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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他还没说完,陈云尚赶紧拱手:“成安莫怪,你知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下次定然不说似飞了。”
见他道歉,高成安稍霁的面色才算缓和,抿了抿唇,“云尚兄,我刚才说重话了,只是似飞是奶奶娘家唯一的香火,不是普通书童。”
高成安虽然没把自己想让何似飞当长期随从的事情说出来,但他对何似飞的维护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好罢我晓得了,诶,又来了四个人。”陈云尚赶紧岔开话题。
何似飞对于自己不能旁听这件事,昨儿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倒也不失望,跟着陈竹往家里走。
他惦记着长个子的事情,路过主街买早点的店铺时,停下脚步,买了俩包子、一份肉饼和一碗蛋花汤,一共六文。这份早餐的花销都抵得上成年人半天的吃食了。
但何似飞并不心疼。他这个年纪,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平时在家里不过是用野菜和饭汤来充饥,过不了多久就会饿。现下只不过换成实打实的硬饭而已。
陈竹倒是被何似飞的饭量惊了一下,虽说前几日何似飞在跟他吃完包子后,还要回来吃他从家里带的葱油饼,但都没有这么一大堆吃食来的直观。
何似飞不做解释,吃完饭后回屋继续雕刻。
算算时间,约莫八日后,就得全部雕刻好并拿出去售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何似飞昨儿个打磨了三块半的小木头,今儿个仅仅是一早上,就削好了另外的三块半。
雕刻一行就是如此——看天赋,更看手熟不熟。
幸好何似飞有天赋,并且还有上辈子的心得体会,这辈子才能雕刻的如此之快。
他放下第七块圆润的小木头,用牙齿将右腕上缠绕的布条解开,坐在原地慢慢开始活动手腕。如果有人在旁边看,一定会十分惊讶——何似飞活动手腕很有美感,他好像能精确的控制每一个指节一样,从手腕道指尖,依次活动。看起来倒不像是活动手腕,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

转眼就过去七、八日,小院四人渐渐熟悉了县城的生活,何似飞的雕刻到了尾声。
同时,家里短缺的一些日常用品,何似飞和陈竹也都抽时间买齐了。比如水缸,火炉,烧水、热饭的铁锅和灯烛等。
每日傍晚,四人吃完饭,何似飞和陈竹会去水井边打半缸水,以备翌日洗漱用。而这时,陈云尚和高成安则出门遛弯消食。
自从得知陈夫子那儿不让书童进入后,何似飞就没跟高成安提过他要读书认字的事情。而起初几日高成安还会在午间何似飞给自己送饭时,目露愧疚之色——后来就渐渐转为无奈。等到现在,七、八天一过,高成安眼中的无奈也没了,成了一派稀松平常。
这日半下午,高成安正在卧房小憩,小院儿大门陡然被人拍响。陈云尚应当也在自己房间睡觉,陈竹手上捻着针线正不知道缝什么,何似飞立刻放下手上雕刻的活计,跑出去开门。
他先是透过门缝望了一眼,见外面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汉子,声音敦实,带着土里刨食的农户特有的大嗓门——毕竟在地里干活时,大家各自负责一块儿地方,不大声喊旁人压根听不到。
这男人喊:“高家少爷,何家大郎,家里有人没?老家来信了!”
何似飞一眼就认出这男人,正是上河村赶牛车的李四叔。
他赶紧拉开门,请李四叔进来,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欣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即便这县城算不了‘他乡’,但能碰到村里的熟人,何似飞自然是开心的。
“李四叔,快进来。你怎么来县城了?”
