶考,就住在这里。
不过当年这还是个小客栈,后来因为余明函名声大噪后,客栈住宿的书生不知凡几,加上掌柜的善经营,又接连挪了几次地,几十年下来,这客栈已经是京中排名前几的大客栈了。
既然是大客栈……上等客房一天住宿二两银子又六百文,好像也不算特别贵。
先前何似飞所料的没错,乔影在京中知名度很高,加之他如今的未嫁之身,除了各项文会、花会、武会、围猎等,其他时间不得随意出门。
这回能在城门口等他,还是特意换了辆普通马车的。
不过随着绥州解元何似飞入住三元客栈的消息传出,何似飞这边拜帖不断,乔影即便是乔装打扮了,也难在同何似飞单独相处。
两人只能暂时分开。
京城的寒冬比绥州要冷上许多,即便是何似飞,在腊月这个天气,也不敢嚣张的只着单衣。倒不是说他扛不住冻,只是万一惹上风寒,头昏脑热的无心读书,二月的会试怎么办?
因此,他在单衣里穿了层薄薄的夹袄,抵御这腊月的风雪。
翌日,套了夹袄的何似飞走出客栈,没急着前去老师给他说的那户人家,而是找寻能租的小院。客栈花销着实有些大,一日二两银子又六百文,一月便得接近八十两银子。先前余叔过在京城租个一进的小院,一年不过四十两银子罢了。
何似飞先找了京城的房先生,房先生看过他的身份文书和解元功名,确认他有租房资格后,眼睛都亮了——十五岁的解元公子!
虽然公子的穿着上看不出家底,但能培养出十五岁解元的人家,一定颇为有钱。
于是他十分热情:“公子你现在租房最好了,年前大家都急着用钱啊,那房子抬不起价,定能租到物美价廉的房子。您看您是想租在哪个城区?”
贡院在城南,何似飞道:“南城区。”
一番交涉后,房先生带何似飞前去看了两座宅院,都有些破旧,有个屋子甚至还漏水。
房先生是个人精,悄悄打量着何似飞的神色。
何似飞道:“我想找个租金四十两左右的,先生不必再消磨时间,直接去一些带家具的院落吧。”
房先生见何似飞知道行情,心知自己看这书生年纪小就想宰一宰的念头落空了,再下一个院落便符合了何似飞的要求。
一进,五间房,不临街,除了锅碗瓢盆被褥外,一应俱全。一年租金四十两银子,如果多添五两银子,房先生这边还能帮忙送一批新的被褥锅碗等。
何似飞不想自己再挨个去买,便打算加这个银子,没想到一位海棠镖局的镖师忽然过来,低头对他说了几句。
于是,那位房先生便只收到了四十两银子的房租。
房先生看着那位镖师离开的背影,喃喃:“公子您要通过镖局买这个?他们的东西虽然便宜,但你得挨个去挑啊,不如我的方便。”
何似飞未置一词,只是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画押。
房先生见有四十两银子入账,眉开眼笑,道:“公子豪爽,您给我留个地址,我拿去给东家签字画押后,再将契约给您送去。”
当天中午,何似飞便收到了房先生送来的契约,租期一年,租金四十两银子。
于是,下午他便打算去找老师说得那户人家。
何似飞一路跟着地址行进。京城的贫富两级分化十分明显,繁华地带是真富丽堂皇,但杂居民巷等地方也是真寒碜。
这里的巷子窄小逼仄,地上前几日下过的大雪没有人扫,也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成了黑色。今日天气回暖,消融成了一滩滩泥泞的水洼。
偏生这儿的排水不到位,融雪后的泥水就在地上横亘着,一脚一个泥印子。
何似飞踩在还未完全消融的雪上,淌过这段路,终于到了此家门口。
这家是土墙、木门,门槛上坐着个正在吃烤甘薯的小孩,小孩抬头看了看他,又继续低头吃。
何似飞笑着问:“小孩,这院子里可有一户姓石的人家?”
