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趁这个时辰把府城几条主街都逛了一圈,并没有去一些细枝末节的巷道,毕竟他还得去参加诗会。
他比请帖上时间早一刻钟到达,门童看了请帖后,便带他入熙园。
熙园在府城最南边,临山,种了十亩海棠树,每到三四月,海棠花开,一簇簇堆叠在枝桠上,即使并无清香,也看得人心情愉悦。
门童带何似飞沿着小径走了数百步,抵达一处石台水榭,这儿摆着四张一丈长的超大书案,上面整齐的放着宣纸、笔架、砚台、墨块等,想来是一会儿供人作诗的。
至于那石台上的浅浅水榭,则正有仆从在给里面摆放酒樽,隔这么远,何似飞已经能闻到酒酿的香气。
何似飞:“……”他还没喝过酒。
上辈子是物资短缺,没有酒喝,这辈子,他年纪还这么小,哪能饮酒。在自己身量长成之前,何似飞很注意养生。
更别提,半月后他还要参加府试,万一喝出个什么事儿,前面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过,何似飞也没太为难,他喝不了,难道还装不了么?要是不得不饮的话,就倒在前襟上罢。
门童说:“公子,稍后在这里举办诗会,现在还有点功夫,您可自行歇息,或在熙园赏花。到时沿途岔路皆有小厮,要是找不到水榭,叫小厮带路即可。”
“多谢。”何似飞给了些许碎银当赏钱。
门童收下银子,带着喜气道:“公子客气了。”
何似飞打算自行走走,他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别人交谈他也插不进去嘴,赏赏海棠花还是挺不错的。
才走了一小段,何似飞就听到有几人在交谈,他正要避开,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何似飞,不就是出去为那哥儿说了一句话么,何德何能,得到海棠诗会的请帖?”
“运气呗,谁让这事被他碰到了。”
“哎,我就纳闷了——行山诗社可是咱们府城最大的诗社,社长还是府学学政。咱们想拿到这请帖,都是废了好大劲儿才竞争得来的。那何似飞,何德何能啊!”
“除了那何似飞,还有个姓宴的,也是外乡人,听说他好像会点武术,咱们学政大人在外采风归来,在府城外遇到个扒钱袋的,这姓宴的折了根树枝,远远打中了那小贼的腿,钱袋被追回来,学政大人就给他也发了请帖。这也是运气好,放我我也能追上那小贼。”
何似飞没再听了,举步朝回走,诗会要开始了。
这一场诗会来者众多,何似飞粗略一看,约莫有六七十人,难怪这么大的书案都准备了四张。
“今日学政大人来么?”
“快到府试时间了,学政大人来不了,副社长会来。”
“哇,那岂不是能见到花如锦花案首?”
“诶诶诶,兄台,可是传闻中那位连中小三元的花案首?”
“正是正是。”
乔影来得晚,站在岔路口,一下就看到那个身穿扁青色书生长袍的少年。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忿忿再次涌上——这人起初还亲热的叫自己‘哥哥’,后来又那么敷衍的说了句佩服就离开了。
何似飞对旁人的目光很敏感,寻着感觉看去,与乔影再次四目相对。
他微弯了眉眼,没有开口,好像在等乔影走近。
乔影心底的那点忿忿一下被这笑意击飞到九霄云外,脚步轻快的过去,站在何似飞身旁。
这么一站,乔影才发现何似飞好像比自己还高点——乔影已经比一些普通书生要高了,身旁这少年年纪不大,已经这么高,以后指不定要比他高多半个头。
花如锦案首还没来,不认识的书生们扎堆联络关系,介绍自己。
在乔影一阵紧张中,何似飞开口:“兄台,我姓何,名似飞,家在木沧县。”
少年人清隽中带了一点变声期微哑的嗓音传进乔影耳朵,他差点就要把‘乔影’二字脱口而出,临才想起自己有假身份。
“似飞贤弟,我叫晏知何,来自京城。”
第72章
乔影本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他的身份让他在很多场合压根不需要开口,就会有人不断赶上前来讨好奉承。
但这会儿介绍完自己,片刻后不见何似飞搭话, 乔影绞尽脑汁想了个话头。
“木沧县,我去过一回。”