“我堂哥家的小儿‘发摆子’,镇上的大夫说治不了,但他说他师父在县城开医馆,兴许能治。我堂哥家生了三个哥儿俩女娃,就这一个儿子,怎么说都得来县城治病。这不,就用我的牛车拉来了。正好何老太太要送信,我这边有牛车,脚程快,便顺路一送。”李老四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说,“几天不见,大郎看起来比以前稳重了。”
何似飞知道‘发摆子’这种病,发病时人会无意识跌倒在地、四肢抽搐,常常伴随口吐白沫和小便失禁。一般情况下倒无性命之忧。
他虽对村子的事情不上心,但关系较为亲近之人的事情还是知晓的,李四叔那边的亲戚他也略有耳闻。对方的那位侄子好像是比他大四岁左右,最近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因为这个病,很难说亲,这才急着来看病。
何似飞见李四叔不进来,又请了一遍,说:“李四叔,先进来喝点水吧。”
李老四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大侄子还在医馆,趁他睡觉,我来给高少爷和你送封信,送到了就走。”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何似飞,“这是牧高镇的何老太太给高少爷的信,里面有两句是何叔特意写给你的,我只知道大意是叮嘱你在镇上不要怕花钱,吃饱穿暖,跟在高少爷身后伶俐一点,勤快些。”
何似飞捏着信封,只感觉胸腔泛起一股温暖的热流,好像能看到他那大字不识一个、只能靠耕种赚钱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对村里那位笔者言说,然后让对方写下那几句叮咛的。
李老四看着小小年纪的何似飞,叹了口气,拍了拍何似飞瘦削的肩头,说:“大郎,好好学,你爷爷奶奶都不容易。”
就在这时,何似飞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是陈竹见他开门开了那么久,出来看看。李老四还想说些什么,同样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立刻住了嘴,重重的在何似飞肩头一按,说:“大郎,我走了,村里的事情你别担心,何叔和何婶身边有我嘞。”
李老四正当壮年,常年下地耕种、赶牛车,满掌心的老茧,这一按好像有嘱咐万千,都在沉默中传递。
李老四并没说何叔和何婶为什么不单独给何似飞寄信,而是只是何老太太给高成安的信笺中添了几句话,但身为穿越人士的何似飞知道其中深意——他才刚跟在高成安身边不久,如果家里单独给自己寄信,很有可能会惹得高成安多想。
毕竟何似飞与高成安除了是表兄弟外,还是书童和少爷的关系。
在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里,书童即下人,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主人家约束与管治。家里单独寄信这种事,在高成安与何似飞没有熟识起来前,还是不能做的。
陈竹绕过影壁,只看到何似飞正在关门。他有些奇怪:“刚敲门的人呢?”
“走了,”何似飞言简意赅,“他是何老太太托着给少爷送信的,在镇上应当还有急事,便不进来了。”
“哦哦。”陈竹应声,跟何似飞一同往院子里走。
见主屋里依然静悄悄的,估摸着两位少爷还没醒,何似飞便没有前去打扰,而是将信拿着,先回自己屋去将雕刻好的木件儿一一检查,确认其上没有毛边和豁口,这才将其用包袱裹起来,打算一会儿去趟木雕店。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成安的房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推开窗,朝着何似飞这边说:“似飞,给我打盆水来。”
何似飞立刻打了水过去,他站在高成安身边,等他洗好脸,把那封信递过去:“少爷,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书信。”
高成安眸光满是欣喜,立刻擦脸擦手,接过信,极为熟练的扯开火漆,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并无多少字,高成安一会儿就看完一页,及看至第二页中断,他突然顿住目光,缓了缓,视线落在何似飞身上。
何似飞似有不解:“少爷?”
高成安说:“还有一段,是你家祖母祖母,托人写给你的。思及你你不识字,我给你念罢。”
他念的跟方才李四叔说得并无出入,无非是叮嘱他就算天热了,也别急着减衣,当心着凉,再然后就是别在吃食上吝惜银子,说他们俩骨头还健朗着,能耕地赚钱呢。
至于最后那段叮嘱他好好童,办事麻利些的话,高成安并未说出。要么是少年人念及血缘关系,不好意思开口;要么就是何似飞这些时日来表现不错,高成安对他甚是满意。
不同于陈竹那样是给陈云尚当通房的,陈云尚除了给陈竹提供吃住外,每月还给他四百文的饭钱。而何似飞只是单纯的书童,此行目的之一还要学念书认字,因此,当初两家人说的时候,便并没有要求高家给何似飞出吃饭的银子。只让他好好跟在高成安身边伺候,伙食费自己掏。
念完这一段,高成安不可避免的又想到奶奶的叮嘱:“成安啊,似飞是奶奶娘家哥哥唯一的孙儿,他年纪还小,有些事做得不好了你稍稍照顾他些。还有,这两年最好教他多认些字,以后回村才好说亲。不然他这没有兄弟姐妹帮衬的,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下嫁嘞。”
在这传统的农耕时代,一个男人生下来就得为吃饱穿暖以及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努力。姑娘和哥儿得十一二岁就开始相看亲家,男孩又何尝不是?