小孩说话带着一股京味,道:“哥哥,有的,不过我爹说他们家晦气,不让我跟他们家人说话。”
小孩声音不大不小,院子里抽着烟袋的男人可能听到了,立刻出来看。
男人见何似飞衣服面料是细棉布的,可明显一看就是单衣——谁家在寒冬腊月穿单衣呢。只有买不起棉袄的才这么穿。
他心里这么想,眼中警惕倒是少了很多。这些日子石家那个老头子整天念叨着说自己爹的好友会收留他家孙子的,他当时心里还暗暗嫉妒和憎恶了一番。毕竟按照上面的要求,他们要是出不起钱翻修自己的房子,就要被上头收回,但会给一些银子补偿。
——那点补偿的银子哪够在京中置办房产啊?
置办不起房产,那只能离开京城,背井离乡。他们哪儿甘心啊。
他们家、封家和石家都住在这只有六间房的小院子里,都是穷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石家那老头子念叨着自己家孙子有着落了,可他们一家六口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人总是不大乐意看到那些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突然过得比自己好的。
如今,男人看着何似飞这大冬天穿不起棉袄的架势,觉得那石家老头子的爹的好友估计也是破落户。
他吊了吊眉毛,吊儿郎当的说:“找石家啊,我们这里是有一户姓石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个石家。”
何似飞对他的态度不为所动,道:“石家,石山谷。”
男人讨了个没趣,道:“那确实是有,进来吧,就在左边那户。”
“多谢。”何似飞道。
男人倒是愣了愣,只见何似飞这会儿已经进屋,敲了敲左边那户的房门。他突然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袋,道:“看到这书生没,你日后也好好念书,读了书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他儿子还在啃烤甘薯,童言无忌的说:“石家哥哥也念书。”
男人:“……你小小年纪还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是不?”
石山谷见有人敲门,立刻出来开门。
门甫一打开,何似飞先闻到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十三岁的石山谷长得瘦瘦小小,比何似飞生生矮了一个头,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
但他眼睛很大,里面带着恐慌:“你、你是谁?”
何似飞道:“我是余明函余老的学生。”
他还没说下一句,屋内的老人咳嗽声骤然扩大,石山谷急着往里跑,同时院子里响起了叫骂声:“石家老头子,你有病你就别开门,咱们院子里都是小娃娃,染病了怎么办?”

第132章
石山谷正在给爷爷顺气, 又听到这话,赶紧在屋内跑了两步想去关门,又担心把余老的弟子关在外面。
一时间, 他几乎把自己为难成了个陀螺。
何似飞举步踏入,关上屋门。
石山谷见何似飞进来,激动的眼泪都要落下,忙道:“公子, 大夫说过,我、我爷爷得的不是痨病, 他就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不会染给旁人的。”
何似飞能进来也是推断出这老人并未生病,毕竟如果生病的话, 即便家里再穷,也不可能一副药都不喝。中药味道那么大, 方才他可是一点都没闻出来。
何似飞走到床前, 老人努力撑着坐起身子, 眼眸浑浊, 但还是努力睁大了去看何似飞。
老人气息不稳的道:“小公子,我方才听见您说了,您是我余叔的弟子。”
何似飞颔首:“老人家,我叫何似飞。”
老人枯瘦鸡爪一般的手在身边抓了抓, 石山谷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老人一把抓住, 就要把他往何似飞这边推。
“小公子, 山谷他、他是个好孩子,我教过他认字读书, 他能当好书童的——山谷,你说是也不是?!”
石山谷似乎被爷爷这话给吓到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没敢开口。
老人攥他更紧,逼问:“是也不是?!山谷!”
石山谷似乎意识到什么,哭着道:“爷爷!爷爷!”
老人突然呵斥一声:“不许哭!收住眼泪!”