说出口后,乔影才想到这不是自个儿揭自个儿的伤疤么?两年前他拜师未遂,离开木沧县时, 暗下过决心说自己再也不要听到跟木沧县有关的消息。
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何似飞对此倒不惊讶。晏知何兄台虽说来自京城,但他有傍身武艺, 这样的人在话本子里都是经常走南闯北的。这会儿即便晏知何说他把大厉国各大州府都逛过一遍,何似飞也觉得正常。
看得出乔影是真心想闲聊,何似飞说:“木沧县县城临河而建,每到这个时节, 总有很多肥美的鳜鱼。我没去过其他州府,不晓得旁地如何。不过, 根据书肆里的游记来看, 木沧县最有代表的菜肴便是‘鳜鱼羹’。”
乔影原本还担心何似飞跟他讲前两年余明函回去收徒的事情, 觉得那真的就是在他心里插刀。
万万没想到何似飞说起了美食菜肴。
红尘万万人, 真没多少是不喜欢吃食的。
乔影听到吃的眼睛就有点放光,“诶,我上回去是芒种后了,当时有事在忙, 倒没留意这些菜肴。”
何似飞莞尔:“只是小粥小菜罢了,比不得八大菜系的美味, 而且那羹汤颇有地方特色, 其他地方的人可能吃不惯。”
“还是想尝尝,”乔影咕哝一句, “贤弟,你既然是木沧县之人,为何到这府城来?”
“木沧县属行山府,我来考府试。”
乔影愣了愣,在他印象里,京中学子一般是在十二岁左右就会考完县试,十六七岁去考乡试的。
何似飞这个头,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十二岁。
乔影从没违心的说过话,夸不出一句‘年少有为’,不过他是真的对何似飞印象很好,说:“现在距离府试还有十五日,我还会在此地暂留些时日。似飞贤弟,我们既然是邻居,我可以帮你温书,书册上你若是有不会的问题,或是想要争辩的策问论点,我们或许可以讨论一番。”
他话说得直白又坦诚,完全是一副前辈提携照拂后辈的姿态。
如果周兰甫在此,听到这话一定会扶额——他作为两年前就考中秀才的人,数月前在策问方面已经辩论不过何似飞了,并且有时还会借何似飞写的策问回去仔细誊抄背诵。
有次他誊抄的一片策论不小心被县学教谕看到,教谕当即就拿去批改,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教谕在一些吹捧的话语上给他提了几点修改,后面那真正有思考的讨论方面则一字未改。甚至还给他说:“保持此水准,下场乡试便可试水参加。”
县学教谕现在都是举人出身,他们说‘你可以试水参加乡试’,那就是认可了自个儿的实力。
周兰甫苦笑,低声给教谕解释一番,说这并非自己所写。
何似飞当时听完周兰甫的话后,倒没有自高自大,说:“一般情况下,‘试水’只是重在参与,基本上很难中。”
周兰甫说:“那好歹也是被教谕认可的足以去参加乡试的程度。一次不中,就当积累经验了。”
自从跟周兰甫讨论策问论点屡战屡胜后,何似飞接下来的‘陪练’对象就变成了自家老师。
这小半年来,周兰甫也不知道何似飞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
不过,对于晏知何的好意,何似飞欣然答应了。
“多谢晏兄抬爱,小弟却之不恭。”
此前他都是在闭门造车、纸上谈兵。这回出一趟远门,经历了那么一点事情,何似飞就能‘闭关四日’整理思路。
而晏知何可是来自京城的高手,有机会跟他讨论,定能开阔眼界。
“不用客气。”乔影摆摆手。
随着他的动作,稍薄的春衫袖口往臂弯方向垂落些许,露出他对于男子而言略微有些纤细白净的手腕,还有一点轻微突出的腕骨。
何似飞下意识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他最近一年身子抽条往高长,在少年中算体型偏瘦的,但他的手腕……也没有那么细。
很快,前面的书生们都在叫一个名字,何似飞的思绪被打断,再也衔接不起来。
他回头朝前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袍,身量颀长,但面相上稍显稚嫩的少年正绕过繁茂的海棠树,缓缓走来。
这少年看着约莫十六七岁,却被一群比他年长些许的书生们簇拥、围拢,宛若众星捧月一般。
乔影拉了拉何似飞袖口,见他回神,问:“那个人就是花如锦,你们府城的……神童?”
