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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他没说去书肆的事情,毕竟,自己现在的人设还是一个只认识最简单几个字的睁眼瞎。
“麦家木雕?”陈竹对店铺的名字显然不怎么熟悉,他这个人心细、关注的事物便自然而然的少了下来,基本上只注意着身边的人和事,对曾经进去过一次的卖价高昂的木雕店,完全没多少印象了。
何似飞带着他一边往河岸走,一边说:“就是上次一个手指大的木雕卖十两银子的木雕店。”
陈竹果然对钱还是有点印象的,他“哦”了一声,转而才察觉出奇怪,说话有些结巴:“你、似飞,你又过去干嘛,不会想要去买木雕吧,那玩意儿都是很有钱的少爷们才能玩得起的,就连咱们两家的少爷都不敢碰这些……”
陈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是他突然意识到何似飞并不是那等奢侈的性子,二就是……何似飞会雕刻!何似飞上回还买了木块回来雕刻!
虽说买木块都是他们刚来县城时的事情了,最近几日陈竹忙着伺候陈云尚,都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但只要稍微一想,他就能思索出其中逻辑。
这下陈竹真的结巴起来,语无伦次的:“似飞、你、你、你去买……不对,你去卖木雕了?你之前拿在手里玩的那些小木头,你都雕刻好……了?”
何似飞颔首,说:“不算都雕刻好,时间有限,我只雕刻了一半。”
一共二十六块木头,他正好雕刻了十三块。
陈竹依然目光灼灼的看向何似飞,他脑子有点蒙,感觉自己最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又组织不好语言,张了张嘴巴又不知道说什么。
见他这样,何似飞倒是主动解释:“那些木雕卖了出去,得了些许银子。”
陈竹更是吃惊不已,直到两人快走到河岸边,他才找回声音,震撼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卖出去了没……”
夏至已过,天气愈发的热。河岸边有水有山,如果能刮上几阵微风,便傍晚正是凉快的时候,许多书生活着富家小姐都喜欢在这时出来散步。
人一多,小商贩也就背着摊位赶了过来。
因此,这边林林总总不少小摊。有卖糕点的,有卖粽子的,有卖各种粥饭的,还有卖手编花环、发钗的。打眼看去,居然不输县城的小街。
何似飞耐心告罄,没有再回答陈竹的问题,只是顺手在旁边摊位上给陈竹和自己点了两碗馄饨,说:“这顿我请,坐下来吃。”
陈竹一般花钱不多,一是他饭量小,在外吃饭本来就花得少;二便是节约了,他很少吃超过三文钱的食物,那些香甜的糕点等,即便他闻了之后很是动心,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站在旁边多嗅几口,但还是不会买来吃。
何似飞知晓他的习惯,虽然现在他有点小财,却也只是点了他们经常吃的馄饨,并没有买隔壁的米糕。
他在底层混迹过,知晓如何能不动声色的摧毁一个人,也知道如何默默的维护一个人仅存的卑微的自尊。
陈竹对他好,是因为陈竹把他当弟弟照顾。而如果他突然财大气粗、大手大脚起来,陈竹很可能就把他划归为高成安和陈云尚那一类——从此便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何似飞习惯了现在跟陈竹的相处模式,并不打算改变。
何似飞饭量要比陈竹大不少,这一碗馄饨一般是陈竹一顿的饭量,对于刚才吃了鳜鱼豆腐羹的何似飞来说,再吃这碗馄饨,刚好可以填个肚饱。
这也是他方才在宝羹楼吃饭时估算过的。
陈竹小口的咬着馄饨,心中满是对何似飞能赚到钱的欣喜。
他还想问更多的细节,但考虑到现在这是在摊位上,旁边还有不少高谈阔论的青年,便不好跟何似飞说起钱的事情。
而邻桌那说话的青年却丝毫不管旁边有没有食客,依然高声谈论:“听说了没,咱们县太爷最近准备招收一批没考过功名的少年,好像要让他们去县学念书。听说是为了培养咱们县城的文风。”
另一个明显也是书生打扮的青年皱眉:“此事我也听县学的先生们说了——听说先生们联名反对!”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先生说这简直是胡闹。县学多难进啊,一般情况下,普通的秀才都进不来,得一榜和二榜的秀才才能进入。如果让蒙童进入的话,那其他秀才、童生不得闹翻了天去!”
