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口袋里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漠大校区的周边都是浅滩和沼泽,虽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但水草之中也是危机四伏。
像易言今天就是被一条潜伏在流沙下的白蛇咬住了左脚踝,长达几厘米的蛇牙甚至穿透了皮靴,刺破了他的皮肤——幸好这蛇的毒性不慎,否则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任务行动,保不齐他又要给自己一枚子弹。
不过,付出这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就像是小说里讲述的那样,但凡是天材地宝生长的地方,都会有灵兽守护。在解决完了那些水蛇之后,他们发现了一棵无枝的神奇巨树。
上面生长着上百颗黄色的果子,形状奇特,色泽宛如和田黄玉一般温润——植物学专家们翻阅了无数资料,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植物的记载。
除了在《山海经·北山经》中有一句“其树皆无枝,其高百仞百果树生之。其下多怪蛇。”勉强符合,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任何记载。
他们把这些果子都摘了下来,但在树下,易言又发现了一簇蒲公英。出于某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目的,他也摘下了一朵蒲公英,编成了一枚戒指放进了口袋里。
“你呆在这里,不会无聊吗?”
他记得在那个地下室里,他曾问过谷梁一这样的问题。
“无聊啊,但是我会给自己找点事干,让日子变得不那么无聊。”
黑发少年回答他,顺手撕下一张纸,叠成了一只青蛙。他还不无自豪地说:“我还会用蒲公英做戒指呢!厉不厉害?”
那时候易言满心想着的都是逃离这个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和对方搭着话,心思却完全不在对话上面。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敷衍,少年很快又变得安静起来,半晌才扭头说道:“别想了,我试过了,你逃不出去的。”
后来他逃出去了,也学会了该如何用纸叠成青蛙,如何用蒲公英做成戒指。易言回来的路上并没有想太多,但当他来到风洞实验室前,却不由得犹豫起来——
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触动谷梁过去的那些灰色记忆?
而当他看到诸葛逍和黑发青年亲密的互动时,内心的愤怒和酸涩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控制不住地想,对于谷梁一来说,自己是否只是代表着不堪回首过往的故人,而诸葛逍才是能够带给他快乐和未来的那个人?
诸葛逍抱紧自己的双臂,敏.感地环顾一圈,喃喃道:
“我感觉到了杀气,是错觉吗?”
严北辰嘴角一抽,心道你平时不是很会看人眼色吗,这会儿怎么倒成瞎子了,没看易哥的眼神冷的都快把你扎成筛子了?
“易哥,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去研究所那边帮忙了。”严北辰一把拎起诸葛逍的领子,冲易言打了声招呼,有扭头对宗秦远和谷梁一道,“宗校长,老四,我们先走了。”
“你干什么?我还想看看那把剑到底能不能飞起来呢!”
诸葛逍还在嚷嚷,被严北辰一把捂住了嘴巴:“等你搞明白猪都能飞了,闭嘴吧你!”
唐敬明院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皱眉道:“在实验室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帮不上忙就出去!”
说完,他就毫不客气地把宗秦远他们全部轰出了风洞实验室,完全不顾之前是他自己叫谷梁一和其他几个年级的唐班本科生来参观实验的。
宗秦远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所以被赶出来了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那我就回校长室了,谷梁同学,你和易同学一起替我去看看周明吧,看看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周明的身体情况,可是关乎着他们和周轻子的关系,往大了说,就是关乎着漠大和林神宗的关系。
所以这些天来,几位校医对他的护理可谓是无微不至,指挥部那边有什么仪器和药品补品也都是不要命地送,再加上周明自身强大的恢复力,他身上大部分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你的脚怎么了?”
但在去往临时病房的路上,谷梁一注意到易言走路的姿势不太对,立刻出声问道。
“没事,扭了一下。”易言淡淡道。
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左手仍插.在兜里,掌心已经泛起了潮意。
谷梁一盯着他的左手:“那你的左手又怎么了?怎么一直不拿出来?”
“……没有。”
黑发青年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易言停顿了一下,也只能扭过身子看向他:“怎么不走了?”
谷梁幽冷哼一声,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把易言的手腕从口袋里拽了出来。
猝不及防之下,易言也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在谷梁的面前永远提不起防备。
于是,那枚一直被他捏在指尖、连毛毛都掉的差不多的蒲公英戒指,就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
谷梁幽:“…………”
他盯着那枚蒲公英戒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是,你是三岁小孩吗?刚才一直藏着掖着我还以为是受伤了,结果就是因为这玩意儿?”
易言抿着唇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神却开始闪烁,耳根也泛起了淡淡的红。
“随手做着玩的。”
他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把戒指放回口袋,摩挲了一下,到底还是舍不得丢掉。
“不行吗。”
谷梁幽看着他嘴硬的样子,突然扯了一下嘴角。
“是吗,”他平静地移开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呢。”
说完,他便迈步朝前走去。
易言呆了几秒钟,随后加快脚步跟上,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你……什么意思?”