况且,越小的地方越不好说亲,毕竟大家伙儿的家底都没什么好藏的——一样的穷。这时候就得拼男孩本人有没有本事了。
何似飞自从八岁那年在洪水中被人救下来,身体就不大健壮,隔三差五会生个小病。这些小的风寒在何似飞看来其实不是事儿,毕竟从后世医学的角度来说,小孩每年生一两场风寒,有助于刺激免疫系统发育,等到年纪大了才不会害其他大病。
但在这个时代的村民看来,何似飞这样就是典型的‘弱’。再加上他家里没有亲兄弟帮衬,一般人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何似飞。他们看中的都是类似于李老四这样身体强壮的种田好手。
高成安捏着信,目光在何似飞身上逡巡一圈,见他骨架着实瘦削,说:“似飞,让你来县城读书认字的事情……这,陈夫子确实讲得很好,但……他又确实严苛,书童不能到场旁听……”
他到底年少,做不到将答应过的事情轻轻揭过,跟何似飞诉说事实:“我准备后年下场考院试,留给我温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让我教你也着实不大可能。”
到底是他奶奶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以为县城的夫子也跟镇上的一样,能让少爷们在屋里读书,书童在院子里静候。
哪想到……哎。
何似飞完全能明白高成安的为难,但以他雁过拔毛、精于算计的风格,不可能说出‘表哥,无碍,我跟在你身边童就好’这种妥帖的、让主人家心宽的话语。
何似飞知道,自己如果这么说,是可以让高成安对自己更加亲近。
——但何似飞最终的目的是赚钱、读书。
为此,何似飞要高成安愧疚,哪怕只是稍微愧疚一点。这样他才能获得比普通书童更多的自由,外出赚些银子。
高成安看着面前瘦削的,只有脸上稍微有点婴儿肥的少年。见他正垂着头,不敢跟自己对视,似乎因为他没机会读书认字,辜负了家中努力种田的爷爷奶奶的期待而颇为伤心。高成安心陡然软了下来,但高成安自己要有解决的办法,就不会在这八天里什么都不做了。
他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似飞,这几日你对县城也熟悉了,今儿个下午没什么事,你不若自己出门逛一逛,散散心。”
除了这个他也没有其他能补偿何似飞的了。
何似飞眼睛一亮,但他正低着头,高成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玩吧。
陈竹见是高成安老家来信,估摸着应该会稍微提起一些何似飞的事情——他觉得高成安少爷兴许会跟何似飞讨论一番他读书认字的事情,毕竟何似飞以后还要回老家娶媳妇儿的。
不一会儿,陈竹见何似飞低着头出来,似乎有些难过。想必念书这件事应该没有妥帖的解决办法。陈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锭压箱底的铜钱串……
何似飞回到自己屋内,将此前收拾好的布巾拎起,就要出门一趟。
陈竹才把钱拿出来,就看到何似飞带着个小包袱,径直朝门口走去。

第18章
陈竹倒没往何似飞‘离家出走’这方面想,毕竟何似飞拎的包袱那么小,看起来也极轻,不像能装行李的样子。
但他从小在家里就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外加何似飞眉目漂亮,陈竹一直以来都把他当弟弟照顾。这会儿便下意识要追上去。
结果陈云尚这个点也醒了,瞧着他准备出去,叫住:“陈竹,半下午的,正热着,你要干什么去?”