这话其他人听不到,但距离他们仅有一臂之隔的何似飞听了个清楚。
“非也非也,并非怀才兄想的这样,不是让教谕和教授教这些少年,是让咱们来教——”
“咱们教?”不等这青年说完,那位怀才兄诧异的打断,“咱们都是秀才,要考乡试的!则能去教蒙童?”
“这件事我便和怀才兄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时间多金贵的,教蒙童委实有些浪费了。”最先说话的青年一摇扇子,道,“不过我这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怎么个章程,还得看后续情况了。”
何似飞能听到的,陈竹基本上也全听完了。等两人吃完饭,走在路上后,陈竹迫不及待道:“似飞,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你年纪小,算是蒙童,要是能进县学的话,那简直……太好了!”
何似飞觉得此事不会如此容易。
县学是因为门槛高,有硬性要求,才能让许多县城的权贵插不进手。一旦降低了‘录取’门槛,报名的人定然趋之若鹜,那么……名额自然不会落在他这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外来户身上。
何似飞想,他得想办法了。

行至路上, 何似飞又听到不止一波前来散步的书生们在讨论县学收蒙童的事情。
这些书生们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约莫三十余岁,小的则有跟何似飞差不多年岁的。
何似飞眼尖, 见他们不少人身上都带着有‘县学’标记的木牌,看起来至少都是正在县学念书的秀才了。
也对,既然是县学要收蒙童,最先知道此消息的自然也是县学中人。
陈竹瞧着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在垂首跟十二、三岁的少年讲话, 他们似是争辩,又似是讨论, 看起来不像是父亲与孩子交谈的状态,不禁有些奇怪。
毕竟,以他们仅有的见识来看,三十多岁与十二、三岁的组合, 一般都是父子或者师生关系。
但父子、师生关系的话,年纪小的那个定然不能以强硬的态度反驳、批评大人。不然就是忤逆。
陈竹奇怪之余, 赶紧收回目光, 伸手拽了拽何似飞的衣角, 悄声说:“似飞, 他们怎么争辩的如此大声,不怕被人看了笑话吗?”
何似飞刚开始没理解陈竹这句话,直到陈竹悄悄给他点了点那还在争执的两人,才恍然会意了陈竹的话语。
是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儿子当街忤逆父亲, 那不仅是儿子的错, 也要怪父亲管教不严,是会被外人瞧见了笑话的。
何似飞摇头, 道:“他们的关系非你想的那样,你看,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枚木牌,上面隐约雕刻了咱们县城的名字。方才在小摊上吃馄饨,那两个说起县学事的青年也带有此腰牌。想必,他们都是在县学念书的同窗。”
而非父子。
同窗之间讨论争辩,再正常不过。就连关系好如高成安与陈云尚,都有为一件事各执己见的时候。
陈竹这回神情比方才还要错愕,他不敢置信:“怎么、怎么会,县学不是要秀才身份才可进入的吗?他、他年纪看起来跟你一般大……”
在这个时代,考中县试、府试、院试才能获取秀才功名。其中,县试、府试基本上一年一场,院试三年两场——这就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考生们考取功名的年纪。
像高成安这样能十五岁考过县试,成为童生的都算拔尖儿。那么……能十二、三岁就考中秀才的,称一声‘奇才’都不过分!