何似飞:“应该是,不过我前几日才从木沧县来,对府城之事不大了解。”
站在他俩前面的书生终于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两位兄台,恕我插嘴,那位是我们行山诗社的副社长,花如锦案首。他在三年前就连中小三元,当然是神童了。”
乔影:“?”不,你想说就说,但你别叫‘哥哥’!
他和何似飞看起来可都比这个人小上不少。
“多谢兄台。”何似飞道谢。
乔影:“!”何似飞这人怎么见谁都叫‘哥哥’!
前面那人久不见乔影作答,本有些不虞,但看着乔影这张脸,却完全说不出任何重话。于是他看看乔影,再看看旁边的何似飞,闷闷的转头回去。
——外地人,都这么好看的么?
来自京城的那个书生眉眼精致,鼻梁秀挺,别说是男人了,简直比他见过的所有哥儿都好看。只是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中却不带丝毫柔情,刚随便瞥他一眼,就让他把所有话噎回了嗓子眼儿。
至于那个来自木沧县的,那简直是……是……所有年轻姑娘哥儿都会喜欢的长相。骨相流畅利落,高山根,双眼皮浅浅一道,在眼尾时能看得更加明显,整个人不带表情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淡。
正好这会儿花如锦也走到最前面,宣布海棠诗会正式开始。
这个书生看着正在讲话的花如锦,心想,此前他一直觉得花案首年轻俊朗,是行山府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这会儿再看过去,好像……也就那样了。
果然,人不能一下子看那么多惊艳的相貌。他自个儿该回去多照照镜子,不然恐怕会飘起来。
乔影气何似飞见谁都叫哥哥,这会儿完全没心思听那花如锦说了什么,直到大家各自扎堆,讨论起海棠诗会的主题来,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
而他们俩前面那位书生刚在心里想不能一下子见这么多惊艳的面孔,这会儿就控制不住的转过身来,邀请两人:“两位兄台,我叫钱世义,见两位都是外乡人,不若一起作诗讨论,如何?”
乔影腹诽,谁要跟你一起。
何似飞伸手不打笑脸人:“好,那钱兄,知何兄,这边请。”
乔影的所有小脾气在听到‘知何兄’的时候一下子就消散了。
‘钱兄,知何兄’,二者相比,孰亲孰不亲,一眼可辨。
三人一道往海棠林深处走去,途中又有一个落单的书生加入,四人居然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小组。
大家各自介绍一番,钱世义今年十九岁,早已考过县试和府试,但院试两次都没中,打算明年再考。
最后加入的书生名叫唐悦山,今年十四,与何似飞同岁,户籍在宁水县,不过一直居住在府城,父亲是府学教谕,同样准备今年四月考府试。
乔影听到这个,才发现自己对科举学生的年纪有些错误认知。
京城那是什么地界——随便抓一个估计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文风比府城、县城要强盛许多。所以他们的后代基本上都在十一二岁就考过了县试、府试、院试,随后安心准备乡试。
可行山府呢?
是小小一个从七品州判之子当街强抢良家哥儿都没人敢阻拦的地方,文风民风都远远比不上京城。
这教谕之子都十四岁才考府试,所以似飞贤弟并不算蹉跎了年岁。
这么一想,乔影又觉得自己方才应该夸他一句‘年少有为’的。
他方才没夸,似飞贤弟不会觉得他太傲气了吧?
出神中,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知何兄?”