“自由心证。”
“作为一个理工科生,你的条件和问题都不明确,光凭自由心证,我怎么才能知道答案?”易言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难得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语气还比平时至少要快1.2倍,看来是真的急了,“谷梁一你不能这样,你得把话说明白!”
他一把抓住了黑发青年的肩膀,试图让他停下来。
谷梁幽的确停下来了,但当他扭过身子看向易言的时候,易言才发现他一直在憋着笑。
“…………”易言的语气低沉下来,还带着一丝埋怨,“你又在消遣我。”
“是啊,我觉得逗你挺好玩的,”谷梁幽挑眉道,语带挑衅,“怎么样,想打我吗?可惜了,你现在打不过我。”
易言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又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睛,模样像极了一只被雨淋湿失魂落魄的大猫。
“你开心就好。”他叹气道。
他不想再跟谷梁说话了,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对方再次抓住了他的手,强硬地把那枚戒指从易言手里抢了过来。
“当初教你那么多遍才学会,真是笨到家了。”
黑发青年轻轻地说了一句,把戒指戴在了自己左手的中指上,还对着日头看了一眼,随意地吹了一口气。
白色的蒲公英随风飘散,只留下细细蒲公英梗交叉编成的戒指。
“丑死了。”
易言瞪大眼睛望着青年潇洒离开的背影,脚下像是生根了一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顶在了原地。
他站在原地,呼吸急促,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都开始突突直跳,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谷梁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已经好很多了。”
再次见到周明, 年轻人已经可以半靠在床头跟他们讲话了,虽然仍打着吊瓶,但身上绝大部分伤口都已经出现了愈合的迹象。
“我师父应该快回来了, ”他望着窗外的蓝天, 声音仍有些虚弱, 眼神也带着一丝空洞,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咳咳……”
易言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就坐在谷梁一的旁边, 可能是因为刚才幽的举动有些过分,现在两个人虽然是一起来的,但完全不敢多看对方一眼。
“你别想太多, ”谷梁一安慰他,“我们会弄清楚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的。你现在……”他顿了顿,还是问道, “还能继续修炼吗?”
周明勉强低头喝了一口水, 苦笑起来。
“我的修为十不存一, 经脉也受到了重创。”他闭了闭眼睛, 但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
谷梁一无言地望着他。
“会有办法的。”最终, 他只能这样说道, “你师父不是已经回宗门帮你找药了吗?”
但周明只当谷梁一是在安慰自己, 勉强笑了笑,明显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他换了个话题说道, “那个东西究竟是怎么跑到我身体里的。”
谷梁一立刻坐直身体:“你有头绪了?”
周明微微点头, 但他却在此时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 我们为什么这么憎恨魔教的人吗?”
不等谷梁一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他们修习的并非是修仙界的正统功法,普通修士苦修一两百年都到不了金丹期,但他们却能轻松跨越这个阶段,进入化神甚至是渡劫期。”
谷梁一脱口而出:“那不是挺好的吗?”
周明扯了扯嘴角:“是,听上去的确是条捷径。但是修炼速度快的代价是,他们自己封死了自己向上的通道,迄今为止,几千年来,没有一位渡劫期的魔修能够成功飞升,所有人都当场死在了天雷下,无一幸存。”
“……所以,这是一条死路?”谷梁一眨了一下眼睛,“那他们明知此路不通,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修炼方法?”
“师父当初对我说,因为他们目光短浅,只能看到当下,我们修炼的正统功法和那些歪门邪道完全不同,虽然过程艰难,但只要坚持下去,必然是一条康庄大道。”
周明忽然惨笑起来:“但你们知道吗,当今修仙者,每个正统修士在进入宗门拜师后的第一个环节,就是服用我们林神宗的筑基丹……自此之后,除了水以外不得进五谷,我的那枚筑基丹,还是师父亲自交给我的!”
他越说越激动,五指死死地抓着病床的扶手,到最后靠在床头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绷带下方再度隐隐渗出了鲜红色。
“我不相信我的师父,我的师门会这样欺瞒我!”
他一巴掌拍在床铺上,不顾手背上的针头都被挤压变形,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着气,面色痛苦,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但除了那枚筑基丹,我想不出别的能让那东西寄生在我体内的契机了!师父还告诉我,那些魔修手段残暴动辄挖人心肝,可我现在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善是恶了!”
谷梁一赶紧安住抚他,易言叫来了校医,校医一边给周明重新扎针,一边把他们俩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好好的又刺激他干什么?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劲才让他恢复成这样的吗!出去出去!”