并且,不是所有秀才都有资格进入县学的。
陈竹身份毕竟是书童,就算对读书、搞学问的事不敏感,也大概知晓进入县学的条件。
——陈云尚就经常把他要考中秀才前两等,进入县学念书的事情挂在嘴边。陈竹跟着耳濡目染,都知道了不少。
秀才分三等,分别为‘廪生’、‘增生’和‘附生’,其中,‘廪生’是成绩最好的一波人,一般只有十位左右,每月都有公家发粮食与月银;‘增生’则是排名在十位之后的秀才,公家并不给他们提供粮食,但他们与‘廪生’一样,都有进入县学学习的资格。
排在最后的‘附生’,就是最普通的秀才公,有功名在身,可以参加乡试,却并无银子、也不能进入县学。
根据陈云尚打听到的消息,陈夫子当年是考到了‘增生’之位,获取了进入县学学习的资格。虽说他之后一直都未曾考过乡试,成为举人,但因为熟悉县学的教育方式,再加上那段时间县学教谕人员紧缺,便留在县学当起了教谕。
陈竹越是不敢置信,就代表他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接受了此事。
于是,不等何似飞回应,陈竹又开始感慨:“这也太厉害了。”
何似飞颔首:“确实厉害。”
能在十二岁进入县学,除去家世这一原因外,还得学生勤学刻苦、资质过人才行。
不过,那一大一小两位书生似乎是察觉周围人在默默围观他们讨论,很快便压低声音,不给旁人听了。
何似飞耳边零零散散听到的消息同在馄饨小摊上听到的差不多,无非就是县官要让蒙童进县学,可教谕和教授们基本上都不同意此事,县学的秀才们也大都对此事褒贬不一。
见此事讨论度如此之广,何似飞思忖着,觉得这消息应当是今日下午才传出来,不然,早晨去陈夫子那儿读书的陈云尚和高成安定会知晓。
与此同时,陈夫子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只不过他知晓的情况要比何似飞这边详细的多。
半下午时,陈府的管家陈积山见房门被扣响,前去开门,本以为又跟从前一样,是哪个前来请教夫子学问的学生。
门扇甫一拉开,陈积山很快收敛起唇角和善又轻松的笑意,变得恭敬起来——只见门口站着的那位,正是自家老爷当年的同窗。
“张老爷,您居然亲自前来!请进、请进,我家老爷正在偏厅喝茶,您请跟我来。”
竟然是省了通报,直接邀请人进入。
“冒昧来访,本就不大和规矩。”张忠雪捋了捋胡须,叹息一声,这才举步跟着陈积山进入。
陈积山请张忠雪坐在主厅,赶紧快步去请自家老爷。
陈夫子那瘦小的身影很快走来,一进门竟然先拱了拱手,道:“贵客来访,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莘修与我客气什么,就算是失礼,也该是我未送拜帖便直接登门才算失礼。”张忠雪起身回礼,神色郑重,道,“今日上门,皆是有重要之事与莘修相商量。”
想来莘修便是陈夫子的字了。
陈夫子顿了顿,似乎有些震惊,毕竟张忠雪虽说与他同窗,可张忠雪早在十多年前就考取了举人身份,再加上在县学资历老,就连县太爷想见他,都会先下拜帖,以表尊敬。
那么,能被张忠雪称为‘重要之事’,一定……是件大事。
陈夫子立刻道:“不如去书房相商?”
待张忠雪答应后,陈夫子又转头吩咐陈积山,“一会儿将热茶送到书房。”
陈积山立刻应声:“是,老爷。”
现在下午已过,陈夫子院内的学生早已离开,家眷等都在后院,一般不曾到前院来,谈话倒也算清净。
坐定后,张忠雪并未过多寒暄,而是开门见山道:“莘修,大事!你可还记得五十四年前,咱们县城那连中小三元的余明函余大人?”
五十四年,对于何似飞等人可能算很久很久,但对于陈夫子、张忠雪这把年纪的人,则刚好是他们启蒙那会儿发生的事情。
陈夫子目光如炬:“岂会不记得?我们当初启蒙,都是听余明翰大人的事迹,以此做榜样的!”
再者,余明函连中小三元后,紧接着又在乡试、会试与殿试上发挥出色,同样都拔得头筹,取得解元、会元与状元!这正儿八经的三元也全中了!