石山谷哽咽着,眼泪更加汹涌了。
这样的相处场景让何似飞想到了送自己去给成安表兄童的爷奶,只是区别在于当时爷奶身体还康健,能干得动活儿,能赚钱养家;而现在……石家连这个落脚的三分地都即将没了。
他开口道:“老人家,您放心,我奉师之命来带走他,会好好照看他的。”
老人如果是老师好友的儿子,那年纪应该同何似飞爷奶差不多,但此刻,看起来比年逾古稀的老师还要更显老态。
但老人还是逼迫石山谷说出那句“我能当好书童的”。
老人到底活过半百,晓得他已经故去的爹的人情面子所剩无几。他给父亲的许多好久写信,最终给他回信的只有余老一个。
他相信,把孙子送给余老当小厮,可以一时无忧,但余老年纪也大了啊。到时他这孙子没有田产耕种、没有房屋庇身,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钱考科举,去书肆抄书都没人要。到时他如何活下来?
而面前的小公子既然亲自前来,定是余老交代过什么,他一定得让石山谷把握好这个机会!
老人见孙子终于说出这句话,眼眶也湿润了,忙道:“公子,别看他个头小,但他能干活,洗衣做饭劈柴担水,他都能做,而且吃的还少……公子,您可以将他先带回去看看,他很听话的,而且学东西也快,您要是用得顺手,就、求求您把他收了吧;要是不顺手,再送去给余老也不迟。”
何似飞见老人即使到了这地步依然没有道德绑架,对他们家的家风和品性多了分认可。
老人继续道:“公子,我这把老骨头,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前些日子儿子冻死,儿媳跳井,我这一下想不开,病倒了。其实平时我都能自己照看自己的,我完全不用山谷照顾我,我这就能下、下床——”
何似飞看着分明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他的想法。
他想在临死前,看到孙子成为自己的书童,这样他也能放心;不然若是让石山谷先照顾卧床的他的话,他恐怕到死都不能安然阖眼。
何似飞道:“既然如此,让石山谷辰时到我那儿磨墨,整理书架,午时之前我会让他回来。”
老人听到何似飞这个决定,意外中带着些惊喜,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何似飞给他们留下五两碎银,道:“这是老师让我带来的,不够可继续找我。”
老人连连道谢,何似飞留下了自己新家的地址后便离开。
屋子里的气氛太压抑,看着石家爷爷那仿佛找到了救赎的目光,何似飞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但他依然得估量着石山谷的能力和品性,再决定要不要让他童。
何似飞想,如果三年前自己没有去县城读书,自家爷爷奶奶是不是也得如此求人,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活计,一条谋生之路。
亦或者,倘若七年前他没有穿越过来,爷爷奶奶在大水中寻到死去的孙儿……
何似飞在这逼仄的巷子内站定,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些如果,他只需要看向前路。
如何想着,何似飞离开这片民居。刚走到巷子口,听到有人在打听:“老人家,您可知道,乔府在哪儿?”
旁边有人道:“乔府?咱们京城好多乔府嘞。”
那个问路的人年岁不大,一身箭袖劲装,看起来像个练家子,他道:“我要找的乔府,自然是那个最大的乔府。”
老人家道:“那就在临春街,那里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你往里走,第二家就是了。他们家门楼子可巍峨了,你不会错过的。”
问路人道:“多谢老人家。”
何似飞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回自己新租的小院,午间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让镖师帮忙送过去,现在估摸着已经布置的差不多。
就在他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听到那人又问:“老人家,您说的那条临春街是乔家正门还是侧门还是后门?我要找他们家后门,该怎么进?”
老人家:“……这我们小老百姓哪儿知道的,能看到大门还是我卖糖葫芦时路过才看到的,这种大户人家门口都有侍卫哟,多瞧一眼就要把眼珠子挖出来的。我可不敢看。”
那人一边咋舌一边快步着跑远了。
何似飞回到小院,这里已经被乔初员带着一些仆从打扫清理好,只是站在乔初员旁边的‘小厮’,打眼一看就是女扮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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