一天之内接连被轰出去两次,谷梁一揉了揉鼻子,觉得颇有些尴尬。
但这么一出下来,他和易言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也淡了不少,这让谷梁一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埋怨了一下幽,但想起刚才周明那番信息量极大的话,他还是主动出声问道:“你觉得周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枚筑基丹,”易言言简意赅道,“问题很大。”
谷梁一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一切迹象都指向了林神宗有内鬼,故意坑害修士,这个天大的阴谋甚至涉及到了大半个修仙界。
也怪不得周明会表现得那么崩溃了,谷梁一想,如果换了他知道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恐怕也……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易言。
易言很敏锐,立刻抓住了他的小动作。
“怎么了?”他问道。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看着易言那双平静的眼睛,谷梁一张了张嘴,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告诉易言,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会惊慌吗?还是下意识的逃避和否认?
谷梁幽给他出主意:“你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他。”
谷梁一想了想,觉得幽说的有道理。
他斟酌着措辞对易言说道:“看来周明和他师父的关系应该不错。”
“对,”易言不疑有他,“老二跟我讲过,周明是个孤儿,是被他师父从昆仑山脚下的村庄里带回宗门抚养长大的,两个人感情很深。”
两人一起并肩走出了病房,出门开阔的天光让谷梁一脚步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易言恰好在此时望向他,校园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下,黑发青年下意识抬手遮挡阳光的宁静画面让他轻轻屏住了呼吸,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了一条线,目光像是被黏在了戴在修长骨节上的蒲公英戒指上。
直到谷梁一用疑惑的声音在前方呼唤他,易言才勉强回过神来。
“来了。”
“我也是孤儿,”谷梁一边走边说,状似无意地问道,“易哥,你家有几口人?”
易言沉默片刻,回答道:“法律意义上的直系亲属,一共有七位。”
谷梁一惊讶道:“这么多?”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再加上父母——不对,傅警官已经牺牲了,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位吧?
“我爸去世得早,我妈妈后来又成家了,我继父有两个孩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初中。”易言说。
这大概是他从福利院离开后的发生的事情了,谷梁一怅然地想,傅警官牺牲了这么多年……倒也正常。
“那你们家肯定很热闹吧?”他笑了笑问道,“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弟弟妹妹会问你要红包吗?”
“没有,”易言望着前方,“他们和我不算太亲,我平时也不和爸妈住在一起。”
谷梁一没反应过来:“你之前不是在上高中吗?是寄宿学校?”
“是寄宿,”易言淡淡道,“但他们搬到了别的城市,所以我周末一般也不回家。”
“…………”
谷梁一不太能理解易言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看来亲人的陪伴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留下来?”
易言没说话,只是看了疑惑的青年一眼,眼底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们学校门口那间咖啡店的招牌还挺好喝的。”他答非所问道,“风景也不错。”
谷梁一足足用十几秒才明白易言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他猛地停下脚步,瞪着唇边带着浅浅笑意的易言,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子一样从头红到脚——一半是因为羞耻,一半是因为震惊。
上高中的时候,谷梁一也是寄宿,每到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校园里寂静无声,他都会一个人坐在靠近街边的自习教室里看书,并且经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而那间教室正对的街道对面,就是易言说的那间咖啡店。
“你从高中就开始跟踪我了!?”他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看着易言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报警把他抓进去,“你是变.态吗!”
“我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你就是变.态!”谷梁一铿锵有力道。
易言揉了揉鼻子,到底还是没告诉谷梁一,其实他从对方上初中开始就这么做了。
他十分熟练地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我一直不敢来见你。”
他看着谷梁一那双因为怒气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垂在身侧的左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中指的根部,语气低沉而温柔:
“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当他在从父亲那里得知毒//枭仍在外潜逃的消息后,尽管知道对方出现在闹市区的可能性很小,那段时间,易言总是会梦到谷梁一再一次倒在血泊之中,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一夜独坐到天明。
他知道,警方不可能一直保护一位已经解救出来的人质,尽管主犯并未落网。
所以,他拒绝了和母亲一起搬家到新城市重新开始的请求,选择了独自守护在城市另一端上学的谷梁一。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换下显眼高中校服的易言坐在有盆栽遮挡的角落里,握着笔,默默注视着着窗边树荫下翻书的少年。
谷梁一在自习教室里坐多久,他就会在咖啡店里呆多久。
尽管知道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易言还是习惯了每个周末坐公交车辗转数站来到这里,按捺住接近对方的渴望,从书包里拿出作业,一直写到那个身影起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每当他写完一道题之余,扭头就能看到谷梁一安静地、健健康康地坐在教室里,易言心中翻腾的愧疚情绪就会稍稍平息一些。
虽然只是望梅止渴,但他的确无比珍惜这一刻的宁静时光。