当时,别说他们整个木沧县,就连整个瑞林郡、乃至整个绥州全都震动了。
‘绥州余明函’,在当时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十多年,余明函活跃于朝廷政、治、中、心,确实做了不少大事,位极人臣。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像余明函这样锋芒毕露的存在,注定会接连树敌。
政敌逮不到他的错处,就栽赃陷害,逮他家仆人的错处——以此来连坐主人。
仅有一点小错的话,当时的皇帝出于对余明函的喜爱,还能包容的下去,但当弹劾余明函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增加,埋在皇帝心中的那根小刺逐渐就扎得人心疼。
随后,余明函又大胆主张变法,却被朝廷保守派不断攻讦。再加上他的主张不得帝心。
余明函被贬谪,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又过了几年,果不其然,皇帝将余明函下放至地方,贬出朝廷中心。
但余明函此人确实很有本事,他在地方励精图治,做了三十年知州大人,政绩突出,熬死了当时的皇帝和他儿子,同时也熬死了当年的不少政敌。前几年正逢新帝登基,看到各地财政报表,还有余明函这些年潜心写的正史记录,心中便对他顿生好感。
于是,新帝在查看了余明函的履历后,再加上对他‘连中三元’之事非常看重,便这么又把他调了回来。
当时的余明函,已经六十有九。
可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变法。朝廷新换了一批官员,这回竟然有大半都支持余明函。可他们主张的变法,依然不得帝心。
于是,好景不长,余明函担任太傅不过三年时间,又……遭贬谪。
新帝比他爹和爷爷还狠,直接罢黜了余明函——官身都不给他了。
这就是余明函的一辈子,跌宕起伏,堪称传奇。
绥州余明函,连中三元,位极人臣,中年时接连遭贬,在知州任上,记录正史二百九十四卷,收录入皇家藏书阁,被列为历代帝王必看之书。晚年起复,位至太傅,却又因与皇帝政见不合,再次被罢黜,剥夺官身。
张忠雪道:“可,就算余老没有官身,也不是咱们县太爷,县学的学政、教谕能比得上的啊。”
他叹气:“余老的脾气,即便咱们未曾听说,但能把一生过得这样跌宕起伏……定也不会是那种长袖善舞之辈。莘修,附耳过来,我给你悄悄说——”
陈夫子赶紧凑过耳朵去,就算这在他家,也担心隔墙有耳啊。
“方才知县大人、学政大人都在,他们说上面的陛下罢余老的官,其实只是想让余老认错,在京城闭门思过一年半载,随后再找个由头叫他回去。但余老脾气上来,又觉得自己已经七十有二,没几年活,居然在陛下罢官后,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告老还乡,还说唯愿回乡,去县学当一届夫子,教一位蒙童。”
陈夫子错愕的出声:“一位?蒙童?”
“可不是!”张忠雪一边给他做噤声的姿势,一边颇为为难,“此消息一出,不消几日,县学的门槛都能被踏破了,这到底收谁啊?”
陈夫子喃喃:“估计不止咱们木沧县,就连其他县城的人,都会往过赶吧。”
他双目放空,缓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说,“等等,既然余老与陛下政见不合,那么当他的学生,虽说可以学到很多学问……但如果日后想要步入朝堂、封侯拜相,岂不也是难上加难?”
毕竟,自己的老师在当年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陛下下不来台。
陛下能不记仇么?
除非……这位学生日后同样优秀,优秀到让陛下放下心中芥蒂。
但那得优秀到什么地步啊?
至少陈夫子完全想象不出。

第24章
张忠雪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能想到的, 绝大多数家底儿雄厚的世家也都能想到,因此,我估计他们倒不会带着蒙童前来拜师……哎, 有些世家近几年出了在京城做官的族人,就算是县太爷都开罪不起。要真是带着孩童来县学,我们这些教谕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了。”
陈夫子见他一脑门的官司,安慰道:“只要他们能想到这层深意, 就不会带着孩童前来拜师,毕竟对于他们那种层级的家族来说, 入朝为官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这种他们开罪不起的家族不来凑热闹,其他人,县学的教谕们完全能应付的过来。
张忠雪还是愁眉不展,他说:“莘修啊, 但说实在的,咱们县城、咱们整个绥州, 绝大部分人, 如果能高攀上余老, 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有些世家看到这一层, 就不在乎子孙做不做官了,只希望能让孩子学到诗书,便非要来拜师,那我们可真没办法将其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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