那教谕之子唐悦山笑着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何兄、晏兄,你们两位以前真不认识么,这也太有缘分了。”
乔影只感觉一股热血从心脏猛地上涌,脖颈有些发红。
何似飞在方才晏知何说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句诗,不过他觉得有点唐突,就没念出来。同样觉得唐突的还有钱世义。唐悦山年纪小,口无遮拦,一下给说破了。
何似飞本以为高手都如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洒脱不羁,没想到晏知何居然被这一句给说羞赧了。
他莞尔后开口解围:“唐兄此言差矣,诗文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等有许多,难不成我们也是缘分?”
唐悦山是被何似飞这句话给说得不再开玩笑了。
但乔影……乔影现在有点气,这少年又在想撇清和他的缘分了。
钱世义见气氛有些凝滞,赶紧开口:“今儿个的主题是海棠,来来来,咱们作诗、作诗。一会儿要是能拔得头筹,还能跟花案首较量一番呢。”
诗文一向是何似飞的强项。
余明函曾说过, 作诗看天分,更看性格,心中有‘气’的人才能作出好诗。这个‘气’的范围很广, 狂气、郁气、悲愤之气等。
何似飞骨子里的轻狂配着他现在的少年意气,两相叠加,作出来的诗文自带一种引人热血沸腾的桀骜劲儿。
乔影原本以为何似飞这样不愿沾染任何人或事的冷淡疏离的人,写出来的诗作肯定是冷冰冰、不带感情的。再加上他今年才十四岁, 读过的诗书估计也不多,就更难写出好诗了。
不过这都正常。
不会写诗的书生很多。
他记得前几年有个翰林原本是有状元之资的, 却因为诗作写得特别匠气,被陛下朱笔一划,出了一甲前三,成了二甲第一的传胪。
乔影见唐悦山和钱世义都有了点启发, 斟酌着落笔,却不见何似飞动静, 走到他身边, 见他正看着一朵海棠出神。
乔影寻着何似飞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朵花正半开着, 却不知因何缘故脱离了树干,将落未落。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缄默起来,不去催何似飞作诗了。
忽得刮来一阵风, 带来阵阵酒香和轻微墨香,乔影见何似飞伸手, 接下那朵半开的小花。
为了避免花被风吹走, 何似飞微蜷着手指,虚虚拢着那朵花。那双颇有距离感的眼眸里正带着浅浅的笑意。
何似飞这会儿才看到身边的晏知何, 展平手指,将花递到晏知何面前:“知何兄,可要簪花?”
簪花是书生们的习惯之一。
不过不是不分场合和时间的簪花,一般情况下,考中科举会簪花、骑马、游街,参加诗会时作出好诗会簪花,偶尔蹴鞠拔得头筹收到姑娘家丢过来的花,也会捡起簪在鬓边。
不过木沧县众学子玩得没这么花,大家都比较朴素,何似飞还没簪过花。
但这些小习惯他都是知道的。
刚才花如锦来,有人立刻折了一枝海棠,在争得他同意后,为他簪上。
晏知何定定的看着何似飞的手,还有掌心那朵半开的海棠。
花蕊是浅浅的桃红色,花心则是藕白色,但向外延伸至花瓣尾端时,好像由古典水墨颜色由浅至深的晕染开来,美得稠丽。
唐悦山装着抓耳挠腮的苦思冥想,其实是写下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咏海棠》,还不忘调侃何似飞。
“何兄,送人簪花哪有送一朵的道理,你个儿高,折一枝最好看的给晏兄啊!”
乔影现在要是还感觉不出来书生们互称‘兄’只是一种常规的交往模式,那就是真的傻了。
何似飞说:“这朵秾丽,与知何兄眉眼甚符。”
乔影被夸漂亮虽然很开心,但却知道何似飞是不喜欢折枝。
这人方才一路走来,遇到枝桠横斜的海棠树,都是轻轻抬起,让他先过的。正是因为走在何似飞身边,乔影才能看到这人对待海棠树那堪称温柔的动作。
就连这朵花,也是树上掉下来的。
但乔影很喜欢。
他想,何似飞这人,看着最是疏离冷淡,心思却又最是温柔。
不过他倒是没像那花如锦一样让别人给他簪花,他知道自己哥儿的身份,不应和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于是从何似飞手心拿过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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