陈竹自然不敢说他想去看看何似飞怎么了。
他灵机一动,说:“我准备给您打水洗脸。”
陈云尚刚睡醒,站在窗边,只着中衣——反正这院子里三个少年,唯一一个陈竹是哥儿,还是他的人,自然不用顾忌。
他从不怀疑陈竹对自己撒谎,道:“好,你去水井打水罢,缸里的水定然都被太阳晒热了,洗脸了人也不清醒。”
陈竹连忙答应。
等他拎着水桶出门,已经不见何似飞人影。陈竹在附近的几个岔路口都瞧了瞧,还是没看见,只能作罢,给陈云尚打了冷水回去洗脸。
何似飞自从知道陈夫子那儿不能旁听后,其实从来就没想过从高成安这里再去获得什么学习途径。他这个人从小在末世长大,经历了各种‘别人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最后却改口’的事情,对此早已习惯。
不过,何似飞并不是习惯了失望,而是习惯了靠自己。
他相信事在人为,他自己有手有脚,会雕刻,还会认些字,他先赚些银子,然后再慢慢找念书的机遇。
何似飞刚才之所以不说宽慰高成安的话,就是因为他想要自己出门一趟。虽说他可以去找高成安告假,但说个‘告假逛街’,感觉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而如果不要高成安准许的话,何似飞只能在高成安早晨读书的时候再去逛街买东西,但那就得等到明日早上了。
何似飞今日下午才将十二生肖雕刻好,自然是想早点卖出——在这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做生意,想要赚钱,就得打个‘时间差’,越早越好。
他脚步不停的朝着记忆里那家木雕店走去。
不同于上一次来得时候冷冷清清,今儿个木雕店里几乎挤满了人,何似飞站在门口,抬目一扫,看到一大半都穿的是绫罗绸缎。
何似飞脑袋里反应出七个字——有地位的有钱人。
定然不是普通商贾。
毕竟本朝律法,商贾之辈不得穿绫罗绸缎。
小二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找他询问价格的顾客还是一个接一个。小二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一个人切成八个来用。
何似飞心里庆幸自己来得早,不然等到明儿个,这些‘有钱人’们指不定都买到了心仪的木雕,打道回府了。
一位站在柜台后,穿着看起来比小二好不少,但却没达到‘绸缎’地步的男人瞅着门口的何似飞,招呼他:“小公子进来可是找人的?”
掌柜的瞧见何似飞就有点头疼,心说里面这些客人们为了买木雕连娃娃都不带了,没看到小娃娃这一脸茫然的在人群里找爹么?
前些时间芒种,载客的船夫基本上都得帮着家里收稻子,最近他们才得了空闲,开船在几个县城间载客。
这不,外地来的‘有钱人’立马就增多了。
何似飞觉得跟自己说话的这位应该比小二高一个等级,很可能是掌柜。他眯了眯眼睛,如果是掌柜的话,那就是能主事的了。
他将怀里的木雕护在身前,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压低了声音:“老爷,我家长辈让我来做生意,敢问您是掌柜的吗?”
掌柜:“做生意???”
他虽然惊讶无比,却同样压低了声音,毕竟不能惊扰到自己店里的客人。
何似飞将怀里的包袱往木柜上一放,悄悄打开一个角,拿给他自己最开始雕刻的那只小松鼠。
那只是一个半镂空的雕刻,松树憨态可掬,松子儿镂空一部分,看起来为这个小木雕增添了几分趣味。
何似飞并不担心掌柜的会将此物据为己有,倒不是他相信掌柜的人品,是因为他在所有自己雕刻出来的木雕的隐秘部位,都刻了一道翅膀的形状,不仔细盯紧了寻找,是看不到的。
到时候就算掌柜的起了贪念,何似飞也有把握能找回场子。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设想,何似飞还是想要顺顺利利赚钱的。
他之所以来找木雕店合作,而不是自己私下里兜售——虽说自己兜售,无中间商赚差价,可能拿到手的银子更多。但何似飞觉得那样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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